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跟我沒多久的時候,雷震子經常牙痛,有次受不了了去醫院檢查,拍片才發現,他的口腔裏長了四顆智齒,很不規則,橫向生長。隨著智齒越長越大,不但把嘴裏其他原本整齊的牙齒也擠得歪七扭八之外,還時不時地發炎,讓他痛不欲生。醫生說,還不能拔,因為那四顆智齒離神經很近,一旦拔不好,會導致麵癱或者喪失味覺。


    在雷震子拍的片子上,我看到過那四顆智齒,分列在上下兩排最後的那顆板牙旁邊,從牙齦裏麵露出的黃豆大小的白點就是。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真的看見雷震子的智齒。


    個把小時前,在長凳上,我第一眼看見雷震子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智齒。


    正在發炎的牙齦腫脹鮮紅,從肉裏麵鑽出了半點奇形怪狀的白,旁邊的板牙因為常年抽煙嚼檳榔和刷牙不認真,而布滿了黃黑色的汙垢,甚至,被擠亂的門牙縫中,還夾雜著晚上殘留的一點青菜。


    如果放在平時,我看到雷震子的這副模樣,他得到的將會是我的嫌棄和痛罵。


    但是,這次,我卻沒有過多關注他的邋遢。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已經腫得發亮的嘴唇和臉頰。


    一道觸目驚心的巨大裂縫順著兩邊嘴角被撕開,橫穿兩邊臉頰,差不多一直延伸到了耳朵的根部,將整個口腔都展現在了我的眼前。


    每當昏迷中的雷震子偶爾發出一些像說話又像是呻吟般的微弱至極的怪異聲音時,那兩道犬牙交錯的裂縫周圍,一些被撕開的細小條狀皮膚,就會像蛆蟲般微微蠕動。而每次的蠕動,都會伴隨著少許滲出皮膚的淺黃色透明液體和濃稠的血液……


    我無法想象雷震子遭受了多大的罪,但這兩道傷口卻清楚無誤地告訴了我他遭受了多大的罪。


    送雷震子來醫院的鄰居在走之前告訴我,他去救雷震子的時候,在他的身旁,有一把血跡斑斑的剪刀。


    那是我遊戲室裏麵的一把剪刀,白色的塑料把手,粗製濫造的刀身上刻著歪七扭八的“張小泉”三個字。


    剪刀很便宜,是剛開業不久,我讓雷震子在對麵供銷社買的,一塊錢。便宜的剪刀當然就不會很快,但是專門用來剪開每個月新進的電子遊戲版上的氣泡防震膜與紙盒的話,已經夠用。


    遊戲室裏有一張收銀桌,桌上有個竹篾編的小籃子,這把剪刀就和鑰匙啊、火機啊這些雜物一起放在那個籃子裏。


    胡少強砸場子的時候,收銀桌也被砸了,剪刀也就和籃子一起被甩在了地上。胡少強撿起了這把剪刀,剪開了雷震子的嘴巴。


    那把剪刀很鈍,是絕對不可能一剪到底劃開臉皮的。那兩道犬牙交錯的傷口,已經證明了,隻有邊剪邊撕才能造成這樣的效果。


    那是賣布人撕布的時候才能夠做出的動作,胡少強居然對一個完全不構成威脅的活生生的人做了出來。


    他給了雷震子一個殘忍而詭異的笑。


    讓他變成了一條擺在肉案上的燙糊的狗。


    那個晚上,我一直都想不通一件事情。


    當時,我和皮鐵明都曾親眼看見,最初胡少強是並沒有進到遊戲室內的,他隻是站在門邊指揮砸場。但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會導致他再次掉頭迴來,並且痛下狠手,辦了無冤無仇的雷震子。


    沒過多久,傷愈之後的雷震子親口告訴了我答案。


    而答案竟然隻是一個玩笑。


    20世紀90年代初,很多境外流行的東西也開始漸漸湧入了九鎮這樣的內陸山區。比如,香港牛仔褲、桌球、四大天王、桑塔納汽車、萬寶路香煙、好萊塢電影,以及英語。


    雷震子隻讀過幾年小學,成績還相當不好,每次店子裏結算盤點時,連自己的簽名都寫得橫七倒八,如同雞爪刨地。所以,他基本可以算作是個真正的文盲。


    他從來沒有學過英語。


    更不可能會說英語。


    實際上,在真正見識到堪稱驚才絕豔的李傑之前,我不曾遇見過另外一個懂英文的流子。


    但諷刺的是,那晚,為雷震子敲響喪鍾的卻正是一句英語。


    一句狗屁不通的英語。


    雷震子很喜歡看電影,而他的文化程度就已經決定了,他唯一能看懂的也最愛看的,除了毛片之外,就隻有美國和香港出產的火爆槍戰片。


    在看這些電影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句出鏡率極高的,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對白:


    “you''ve got to be kidding me。”


    這句話的正確發音對於一個從來沒學過英文的鄉下小痞子而言,實在是太難,雷震子永遠都學不會。


    但碰巧的地方在於,電影中的人物用飛快的美式口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所發出的幾個音節和我們九鎮的特有方言極為接近,如果不仔細聽,基本聽不出來太大的分別。


    於是,在雷震子口中,“you''ve got to be kidding me”就變成了“you媽了逼kidding me”。


    也許,通過字幕,雷震子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也許,對於這句話他完全不懂,他僅僅隻是羨慕牛仔們、教父們說出這句話時的氣度和瀟灑。


    總之,這句話成為了向來喜歡嘩眾取寵的雷震子最愛的一句口頭禪,人越多、越熱鬧的時候,他越喜歡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那晚,胡少強確實是去辦我的,發現我不在之後,他砸了店。最初,他並沒有想過要廢了雷震子。在他的眼中,邋遢猥瑣無膽無色的雷震子與街邊的一根野草、桌上的一塊抹布並沒有任何的區別,連讓他辦的資格都沒有,他簡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砸完場子,他轉身走之前,對雷震子說了這樣一句話:


    “喂,你!我喊你!聽好了,你告訴義色一聲,讓他這段時間給我安靜些,下迴再惹發我的火噠,就不是砸場子的問題了,老子直接殺到他屋裏。記到沒有?”


    胡少強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在說這句話,勝利者的心情往往都很得意很輕鬆,語氣也一定要比平時更加溫和平緩。


    雷震子從來就是一個看不出輕重緩急的人。在極度的緊張和驚嚇中度過了一晚的他,發現自己害怕至極的那位大人物的口吻居然變得輕柔了起來,這讓他意識到噩夢就要過去了,他感到了由衷的輕鬆和高興。


    在胡少強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甚至還迎著胡少強的背影小走了兩步。


    然後,他看著胡少強離去的背影,說了一句話:


    “哼哼,今天三哥幸好不在,就算癲子在的話,你還走得出去?三哥還莫惹你噠?you媽了逼kidding me喲!”


    我相信,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雷震子的聲音不會很大,他沒那種膽子;但我也相信,他的聲音更不會太小,死要麵子活受罪,掉到糞坑了也要喊不臭,這才是雷震子的一貫習性。


    他想要為這一晚自己所表現出的膽怯和懦弱掙迴一點麵子。


    他以為胡少強會像是他曾經遇見的那些比他強的人一樣,當他放屁,懶得理會。


    他錯了。


    這一次,他麵對的是胡少強,是九鎮有史以來最為危險的反社會分子。


    這樣的人,怎麽能夠忍受一個在他眼中連狗都不如的小角色用髒話來侮辱自己呢?尤其是,在高抬貴手放過了那條狗之後,那條狗居然還不知道感恩戴德,居然還敢反咬一口。


    所以,胡少強停下腳步,迴過頭來,笑著對雷震子說:


    “剛剛,你是用這張破嘴說痞話罵我。是吧?”


    在這個世界上,有愛,有光明。所以,也有恨,有黑暗。


    每天,都會有很多的人死在仇恨之下,也會有更多的人在黑暗的統治裏生不如死。


    但是,沒有人應該受到這樣的罪,也沒有人有權力給予別人這樣的懲罰。


    沒有人!也沒有神!


    當身邊的人遭受到這樣巨大不幸的時候,我們能夠做的就隻剩下一樣。


    人擋殺人,神擋誅神。


    迎著寒風吸完最後一口煙,我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幾個小時之後,一個我完全沒有想過的特殊人物和其他幾人先後找到了醫院。


    隻是,那個時候,一切都晚了。戲服上身,妝容已扮,仇深種,血在流,開場鑼亦響。


    無論他們還是我,無論願或者不願,我們都隻能各歸各隊,傾盡全力演好自己的那個角色。


    誰主角?誰龍套?一戲定生死。


    沒的退路,沒的選擇。


    是的,命運,you媽了逼kidding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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