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我看著窗外,耳邊除了雷震子沉重平緩的唿吸聲和遠處病房中某個病人偶爾傳來的哀號之外,萬物闃靜。寒風從窗縫中鑽進來,刮在臉上,依然很冷。但,已經不能再給我的頭腦帶來半點清明。腦袋裏像是被灌進了一桶糨糊,令整個人變得麻木而遲鈍,唯一能夠清晰察覺到的,隻有掌心中堅硬而溫潤的觸感。


    我的手上正把玩著一把匕首。這把匕首半尺來長,刀柄是由兩片黃色的半透明有機玻璃鑲嵌在鋼板上組成,因為長期拿在手上把玩,玻璃兩側外緣處被摸起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毛邊,中間部分反倒煥發出了一層微微的油光。刀身狹窄修長,鋼材談不上多好,刃口卻也被我精心打磨到閃閃發亮,每每用拇指指肚輕輕拂過時,能夠明顯體驗到它的刺骨鋒銳。


    這是一把在那個年代的路邊攤上隨處可以買到的廉價匕首,也正是當年在大橋上萬夫莫當的何勇捅進闖波兒肚子,之後又被闖波兒插在了夏冬手掌心的那把匕首。


    那一晚,從夏冬手上取下來之後,我就悄悄將它收了起來。這些年間,我從來沒有使用過它,但幾乎每天我都會把它隨身帶著,有空了就取出來玩一玩,看一看。它就像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沉默寡言的同時又不斷提醒著我不應該再犯的一些錯。


    半個多小時之前,始終昏睡未醒的雷震子突然開始折騰了起來。最開始,隻是發出一陣陣似有似無的輕微呻吟,我還以為是麻藥的勁過了而已。後來,呻吟聲越來越大,最後,整個人都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扭動不停。一摸上去,兩個手心冰涼,額頭卻又滾燙,鼻尖上亮晶晶的一片,大冬天的居然出了一層毛毛汗,又驚又怕之下,我隻得把醫生喊了過來。


    睡眼惺忪的醫生一肚子不高興卻又不敢發作,拉著個臭臉,哈欠連天地檢查了一番之後,交代護士給雷震子又打了一劑不知道什麽針,雷震子這才慢慢安靜了下去。


    當病房再次恢複寧靜之後,我曾試圖繼續思考,卻發現經過此番折騰,自己的精神力無法再像之前那般集中,腦子裏麵一陣陣地發漲,整個人非常疲憊。閉上眼睛,放鬆精神使自己入眠吧,卻也完全做不到,總覺得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將自己吊在半空中,心裏虛飄飄的不踏實。


    過去的這一天裏,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在雲遮霧罩的背後又都隱隱透出了幾分兇險,這實在是讓我有些心力交瘁。


    百般無奈之下,我隻能癱坐在沙發上,呆呆望著窗外黑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變成了現在這個徹底放空的樣子。


    我本以為整個夜晚都會像此時此刻一般,在我的極度疲憊和百無聊賴中緩緩度過。卻沒有料到,就在這樣疲憊無聊的時候,一位不速之客居然冒著冬夜寒風找上了門來。


    更沒有想到的是,隨著此人的到來,這個煙雲詭秘的漫長夜晚,才正式開始登場。


    門外突然傳來了阿標幾人的說話聲,剛想去看看怎麽迴事的時候,還沒等我起身,病房大門已經被人打開,癲子走了進來。


    癲子告訴我,有一個人和他一起過來的,想找我談談,現在正等在醫院大門外。當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之後,我感到了莫大的驚訝與不安。我想不通,這樣一個素未謀麵的人,此時此刻來找我,有什麽目的,又於事何補?


    但我還是決定要見一見。


    因為,那個人是胡少飛。


    簡短了解了幾個關鍵問題,確定胡少飛身邊隻有羅飛羅兵兩兄弟,並且三人身上都沒帶家夥之後。我站起身來,跟著癲子一起走到病房門口,徑直停下腳步,斜靠在門框上,看著癲子消失在了通往醫院大門的走廊盡頭。


    過了半分鍾左右,癲子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在他身後跟著三個人,除了走在最後麵的老熟人羅家兄弟之外,還有一個二十二三歲樣子的年輕人。


    就在這一刹那,看著迎麵而來的這四個人,莫名其妙間,我突然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覺得癲子變成了一個太監。


    剛認識癲子的時候,除了喝酒時偶爾表現出來的豪放癲狂之外,癲子本就不怎麽喜歡說話。


    這些年來,在艱辛生活的百般磨礪之中,癲子越發變得沉默寡言,氣息內斂。天長日久下,不知不覺間,就連整個人的外貌和氣質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鼻翼旁邊的兩道法令紋越來越深,如同刀刻斧斫,令原本帶了三分悲苦的麵相變得厚重沉凝,身上竟然已經隱隱散發出了幾分曆盡生死的老年人才能有的那種不怒自威的威嚴和靜氣。


    就連向來多話的雷震子和誰也不服的缺牙齒,在他的麵前都常常會不自覺地有所收斂。


    但此時此刻,就在醫院的這條昏暗狹窄的走廊上,就在我的眼前,癲子原本強大的氣場卻因為一個人的存在,化為了烏有。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不會相信癲子居然會變成眼前這個樣子。所以,在親眼見到這一幕的時候,我才會感到那樣的驚訝和奇怪。


    癲子走在四人的最前麵,羅家兩兄弟最後,那位年輕人在中間,稍稍落後癲子一步左右的位置。當四人拐進走廊,看到我之後,當前領路的癲子很明顯地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交差,這是人在接受一個任務之後必然會表現出的本性。


    按理來說,當領路的人加快了步伐之後,如果不是刻意為之,後麵的人也會自然而然地跟著加快步伐,這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不信的話,可以去參考下非洲的角馬群和大草原上的牧羊群)


    那個年輕人肯定沒有刻意抵觸癲子的提速,因為,他的雙眼平視,一直在盯著我們這邊看。但奇怪的是,他的腳步卻也沒有加快哪怕半秒。


    當癲子提速的時候,最後麵羅家兄弟的腳步也明顯加快了一下。隻有這個人,他依舊保持著自己慣有的速度往前走。直到前後的兩批人都為了配合他的步伐,而開始各自調整。


    於是,出現在我眼裏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癲子不是領路人,隻是開路的太監,剛想走快,迴頭看看,又隻能放緩等待;羅家兄弟則是背後百官,身形剛剛前俯,卻又立馬拉迴,不敢衝撞。


    在人群中,隻有這個身材瘦削卻不顯孱弱,肩膀不寬卻挺得像根標槍般筆直的年輕人,才是真正的領路人、為首者。


    這就是我看到胡少飛的第一眼。


    我的腦海裏麵出現了三個字:


    大人物!


    這個人,他就是大人物。


    九鎮不大,在今晚之前,我也曾在街頭巷尾遇見過這個人,雖然我們並不認識,也從來沒說過話。但,早在一九八九年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胡少飛這個名字。


    整個九鎮,沒有人不知道胡少飛這個名字。


    胡家三兄弟,個個都有名氣,個個都長得標致,個個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不過,胡少飛和他的兩個兄弟不同。


    他出名,並不是因為打流。


    他不是一個流子。


    他是一個學生。


    大學生。


    他出名是因為他參加了那場運動。


    在一九八九年的那個六月,胡少飛還是我們省城一所最好的師範大學的曆史係學生,那個年代的大學教育不是現在這樣純粹的賺錢生意;那個年代的大學生也並不像如今這樣,滿眼可見的都是蠢貨和混子。


    當時的胡少飛們絕對可以說是時代的精英,他們被全社會尊稱為“天之驕子”。


    這樣的年華,這樣的人,本應該有著一個無比美好的前程,天空才是他們的極限。


    隻可惜,風從北起,當北京的風一直向南,吹到瀟湘大地的時候,也吹熱了胡少飛和他的那幫同學的血,他們抱著一腔熱血,和對這個國家深深的愛,義無反顧而又幼稚天真地投入到了那場運動當中。


    很不幸,胡少飛成為了反動派。


    運動結束了,京城裏那些帶頭挑事、居心叵測的投機者們早就留下了後路,他們躲進了使館,逃到了國外,繼續過著另外一種美好的生活,留下身後罵名,徑自寵辱不驚。


    而我們這裏呢?


    我們這裏沒有使館,也沒有外國人。


    這隻是一片除了青山和熱血之外什麽都沒有的土地。


    胡少飛無處可逃。


    當他的同學們開始紛紛想辦法避禍他方的時候,胡少飛和另外一個女生留了下來。


    他始終都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所以,他繼承了這片土地上自古以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壯烈傳統,他絕不過江東。


    先是學校開除了他的學籍,遣返戶口所在地。然後,就在自己家中,他被逮捕,判刑兩年。出獄之後,他剩下的隻有一份個人檔案,檔案上寫著一行大字:建議各單位謹慎錄用,不得提拔。


    抓他那一天,來的警察人數比當年抓他哥哥胡少立的人數要多得多,也比九鎮任何一個大哥被捕的時候要多得多。當時場麵之隆重熱鬧,可說是盛況空前,開了九鎮先河。


    那天之後,九鎮的老人教育不聽話的小孩時總愛說一句話:


    “伢兒,要讀書啊,你看,就連官府都曉得,拿筆的比拿刀的還狠啊。”


    “三哥,這就是胡少飛,胡特勒的哥哥,胡家的老二。”


    在癲子的介紹聲中,胡少飛終於站在了我的麵前。


    他和他的兩個兄弟長得的確有幾分像。


    他有兩道和大哥胡少立一樣的濃眉,但線條分明,不像胡少立那般長得連在了一起,看上去少了一份狂野,多了幾許英氣;他有著三弟胡少強一樣筆挺的鼻子和白皙的皮膚,但他的雙眼細長,眼神清澈,嘴唇豐潤,比起胡少強薄如刀削般的嘴唇和鷹視狼顧的眼神,他少了些無情和俊秀,也多了點斯文與硬朗。


    如果拋開今晚的居心叵測和各自的陣營恩怨,我不得不說,我的第一感覺很喜歡眼前這個人。


    “三哥,你好!”


    在我的打量中,胡少飛的手伸了過來,我剛準備伸手過去握住。


    耳邊卻傳來了一聲高喊:


    “你個狗雜種,你還敢到這裏來?”


    阿標突然舉著刀從旁邊衝了過來,人未近前,狠狠一腿已經蹬在了胡少飛的身上。


    胡少飛一個趔趄,倒向了旁邊。


    周圍人影閃動,團寶等人也有樣學樣,跟在阿標後頭撲了上去。


    這個時候,其實,我可以阻止。當我為了握手原本就已經伸到半途的手掌剛剛一動,下意識準備做出攔阻的動作時,腦海裏突然一閃,我停了下來。


    我想試試看這個人的斤兩。


    幾秒之前,他已經用步伐和氣度告訴了我他的不容輕視,但我還是想確認,這樣一個書生,他究竟隻是個“馬屎皮麵光,裏頭一包漿”的樣子貨,還是真的是個厲害人物,又厲害到了什麽樣的程度。


    這對於我們接下來的談話,會有很大的好處。


    看到我的態度後,聰明的癲子也隨之放棄了攔阻。


    “團寶,是不是不給麵子?你是不是要搞!”


    “團寶,二哥是過來談事的,你莫亂來!”


    隻有忠心耿耿的羅家兄弟撲上去,用自己身體擋在了團寶等人的麵前。


    不遠處,走廊的另一頭,值班室的門被打開,一個護士探頭出來看了一眼,發現是我們這一夥之後,又飛快地將頭縮了迴去……


    很顯然,僅憑羅家兄弟兩個人的力量根本擋不住阿標、團寶的人多勢眾,轉瞬間,兩個人身上也被或重或輕地搞了幾下。


    這個時候,差點跌倒的胡少飛已經站穩腳步,轉過了身來。


    我發現,他的臉上,雖然沒有了片刻前與我打招唿時的客氣微笑,但是竟然也沒有任何被人突襲後的憤怒神色。


    他隻是平淡地先看了我一眼,僅僅是這一眼,我就明白,他已經把我此刻心底的動機完全看透。


    果然,他迅速收迴了目光,下一秒鍾,我聽見他開口說道:


    “羅飛、羅兵,莫搞!不是來打架的,你們讓開。”


    羅家兄弟停住了手,也許是胡少飛的這個命令太讓人吃驚,阿標他們居然也停住了手。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地看著胡少飛。


    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胡少飛朝著幾步之遙的人群走了過來。


    他一把拉開了擋在身前的羅飛,胸膛一挺,麵對麵地站在了阿標的麵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湘西往事:黑幫的童話(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浪翻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浪翻雲並收藏湘西往事:黑幫的童話(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