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住過這樣老式的集體房,所以我完全想不到這種房子裏麵的采光居然如此不好,除了臨街的窗子邊上還有點蒙蒙的微芒之外,其餘地方幾乎看不到一絲光線,隻有一片墳墓般的黑暗。別說看見其他人,我低下頭去連自己的雙腳都有些看不清楚。


    這是何等奇妙的感覺,我明明知道帶我在內,一共有四個人都躲在這間狹小的房子裏麵,但是近在咫尺,我卻完全看不見他們,每個人都像是被隔離在了一個獨立的王國。


    我喜歡這樣的黑暗,隻有在這樣的黑暗裏,我才不用再給自己任何的偽裝,能夠露出真正的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完全不在意自己在這裏坐了多久,我也絲毫沒有留意身邊兩人的交談內容,我一直都在全神貫注地思考著一些極為重要的事情。


    就在這樣的安寧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時辰。終於,外麵的馬路上隱隱約約傳來了汽車發動機低沉而渾厚的轟鳴,聲音由小到大,漸漸逼近,打破了午夜的寂靜,聽得越來越分明。最後,聲音停在了樓下,幾米之外的窗欞上卻被兩道雪白的車燈照得一片通明,纖毫畢現。


    很短的時間之內,樓下就傳來了汽車開門關門的聲音和幾位男性的對話,具體內容我聽不太清,但勉勉強強可以分辨出來他們的口音。


    裏麵有人說的那種高八度的口音,正是九鎮話。


    這是沒有言語可以完全表達的一個刹那。在這一刹那裏,我們兄弟四人其實都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黑暗中,我更看不見其他人的表情。但我卻無比清楚地感受到了房間裏麵那種突如其來的微妙變化。就像是,空氣中有一張無形的網被人猛然收緊,毫無防備之下就已經死死地勒在了我們渾身上下,讓我們窒息且僵硬。


    悟空終於來了!


    腦海中確定下這個信息的一瞬間,我的心髒也前所未有地劇烈跳動了起來。


    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了繁雜的腳步聲,從走動的聲音判斷,來的應該至少也有三到四個人。


    不知何時,冷汗已經滲出了每一個毛孔。後背上一片冰涼,最裏層的那件內衣緊緊貼著我的皮膚,就像是一條滑膩而惡心的毒蛇。兩手交叉反複扭動了一下十指,又把潮濕的掌心放在大腿上仔細擦拭了幾遍之後,我伸出右手,緊緊握住了擺在桌麵上的開山刀柄。


    當我做這些動作的時候,身邊傳來了一連串極為輕微的響動,那是夏冬和鐵明都已經各自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這出乎了我們的預料!


    悟空不可能知道我們今天會來到這裏伏擊他。


    而到目前為止,硬碰硬的劇烈衝突範圍,也還僅限於唐五和胡家兄弟兩個派係之間。


    我們沒想到,並沒有身處漩渦正中心的悟空居然會謹慎到這樣的地步,連迴家都帶這麽多兄弟。


    現在看來,彼此之間人數相當!


    狹路相逢勇者勝!


    今夜,除了以命搏命,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之外,我們已經沒有了其他的路可以走。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在僅有幾米之遙的木門外麵停了下來。


    “兄弟,今天這就真的麻煩你噠,深更半夜,還要你送過來。要不進來坐一下吧,喝口熱茶醒下酒再走?”悟空的聲音穿透薄薄的木門,清晰傳到了屋內每個人的耳中。


    一直以來,悟空說話的感覺都和唐五有點像。無論對著的人是誰,他們倆說話時,都是那種看似溫溫和和實則卻又沒有太多感情波動的口氣。


    不同點隻是,唐五的措辭遣句更加謙虛禮貌,而悟空往往更加克製簡潔。可不知為何,此時悟空的語氣裏卻多出了一份我前所未聞的,頗有幾分刻意討好親熱的味道。但是當時我根本就沒有細想的時間,耳邊就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哈哈哈,猴哥,莫客氣。老板早上就專門交代了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你陪好的。真的莫客氣,就怕沒有陪你喝好,話講迴來,而今猴哥你都還清清醒醒的。我不可能就要醒酒了唦?今天談這個見那個,你也累了一天了,我就不進去噠。你個人好生休息就要得噠,啊?”


    此人聲音中氣十足,字字入耳,聽起來好像很年輕,但本應是一口軟綿悅耳的市區口音,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偏偏顯出了幾分渾厚自信,睥睨四方的氣勢。令人第一感覺極為深刻,光憑聲音就幾乎可以想象得到,說話者一定是一個性格豪邁且又地位不凡的人。


    “兄弟,那這樣,我安排小虎送你一下,小虎……”


    “不不不,猴哥,你就莫管我了,你自己好生休息!元英的車在下頭等著的,他送我快得很,一下就到家了,莫太見外噠。小虎,來,你來開門,送你大哥進去休息。”


    “哦,好的,大哥,把鑰匙給我。”


    門外傳來了鑰匙響動的同時,我看見一團黑影已經從前麵三四米遠處的牆角移向了門邊,那是始終獨自站在衣櫃旁的鴨子。


    “哦,對了,猴哥,明天老大安排了中午可能要和你吃個飯,我明天有另外的事要辦,隻怕就陪不了你噠。不好意思啊!阿天到時候會過來接你,要得吧?”


    “不礙事不礙事,你有事忙你自己……”


    門外的人還在繼續客套,我的心卻一直沉向了深淵。


    小虎,為何你也在這裏!


    一直以來,我和小虎相處得都很不錯,我蠻喜歡這個比我小幾個月的異鄉人。


    小虎長得不算太帥,但也五官端正,留著清爽利落的三七開小分頭,不發火時,和人說話的語調總是細聲細氣。關鍵是他有一雙很清澈很幹淨的眼眸,這讓他渾身上下顯得毫無痞氣。乍一看,怎麽都不像是混黑道犯了事要跑路的東北大漢,倒有點像是校園裏那種品德兼優全麵發展的學生幹部大隊長。


    認識他是因為王坤。


    最初,彼此之間並沒有太多的接觸和親近,後來,關係變得非常融洽的原因是,曾經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小虎的另外一麵。


    事情發生在我人生很不得誌的那段日子裏,那個時候,我剛和王坤結拜還沒多久。有一天,王坤喊我去縣城裏玩,派小虎過來接我。


    當時,我們去的是縣城裏一個比較好的飯館。這家飯館門前常年都有一些要飯的叫花子等在那裏乞討,那天也是。


    當小虎停好車,和我一起走向店內的時候,我們被一個五十來歲的女叫花子攔了下來。最初,我們兩人都表現得很不耐煩,生怕她的髒手碰到自己的衣物。


    沒想到,在叫花子鍥而不舍的哀求聲中,我們剛剛往前走了兩步之後,小虎突然停了下來,並且拉住了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說,他出來接我的時候,把包放在王坤那裏了沒有帶,現在身上沒錢。想找我借錢,等下進去拿了包了再還我。我問他要多少,他說有多少借多少。於是,我把口袋裏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拿給了他。


    他則一轉手就交給了身後的那個叫花子。


    等叫花子欣喜若狂地離開之後,我們繼續走往店內。我邊走邊給小虎說:到處都是叫花子,給不完的,為什麽今天這麽發善心。小虎卻沒有迴答,隻顧著低頭走路。以為他沒聽見,再問,小虎的頭抬起來,看向了我。


    我這才發現,小虎的雙眼居然已經變得通紅。


    我還記得,當時他說:“三哥,那個人說的是河北話,過了黃河,到了河北就是山海關,一出山海關就離……離家不太遠了!我媽,我媽也是那個年紀。嗯嗯……”


    “三哥,我以前聽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我跟著……跟著坤哥,我們現在都過了黃河幾千裏了,我的心,我的心,已經死透了。嗯嗯嗯……”


    說到最後,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在大街上,瞬間淚流滿麵地哭了起來。但是又不敢哭得太過,隻能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從指縫中飄出了一聲聲的低號。當中流露出的百般痛苦千種壓抑,至今想來,仍然讓人感同身受,黯然魂銷。


    那天,就在街上,迎著人們詫異而奇怪的眼光,我緊緊摟著小虎,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卻沒說一句話。


    因為,我知道,他們離開家已經多少年了;我也知道,他們在吉林犯的是什麽事;我更知道,無論是小虎、還是彪子,或者王坤,他們都很可能這一輩子也迴不去了。這些,王坤都告訴過我。


    狐死猶知首丘,人在天涯,卻隻能斷腸。


    這樣的情況下,我能說什麽?又能怎麽說?


    唯一能做的隻是,陪著他,一直到他的眼淚流幹。


    那天之後,我就徹底地把小虎當成了我的朋友。因為,那個時候的我還正年輕,還依舊向往友情,相信朋友。我覺得一個可以為思念故鄉家人而痛哭流涕的男人,無論他在做什麽事,他都一定不是個徹底的壞人。


    所以,我沒有真正怪過他。


    就算在那條青石小巷裏,他和陳誌國彪子幾個人一起絕情地伏擊了我,我也沒有怪過他。


    我明白,對他這樣的斷腸人而言,在漫長而艱辛的生命路程裏,他所能唯一擁有的感情寄托就隻剩下大哥和兄弟了。


    這是他絕望生活中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他絕對不能失去的東西。


    為了抓住這根稻草,為了還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他沒得其他選擇。


    而且,那晚,如果不是他,我勢必會在江兵兵的手裏吃更多的苦。


    一切的一切,都隻是各為其主而已。


    所以,我不怪他。


    隻是,王坤曾經給我說過,在他心目中,我和小虎彪子一樣,都將會是他一輩子的兄弟。


    那麽,今夜呢?


    今夜的我又該如何去做?


    過了今夜,倘若報應的毒咒來到,鮮血流過本已破碎的心靈,我們,還是兄弟嗎?


    “吱呀……”走廊上傳來了外麵那扇紗門被人拉開的響動。


    暗暗深吸口氣之後,屏住唿吸,我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哢哢哢……噠……”


    鑰匙插入鎖眼、門鎖扭動的聲音也接連發生。


    我將開山刀提離了桌麵。


    “咯吱”一聲,隔絕了彼此的那扇木門,從外向內打了開來。


    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體內正在瘋狂分泌幾近泛濫的腎上腺素讓我口幹舌燥的同時,也令我的腦海中產生了某種極為荒謬卻又真實之極的玄妙感覺。


    我明明知道一切都在不可阻擋地向前發展,但落入意識之中的世界卻又變得那麽緩慢,就連時光的流逝,都好像從這一刻開始漸漸變得停滯。


    隨著門縫開得越來越大,我清楚看見,一道光線從外麵相對明亮的走廊投射進了絕對黑暗的屋內。光線由細到粗,從短到長,就像是一條迎風而長的白色巨蟒一般,一邊貪婪地吞噬著黑暗與安全,一邊筆直對著我的腳下蔓延了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停在了離我腳尖半尺開外的地麵。


    小虎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他寬厚的肩膀擋住了我大部分的視線,隻能透過兩邊僅有的縫隙,看見後頭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形。


    下一個畫麵裏,小虎已經抬起腳走向了屋內,從我的角度看去,他離貓在牆邊的鴨子已經隻有一米左右的距離。


    但是他卻沒有絲毫注意到迫在眉睫的致命危機,徑直側過半邊身子去,對著後麵說:


    “大哥,看得到吧?等一下,我去開燈……”


    當小虎的說話聲,如真似幻地響起在我的腦海裏時,我看到門口的光影正中央,悟空也已經邁出了進房的第一步。


    但是,小虎的這句話並沒有徹底說完。


    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包括我在內,無論屋裏屋外,這十幾個平方米當中的所有人,我們都同一時間聽到了一個極為清脆的奇怪響聲。


    “叮……”


    原本緩慢的時間,在這一聲中徹底停滯了下來。


    這個聲音雖然清脆,但談不上有多響亮。可是此刻,傳入我的耳中,卻如同是當頭響起了一個轟天巨雷,把我震暈在了當場。


    冷汗,再一次從全身上下每一處的毛孔中湧出,所有的寒毛也在刹那之間筆直地豎立了起來,頭皮上一陣又一陣地酥麻發癢。


    我已經意識到了響聲的來源,就來自我身旁,一桌之隔的地方。那正是夏冬和鐵明所站立的位置!


    但大腦裏頭卻隻剩下了一片行屍走肉般的空白,沒有任何想要扭頭查看的意識,我隻是那樣呆呆地站在原地,機械而本能地望著前方的悟空幾人。


    映入眼簾的畫麵中,小虎的腰部高高往後拱起,腦袋斜斜偏向一旁,似乎想要扭過來看,但是卻又不聽使喚般一動不動,整個人僵直得如同是個造型怪異的木偶。


    小虎後麵,悟空剛剛抬起的腳步也停在了原地,眼神中似乎已經出現了幾許疑惑和驚恐,但之前與人對話時的那種禮貌而客套的笑容,卻依然還沒有完全從臉上褪去。


    悟空旁邊的那個人,大半部分臉都被門板擋住,但我卻看到了一雙犀利之極的眼神,陰嗖嗖地直盯著我們這個方向。


    那一刻,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直覺,我覺得這個人仿佛可以看透黑暗,看見我們,甚至看到我的內心。


    房裏陷入了極致的寧靜,沒有唿吸,沒有心跳,就連空氣都已經消失不見。


    “大哥,跑……”


    下一個瞬間,停滯的時間突然就恢複了原本的流動。


    在小虎的狂喊聲中,現實的世界再次降臨。


    這個世界上每天每刻都在上演著太多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征服與奴役,背叛和謊言,這本就是人類卑劣而殘忍的本能。


    但所幸的是,在某一些特別的時刻,某一些特別的人總會做出一些偉大而高尚的事情。這些事情也許很少,但正因為有了這些事情的出現,才有了人類與畜生的區別。


    那一晚,小虎就做了一件這樣的事情出來。


    這件事的發生超乎了我們所有人的預料,讓我們四兄弟魂飛魄散,差點就一敗塗地;但現今想來,卻是佩服之餘,也多出了幾番唏噓。


    撕心裂肺的狂喊聲還沒徹底消失,依舊迴旋在狹小的空間裏,而我本人也都還不曾完全反應過來的那半秒。


    小虎的一隻手就已經猛然推向了悟空的胸膛,用力之大,足以讓並不算瘦小的悟空徹底失去平衡,翻身倒向了門外的走廊;而僅僅隻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的另外一隻手也飛快地抓住了那扇薄薄的紗門。當悟空的身軀還沒完全翻倒接觸地麵的時候,隨著“哐啷”一聲巨響,震動不已的紗門已經被他死死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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