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深夜的街道上,總是有著一種無可言表的神秘氣息。如墨的夜色就像是一塊厚重的幕布,而街邊那盞昏黃的路燈則是舞台上唯一的聚光燈。大瓣大瓣的雪花如同舞者一般從幕布後麵無聲無息地飄了出來,飄到聚光燈照耀的範圍,然後就紛紛開始了各自的飛旋、跳躍……


    靠近路燈光暈盡頭的地方,停放著一輛綠色的環衛鐵皮車,一位麵容枯槁的女人,穿著樸素到有些沉鬱的灰色衣裳(九十年代環衛工沒有製服),正在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清掃著路麵上的垃圾與積雪。動作機械,神情麻木。當我們的車子停在街口的時候,她居然都沒有抬頭看我們一眼,就像是一具已經喪失了所有情感與思維的木偶,再也不願去感受這個世界的醜與美。


    這是我們市唯一的一個三岔路口,扭頭斜斜望去,路口東邊兩三百米遠的地方正是無比熟悉的龍港。一年多前,我們幾兄弟在這裏同生共死,浴血奮戰,讓“九鎮唐五”這四個字在市區一戰成名。


    那時的我們,兄弟情真,生死同存。縱然曆經兇險,血流披麵,終歸在彼此的心底卻也有個毫無保留的信賴與依靠。


    而今,何勇北條不知人在何處,昔日大哥唐五也搖身一變,成為了想要置我於死地的仇人,雖然還保持著表麵的和諧,但彼此皆知,翻臉之勢已成定局;誠然,皮鐵明還在我的身邊,甚至我們之間的關係比之以前還要更近了一步;可是,夏冬呢?那個曾經親手炒了一盤瘦肉末端到看守所裏讓我下飯吃的,帶著羞澀膽怯的微笑的小個子難道還是眼前這位讓我高深難測的老鼠嗎?我又如何才能保證,他依然還是我的兄弟?


    短短一年,兄弟鬩牆,風雲變幻。世情之冷,冷徹入骨,情緣之寒,賽雪欺霜。


    當年,再兇險,我要防的都隻是對手的刀槍;可如今,我卻悲哀地明白,原來,防不勝防的最是人心。


    百感交集中,我暗自長歎一口氣,看向了已經拉開車門的鴨子。


    是鴨子突然開口說要停車的。


    大約半個小時之前,在龍袍走了之後,我們也迅速地離開了渡口巷。走之前,我們再次迴到了樓上悟空的房裏,因為,我想要帶走小虎。


    敵我分明,各位其主的情況之下,我無能為力,我沒有辦法幫這個關係匪淺的年輕異鄉人做到更多。但至少,我可以把重傷的他丟到醫院急診室的門口之後再離開不遲,這樣的話,對於王坤,我也算是有個交代。


    可,當我們來到悟空門外的走廊上,看見了小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用了。


    我想做的一切都不用再做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的鮮血,沒有人在流淌了那麽多的血之後,還能活下去。鮮紅的血液從小虎的肋下流出,順著地麵已經流淌到了擺放在屋中央的那幾個啞鈴下麵。


    我蹲下去,握住了小虎一隻手掌的時候,毫無預兆地鼻子一酸,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出來。他的掌心依然溫熱,如同常人,幾個指尖卻已觸手冰涼。


    “三哥,我以前聽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我跟著坤哥,我們現在都過了黃河幾千裏了,我的心已經死透了,我想,我這一輩子,恐怕都迴不去了。”


    曾幾何時小虎說過的這句話,恍如在我的耳邊再次響起,來得那樣突然,就像是一道閃電,電得我渾身戰栗。淚眼迷蒙中,細一思量,卻發現,原來,隻不過是腦海深處的一抹迴憶。


    小虎,真的迴不去了!


    隻是,他的胸膛還在起伏,緊閉的眼皮依舊可以看看微微的顫抖。我用盡全身力氣握著他的手,卻又隻能盡量壓抑著嗓門低喊:


    “小虎,小虎,醒來,小虎……”


    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幾次,但是我想並沒有多久。因為,那樣的緊迫局勢之下,其他的人不可能讓我就此沉淪下去。我隻曉得,一左一右,四隻有力的手臂攙扶在了我的臂彎,強行將我拉了起來,然後,我的耳邊就聽見了夏冬沉穩到不見絲毫慌亂的聲音:“傑哥,出來打流,是人都有這麽一天的。算噠,沒得時間噠,走!”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一個壞人。迴想往事,無論我如何迫切地想要說服自己,來證明自己心底還存在著一絲的善良和情感;但我卻每每發現,再多的善良和情感都永遠敵不過我的自私與可恥的理智。


    我終歸還是走了!


    拋下了我結拜兄弟的兄弟,拋下了一個曾經將頭埋在我懷裏大聲痛哭的年輕人。在寒冷陌生的南方冬夜,就那樣讓他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隻是,在走之前,我將小虎扶了起來,讓他依靠著牆壁,麵對著東北的方向坐著。他的雙眼緊閉,腦袋也無力地耷在了胸膛。


    很有可能,他不曾看過那最後的一眼。


    但,那個遠方,畢竟還有著他的家,有著他魂牽夢縈的那片黑土地。


    “嘩啦”一聲響起,車門打開,午夜寒冷的空氣湧進車廂,順著領口鑽了體內,皮膚上瞬間就冒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疙瘩。但是我們每個人卻都沒顧得上將頭縮進衣領,來驅趕這迫人的寒氣。


    我們隻是呆呆地看著鴨子利落地邁出了車門。


    “鴨子,怎麽了?你搞什麽去?”皮鐵明最先開口問道。


    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待著迴答,但鴨子卻沒有迴答,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站在那裏,靜靜地望著車廂內的我們。臉上露出了一抹少見的奇怪微笑,驕傲、柔和、親切。就連向來毫無感情,冷冽到瘮人的眸子裏麵居然也破天荒地射出了某種極為複雜的暖意。


    這樣的神情,我在鴨子的身上從來沒有見過。不!我見過。


    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個叫作漆遙的少年,他愛著一個叫作莎娜的姑娘。


    一切都像是迴到了昨天,那無比美好的昨天。


    可惜,昨天已經過去,美好這般短暫。一時的恍惚中,我的耳邊,已經有鴨子的聲音傳來:“你們幾個自己先迴去,我要走了。”


    我感到自己的胸膛裏有某種東西被猛地一下抽緊,一股極大的不祥湧上了心頭。今天我已經失去了一位故友,我再也不想受到另外一次打擊了。


    張開嘴,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低喝道:“你走?你走到哪裏去?”


    在我問話的同時,走在副駕駛的夏冬打開車門,一步就踏到了鴨子的身邊,一把抓在了鴨子的手臂上,抓得那樣急那樣緊,就像是如果不抓住,鴨子就會憑空消失一樣。


    鴨子臉上的笑意更濃,抬起手搭在了夏冬抓住他的那隻手掌上,我和皮鐵明也同時走了下來,就連缺牙齒和受傷的牯牛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


    這時,鴨子才再次說道:“我要走了,搞出這麽大的事,五哥事先就交代過要我別插手的,而今不聽話,搞出事來噠,我迴去了他也肯定不快活,沒得好臉給我。再說,而今他自己也是一身的麻煩,這個事,就算他願意幫我出麵噠,也不見得一定蓋得住。我不跑路,還等死啊?你們講是吧?”


    鴨子的話,讓我們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我不知道其他人思考的角度如何,但我知道,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鴨子說得很有道理。


    人命關天,不走,還能如何?


    隻是,相伴多年的兄弟,從小到大的朋友,此地一別,再見何夕?


    白骨如山刀如月,自古江湖幾人迴。


    歲月已經教會了我們沉默,可沉默中,漫不著邊的苦澀與無奈已經毫不留情地吞沒了我們所有人。


    “你,你要去,哪裏……”強忍著喉頭的幹澀,我緩聲問道,周圍一看,夏冬鐵明皆已是雙眼通紅。


    “深圳!”


    “深圳?去這麽遠?你在那邊有朋友嗎?”皮鐵明踏前一步,雙手也已經搭在了鴨子的肩上。


    鴨子扭頭看著他微微一笑,說:“沒有。”


    “那你還去那麽遠?人生地不熟,飯都沒得吃,怎麽活下去?要不,這樣吧。癲子在廣西有幾個玩得好的戰友,他一個人上次跑路就是在那邊。要不,我幫你聯係下,你去他那兒……”


    沒等我說完,鴨子的手搭在我的肩頭,打斷了我的話:“不礙事,真的不礙事,你們放心,天底下,未必還有餓死人的事啊?再說了,我漆鴨子是個靠朋友的人嗎?”


    “鴨子,話不是這麽講!出門在外,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傑哥幫你聯係下也要得,你看呢?”


    聽著夏冬的話,我難免有一絲奇怪,為什麽在這樣動感情的時候,他的語調依然這麽沉穩,他的邏輯依然這樣清晰。


    鴨子低下了頭,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在想些什麽,是被我們講得打動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我們隻得等著他的迴答,氣氛再次沉默了下來。


    不過,這次的沉默時間很短。兩三秒之後,鴨子再次抬起了頭。


    當他的頭抬起之後,我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和眼裏的暖意居然都已經消失不見了,再次變成了平日裏,那種如同戴上了一個麵具一般冷漠疏離的神情。


    漆遙,終於又成為了鴨子。


    隻是,他那雙灰敗的近乎死亡的眼眸深處,卻分明有著一種巨大到令人無法直麵的傷悲。


    “娜娜給我說過,有那麽一天,等我們結婚之前,她一定要和我去一趟深圳。她想去中英街買首飾,她說那裏的款式都是外國人設計的,又便宜又好看,比我們這邊銀匠打的款式要洋氣得多。她還說在深圳市中心,開了一家叫作麥當勞的美國飯館,全中國都隻有這麽唯一的一家,除了深圳其他地方哪裏都沒得。那個飯館裏賣全世界最好的汽水,好喝得很,喝了之後,再喝其他的都沒得意思了。娜娜,她想喝。”


    鴨子隻說這麽多。說這段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空靈感,悠悠揚揚的就像是從一個遠在天邊的夢境裏麵傳出來的一樣,穿越了時空,穿越了往事,來到我們的耳中。


    他沒有迴答夏冬的問題,他也沒有說是否需要我安排到廣西去的事情。


    但是我們都沒有再勸他了。


    有些人,勸不動;有些情,忘不了;有些心魔,過不掉。


    他人已無言,唯有夏冬在繼續追問著。


    “你這一去要去多久?”


    “不曉得,什麽時候事情了結了,或者我真活得沒得意思噠,我就迴來。”


    “鴨子,你放心,這個伢兒自己也是個通緝犯,誰也不曉得是不是東北的仇人追過來尋仇的?場麵上查一段時間,假如查不出個名堂來,也就不會緊追著不放,搞到底了。一個通緝犯,在場麵上的人眼中,死了也白死,死了更好。”


    “嗬嗬,無所謂,查也好不查也好,隨他的便。”


    “屋裏,你放心,你屋裏大人,我和傑哥鐵明勇雞巴北條,我們都會幫忙看著的,你莫擔心。”


    “嗯,我曉得。我放心!你就給我屋裏人說,說我打架搞出事了,要出去躲一段時間,沒得大事。我到時候自己也會打電話的。還有,你幫我給勇雞巴說一聲,要他自己好生點,莫太逞頭了。萬一有什麽事擺不平的話,就聯係我。反正也有一條命在手裏噠,多幾條也無所謂。”


    聽到這裏,我的心底莫名就感到了一些別扭。


    一直以來,我們兄弟之間關係雖然都很好,但是鴨子與何勇的關係,就像我與鐵明一樣,還要格外親熱一些。


    但是,我沒想到,到這樣的關頭了,鴨子心裏居然還是念著何勇一個人。


    為什麽不是我!


    從認識開始,一直到現在,幾十年以來,夏冬始終都有個與眾不同的習慣。


    他喜歡把錢帶在身上。


    如今,更加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他帶的是銀行卡;但是九十年代初的中國還沒有發行銀行卡,所以,那一晚,夏冬隨身帶著的是一張存折。


    鴨子臨走之前,他把存折掏出來遞給了鴨子,說:“出門在外,下馬問前程。喝口水,抽根煙,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我曉得你身上沒得什麽錢,這個你就莫和我多講了,真當我是兄弟的話先拿起,今後每個月我都會存錢進去。你賺到了再還我就是。”


    這件事,這段話,夏冬做得漂亮到了極致!


    不但給了鴨子人情,還替鴨子留了麵子。


    鐵明的神態自若,他是一個君子,他坦蕩,所以,他不會想太多。


    但我卻覺得是那樣的難堪。


    可是我的身上卻又沒有夏冬那麽多的錢,一時之間,就算我想學他這樣做,也萬萬學不來。


    我隻能是訕訕然地看著夏冬,努力地真誠著,說出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無力的話:“兄弟,你自己在外麵好點。我而今身上也沒得這麽多錢給你。反正今後有需要了,你通知我就是的。外頭實在不舒服了,就迴來。隻要有我一口飯吃,你就不得喝粥。”


    鴨子笑了起來,張開雙手,一把將我抱在了懷裏,良久良久,方才鬆開。之後,又一一擁抱夏冬和鐵明兩人,甚至還給車裏麵的缺牙齒牯牛茶煲都分別打了個招唿。


    最後,這才把手裏的那張土黃色存折隨意往兜裏一揣,豪氣萬千地說:“那要得。不許囉唆噠。也不是生離死別,又不是見不到了的。天也要亮噠,我趕到省城去的第一班車。那我就走噠啊,你們自己好生點,莫擔心我。廣東!嗬嗬,他悟空混得出來,我鴨子就不行啊?他卵子大些?放心啊!”


    說完之後,再無絲毫留念,頭一扭,鴨子轉頭而去。


    正當我們離愁萬千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時,鴨子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迴過頭望著我們所有人,說出了一句文縐縐,頗為不似他的風格,卻又令我窮盡一生都不曾有須臾忘懷的話來:“哦,對了!這個雷子沒有被點破就算噠。萬一是被場麵上點出來噠,你們都記得,莫逞英雄,就實話實說,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我的身上。我不是和你們開玩笑的!要是你們哪個不聽招唿的話,莫怪老子今後翻臉,兄弟都沒得做!千萬記著!萬一有事噠,就是一句話交代:殺人者漆遙!”


    那天,是我們兄弟幾人認識十幾二十年以來,第一次有成員的離開,我們很傷心,真的很傷心。


    但,我們無法預料到的是,當鴨子迴來的那一天,曾經的一切居然已經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而那個時候的我們,已經連傷心都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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