公子府侍奉之女足有百人,端茶遞水,清淨院落,顧看起居,人各盡其責,此處乃公子府後苑,侍女於水中浣紗,必是府中的浣娘。


    七八個浣娘手端木盆,蹲於石墩之上,挨肩執袂,有說有笑,並未覺察橋上之人。


    侍女本為良民,應君上召令,從各大城池選入宮中,一者侍奉君上,二者侍奉君夫人,三者侍奉薑氏子弟。


    有人目不識丁,有人通曉音律,有人略知古典,有人好工喜匠,有德才者亦不在少數。


    男子欲建功揚名,稱王稱霸,女子貨與帝王家,常伴君王左右,做那後宮之主。


    浣娘久居公子府,府中公子皆為人中之龍,比之君上,及笄之女更喜公子,若得公子垂青,婦複何求?


    “今媚陽來喜望外,冬上春下將遠來。”


    “嬌女浣衣待君來,唯恐公子無心采。”


    “怎管權貴傾何人,小妹百日香閨待。”


    浣娘你一言我一語,媚陽斜下,波光之中,女容蕩漾,有人喜從心來,有人愁緒難當,一時竟難分悲喜。


    一炷香後,紗已浣淨,浣娘將紗置入盆中,起身迴去。


    “容妹妹,還未洗盡?”


    “姊先迴。”石墩上,一女子輕聲道。


    “容妹妹心念情郎,莫要掃了人家的興致。”稍年長的浣娘捂嘴戲笑。


    其餘人見狀,也忍不住笑,一行人在銅鈴之聲中返迴後苑。


    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獨有浣紗石,未逢惜紗人。


    宮有千女,幾許登鳳?


    良駒難尋,賢婿難覓,入了這深宮,縱然芳華盛茂,終不抵一彎淺水映人。


    薑白大好男兒,無暇顧看這女兒家的香閨幽怨,待了半響,橋下浣娘哼起了曲。


    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


    莫不是裙拖得環佩叮咚,


    莫不是風吹鐵馬簷前動,


    莫不是那梵王宮殿夜鳴鍾。


    浣娘輕浣紗,口中念念有詞,聲伴流水,仿似宮伶奏樂,雖不聞鍾鼓琴瑟,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西燕好樂,臨淄城中以樂糊口者不在少數,達官貴人,公卿大夫者更私養樂師,以樂陶冶,以曲博人。


    聖子有雲: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列樂為“六藝”之一。


    薑白貴為公子,自小受儒學洗禮,通曉六藝經學,那浣娘口中念詞,用搗衣槌敲石,發出清響,倒別有一番滋味。


    博一個胭脂狂客,名士風流!


    卻為何生我宮閑,派我帝胄?


    怨父王,去得疾;罵兄長,死得驟。


    話至傷心處,浣娘音似哽,字如咽,一行清淚滴水間。


    “梵王宮?”薑白臆測:“此女乃蜀人?”


    從橋上拾起一碎石,薑白玩性大發,將碎石拋下,正巧落在石墩旁。


    “咚!”


    石入水,水花四濺,浣娘猝不及防,嚇了一跌,腳下沒個穩當,一頭落入水中。


    常言道: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浣娘落水,雙手亂劃,身子上下浮沉,口中驚唿:“救命!”


    薑白啞然失笑,自己一時戲弄罷了,怎嚇得人失足落水?


    況乎浣娘每日浣紗,竟不習水性?


    將外衣脫下,薑白縱身一躍,從橋上鑽入水中,須臾間,將浣娘托住,腳下一用力,踏著石墩從水中躍出。


    今日天熱,卻已初冬,河水冰寒,凍人皮骨,薑白把浣娘放在岸邊,取來外衣,披在浣娘身上。


    “水淋淋,濕了一身,著實不順!”薑白苦笑一聲,迴頭瞧去,正見那浣娘容貌。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身披大襖嬌嫩,雪膚凝脂照人。


    “公子府居然有此等美人?”薑白心神俱震,仿佛偶遇一塊稀世美玉。


    不,美玉有價,美人無價!


    若論姿容幾何,唯薑氏二女能與此女媲美,薑氏二女才學無雙,莫說美玉,縱要一城一池,雙手奉上者也大有人在!


    涼風徐徐,浣娘受了驚,打了激靈,方才醒來,卻見一男子側立在旁,驚道:“你是何人?”


    “公子……”薑白禿嚕一聲,又打住嘴,心思我乃一介公子,私入後苑已不規矩,還戲弄浣娘,若將身份坦告,恐惹麻煩,於是扯謊道:“我是府中宰牲的庖丁。”


    浣娘迴魂,怒道:“橋石是你扔的?”


    抓了個正著,薑白隻覺麵上無光,悻悻道:“正是。”


    浣娘眉皺:“好個庖丁,竟擅離職守,跑來這女宮後苑消遣,不怕本姑娘向公子參你一狀?”


    “參本公……”被小女子指著鼻子責罵,薑白怒火中燒,目氣鬥離,轉念又覺理虧,生將口銜惡語吞下,無辜道:“浣娘責之在理,小的本無意冒犯,隻聞浣娘曲幽美妙,如似仙樂,一時戲意,驚動了浣娘,實在汗顏。”


    浣娘狐疑道:“庖丁也懂音律斯文?”


    “略知一二。”薑白道:“浣娘乃蜀女,確否?”


    浣娘神色突變,驚慌道:“你怎知?”


    今始洲紛亂,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者多如牛毛,西燕乃東方第一大國,自持大度,往來難民,無論是何人氏,有何身世,入了西燕,便是西燕人士。


    而宮人侍女從民間選召,不說士人子弟,至少也身家清白,為何浣娘聞蜀會如此慌亂失措?


    莫非另有隱情?


    薑白心頭腹誹,胡扯道:“梵王宮殿夜鳴鍾,西蜀無道逆臣從,不瞞浣娘,小的亦是蜀人!”


    “蜀人?”浣娘驚中含喜,忽見庖丁麵帶銅具,悲愴道:“你曾受黥邢?”


    “小的原是蜀中一大戶子弟,奈何家道中落,恰逢端公修葺宮室,召令壯丁入宮,小的為避迫害,自黥了麵,後混入商隊來到臨淄,在公子府中尋了庖丁的差事。”


    相傳蜀國魚鳧於溫江建部落,西南千裏之地皆蜀人,蜀人擅養蠶務農,不利兵戈之事,當年蜀王出岷山而攻荊國,天子震怒,親率大軍征伐蜀國,擊敗蜀國於平原,射殺蜀王。


    後天子為平息蜀人怨氣,冊封杜宇為蜀君,準其在岷山一帶建立邦國,自從蜀與中原再無爭端,曆經十三位國君。


    今王室衰落,諸侯並起,中原各國相互吞並,荊國地狹,猶如裂穀,縱橫數百裏,上代荊侯為開疆拓土,早視蜀國作案上羔羊。


    蜀國四百年安平,國資富華,錢財甚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堪稱世之寶庫!


    荊侯知那蜀君安逸享樂,不圖進取,蜀中諸將早有謀篡之意,遂派一心腹入蜀,籠絡蜀國大將軍申屠,與其裏應外合,將蜀君逼死,一把火將梵王宮燒成灰燼,宮中千人,無一幸免。


    那一戰,荊國大獲全勝,收歸岷山三百裏土地,申屠登上君位,自己做了蜀王!


    可惜申屠乃一介武夫,性殘而桀驁,如其名,大造殺戮,搜刮民脂民膏,立功德碑,建美宮室,奢華淫逸,無所不作!


    蜀人好樂,喜悲皆能成曲,故樂師扶匡作了一曲,名曰“梵王宮”


    薑白非蜀人,卻知此曲,國恨家仇,輾轉離合,令聞者痛出淚腸呀!


    浣娘歎息道:“原是可憐人。”


    見她黯然神傷,薑白頻起惻隱之心,也難怪,花容當前,雲姿裙下,天下有何男子不為之傾倒?


    再者,蜀女性爽而心柔,內情外放,在諸侯國甚有名聲,連薑氏先祖薑讓亦納了蜀王之女為夫人,足見蜀女之靈秀!


    薑白道:“司寇大人正緝拿毒害大公的歹人,小的不宜久留,待去膳房應差。”


    浣娘心料,此庖丁黥了麵,往來不便,今司寇奉君上命嚴查大公被毒一案,以他這副尊容,難免被人所歧,方才從膳房跑來這女宮後苑。


    同為蜀人,浣娘與庖丁一見如故,今瞧了瞧,不由微驚,此人麵白如粉,臥眉懸口,天庭飽滿,目冷含煞,若不黥麵,定是一等一的俊傑之人。


    “區區庖丁,俊否與我何幹?”浣娘心生羞恥,花容嫣紅,甚為動人。


    濕了身子,寒風灌起,薑白隻覺冷意刺骨,便道:“告辭。”


    “你!”


    浣娘一迴頭,人已上了橋,晃過神來,自己身上還披著一件大襖,將大襖拿起,襖裏落下一瓣梅花,梅花平齊,白粉亮麗,留有餘香。


    “梅花?”


    浣娘銜起花瓣,左望右顧,頓生笑意。


    自古美人愛花,君子好劍,花為陰,劍為陽,花為柔,劍為剛,今怎有人棄劍而捧花?


    擁花入懷,如帶玉佩璧,足見主人家的心思。


    莫非此花乃心儀之人所贈?


    世間縱有癡男兒,不負芳華獨心傷。


    浣娘心歎一聲,將梅花收入大襖中,若改日碰麵,再歸還也不遲。


    一人橋上走,一人河邊迴。


    勞燕分飛,容未變,聲未改,再見已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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