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秘密。


    而我屬於秘密最多的那種人。


    日月變遷,世事無常。這些秘密,有些已經能夠寫出來;有些卻依舊隻能鎖在心裏,連碰都最好不要碰半下,直到某天陪我進入墳墓,一起湮滅在永恆的黑暗當中。


    下麵我要說的也是一個秘密。


    一個埋藏了二十多年,除了我和皮鐵明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


    那天天很冷,沒下雪也沒刮風,但是依然很冷,濕氣下沉,陰寒刺骨。我記得和鐵明邊走邊抽煙時,我倆夾煙的手都是縮在袖管裏麵。


    當時大概是傍晚六點半左右,已經過了各個單位的下班時間。冬天裏的山區本來就黑得早,山裏人也習慣了早吃早睡,路上除了我和皮鐵明之外,三三兩兩的,也看不見多少人了。


    當那輛車剛出現在街道盡頭,還離我們很遠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了。空蕩寂靜的道路上,兩道孤零零的雪白車燈由遠而近地晃悠著,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但,我沒有過多地留意。


    我正走在九鎮最重要的主幹道上,這也是去我遊戲室的必經之路,我每天都要走上至少兩三遍。無論是誰,像我一樣在這樣數九隆冬的傍晚,走在一條如此熟悉的道路上時,都不可能會專心致誌地留意周邊的環境。


    何況,我還很餓。


    早上從遊戲室出來之後,我就去了溪鎮和洪武商量事情;然後,沒顧上吃飯,又趕迴來和皮鐵明約著一起去找唐五商量昨晚發生的事情,跑了一下午,卻連唐五的人毛都沒看見一根。


    所以,當時的我僅僅隻是下意識地抬頭瞟了一眼,看清了那是輛銀灰色的七座小麵包。我一門心思隻想快點趕到遊戲室,進行完每天例行的盤點之後,去十字路口找個小飯店,就著火爐好好喝一杯。


    三四秒之後,我走到了遊戲室街對麵,距離還有三四十米左右的一處南貨店門口,身邊的皮鐵明突然一把扯住了我。


    他用的力氣異常之大,把我拽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個跟頭。


    剛站穩腳步,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我就聽到了一個雖然熟悉卻也絕不應該在此刻出現的異響。


    “嘎——”


    順著前方突兀的汽車急刹聲,我抬眼望去,正好看見那輛小麵包車用極快的速度在前方岔路口拐了個彎,猛然停在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商鋪門口,刹車力道之急,甚至讓整個車身都明顯往前聳動了一下。


    “義色,莫動,等哈!”


    在皮鐵明壓抑而急促的說話聲中,我看清了那家店鋪,那是新碼頭往上街方向走的第五家門麵,正是我的電子遊戲室!!!


    渾身上下的毛孔瞬間收縮,整個人如同過電般一麻,巨大的不詳感中,我手足無措,停了下來。


    車裏接二連三跳出了幾個男人,每個人下車之後都飛快地衝向了我的遊戲室,他們手中都拎著一樣或長或短的狹長東西,距離太遠,我看不清具體是什麽,但我很清楚,那一定不是玩具。


    衝在最前麵的一個長發男人將手中物件高高舉起,猛地砸在了遊戲室的大門上,“嘩啦啦”,玻璃的巨大碎裂聲,連幾十米開外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玻璃的碎裂聲中,其他人紛紛舉起手中的家夥,喊叫著湧入了遊戲室內……


    與此同時,車子的另一邊,一個清瘦身形的男人從副駕駛位置上走了下來,他並不像先前那幾位從車廂裏衝下的人,他沒有那樣匆忙。


    我看見此人下車之後,先是站在原地拍了拍手,又再扯了扯上衣的下擺,這才以散步一般的速度走往車頭,繞向了一車之隔的遊戲室。


    在走的過程中,這個男人居然還邊走邊好整以暇地彎下腰去,仔仔細細地拍了拍兩個褲腳。


    那個男人終於繞過車頭,來到了遊戲室燈光可以照見的範圍。


    清秀的臉龐,似笑非笑的嘴角,光潔的額頭,板正洋氣的短夾克,筆挺的毛料西褲,在燈光下鋥亮反光的皮鞋……


    我心中最後殘存的一絲僥幸在看清這個男人的那一刻,如同水衝沙堡般化為烏有,剩下的隻有絕望與我絕不願承認卻又無可遏製的恐懼。


    胡特勒!


    又是胡特勒!


    也隻能是胡特勒!


    找遍整個九鎮黑道,除了胡特勒,再也沒有第二個可以像他那樣清爽利落,又像他那樣瘋狂囂張到變態的流子!


    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萬萬不曾想到,僅僅隻是一天,一天之後,他的報複就已經降臨。


    但是,我無比清楚,今天的事情再也不可能善了。


    “乒乒乓乓……”


    “叮當……”


    “咚……”


    “啊……”


    “搞什麽?”


    “不關我的事……”


    脆物破碎聲,重物落地聲,尖叫聲,質問聲,組合為一陣巨大的喧嘩,在寧靜的街道上響起,無數條人影從遊戲室內紛紛衝了出來。


    胡特勒麵對著迎麵跑來的人群,依舊自顧自地往前走著,動作不快不慢,像在自家客廳般悠閑自如,而每一個向他跑來的人影,都在接觸到他的前一刻,自覺地往旁邊避開。


    就如同是大海中遇見了鯊魚的金槍魚群。


    在燈光的照耀下,一切都展現在我和皮鐵明的眼前,纖毫畢現,仿佛是在上演著一部深刻展示大自然強弱之分的電影。


    我看不見屋內,但是從屋裏投射在門口的那一片燈光中,不時有人影閃過,被燈光拉長縮短,卻無一例外的肢體誇張,做著各種各樣踢打敲擊的動作,好像是一場群魔亂舞。


    偶爾,隨著地麵上人影的動作,還會有損壞的椅子凳子,拆下來的遊戲機鍵盤等小物件被人從屋裏扔了出來,零零散散地落在門口或大街中央。


    胡少強並沒有進去,高聲對著門裏說了幾句什麽話之後,他就站在了大門口,斜靠著門框麵對屋內,我看不見他的麵容,但我知道,他在欣賞,欣賞我努力創造的心血是如何被他一手摧毀。


    屋裏的玩客都已經跑了出來,有幾個膽子大的,躲在不遠處,伸頭探腦地窺視著正在發生的一切;膽小的早就已經四處逃遠。


    可是,我卻沒有看見雷震子。


    此時此刻,雷震子肯定就在店裏,他要等著我盤點,可他卻沒有跑出來。


    “鐵明,你快點去喊人,雷震子在裏頭!我先去救他!”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並沒有經過思考,我隻是覺得我應該這樣去做,而這樣也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所以,說完這句,我開始往前走,我並沒有直接走向遊戲室,而是走向了身邊兩米處的一棵綠化樹。那棵樹下,有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


    這是我唯一能夠找到的武器。


    皮鐵明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肩膀。


    “義色,站著!”


    我迴頭看向了皮鐵明。


    夜色裏,皮鐵明與我對視的雙眼中精芒閃爍,好像表達著無數的內容,卻又好像什麽都沒說,讓我完全看不透。


    我下意識地掙紮。


    皮鐵明手中的力道卻更大。


    “你作死啊!!!”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皮鐵明有如此堅定冷靜的一麵。


    兩三個從遊戲室裏逃出來的人,跑向了我們這邊,在他們快要接近我們的時候,皮鐵明將我扯到了身邊一處屋簷下的黑暗之中。


    我沒有問他為什麽這麽做,我也沒去想他為什麽這麽做。


    但,我卻聽從了他的示意。


    也許,我聽從的是自己內心的選擇。


    “你而今過去有什麽用?他今天過來就是要辦你的!出來打流,生死由命成敗在天,雷震子該不死就肯定不得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看仔細些,零零碎碎前前後後都記在心裏,記著今天晚上!”


    等那幾人跑遠之後,皮鐵明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的話讓這個殘酷的夜晚更加殘酷,但卻毫無疑問地一針見血。


    我無法反駁。


    接下來的幾分鍾裏,我們兩人就那樣呆呆站在原地,看著幾十米開外正在上演的那一出人間故事。


    遊戲室附近的幾家商鋪和住戶的大門一扇接著一扇地打開,人們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圍在遊戲室門口指指點點,說著什麽,貌似正在勸架。胡少強根本就沒有迴頭看一眼那群人,屋裏則衝出了兩個男人,舉起家夥對著鄰居們吼叫些什麽,鄰居也隻得紛紛散去,退到自家門口,卻又不進去,站在原地如同我們一樣眼睜睜地看著。


    在我們這些各懷心思的注視當中,慢慢地沒有東西從裏麵飛出來了,打砸的聲音也漸漸小了起來。最終,胡少強的肩膀離開了始終斜靠的門框,站直身體,指著門裏麵說了幾句話。


    然後,他轉過身,如同來時一般瀟灑地走向了麵包車。


    他的身後,那幾位拎著家夥的男人也接二連三走出了遊戲室。


    就在這時,剛抬腿走了兩三步的胡少強突然又停住了自己的腳步,站在遊戲室門前的水泥台階上,轉過了身來,死死盯著遊戲室裏,足足過了兩三秒,這才張嘴說了一句什麽話。


    剛剛已經走出遊戲室的幾人也隨之停下了腳步。


    再過了兩三秒,我看見胡少強居然笑了起來,邊笑邊伸出一隻手,對著遊戲室裏麵,點了幾點。


    隨著他手指上下搖晃的節奏,我的心也不可克製地劇烈跳動起來。


    在收迴手掌的那一刻,胡少強的身影再次動了,腳步不再悠閑瀟灑,變得極為迅速急促,大步向前,走迴了遊戲室。


    同一瞬間,皮鐵明始終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也加大了力度,捏得我一陣疼痛。


    “嘩啦啦……”


    連串的鐵皮響動聲中,被打碎的玻璃門外,那道原本升起的卷閘門被遊戲室裏麵的兩個人合力拉了下來。始終照耀的燈光與裏麵的人們一起,在我眼前消失不見。


    站在門口的鄰居們紛紛走了出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整個大街陷入了一片寂靜,靜得讓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與身邊皮鐵明壓抑而粗短的唿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時間仿佛已經停滯,卻又好像正在飛快流逝。


    在死一般的沉悶中,“嘩啦啦啦”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關閉的卷閘門好像被什麽東西在裏麵重重撞擊了一下,讓薄薄的鐵皮如同波浪一般律動起來。


    每一次律動所產生的噪聲都像是貼在我的耳膜邊上響起,一直驚到了我的心裏,讓我雙膝發軟,手腳冰涼。


    以至於都讓我分不清,在噪聲中所夾帶的兩三聲若有若無的慘叫,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


    可那個聲音,卻又好像有些熟悉。


    劇烈的響動漸漸平息,卷閘門向上升起,燈光中,胡少強當先走了出來。


    奇怪的是,他上身的衣服居然變成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在這樣寒冷的冬夜,他就那樣穿著一件襯衫,卻把那件夾克拿在了手裏。


    不,他不是拿著,他是在用那件夾克擦拭著雙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做。


    直到他扭過身麵對著燈光,用手上夾克擦了擦上身,再把夾克交給身邊一人的時候,那一瞬間,在燈光中,我看見了他的襯衣,腰邊的部位居然有著一些深色的汙漬。


    當時的光線之下,一眼看去像是黑色。但刹那之後,我明白了過來。


    那是血!


    人血!


    在胡少強的身後,人們紛紛走了出來。隨著人們一起的,還有一些微弱卻真實的呻吟。


    聲音是那樣的熟悉。


    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前,這個聲音還給我說過一個不入流的黃色笑話。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九點整,歡迎您收……”抑揚頓挫的女聲合著收音機的“沙沙”作響,從幾米開外的南貨鋪裏麵傳來,無比清晰地送入我的耳簾。我聽得清每一個字節,卻又完全沒有意識到聽見的是什麽。


    黑暗中的我,就像是一個愛看電影的小孩,被精彩的畫麵吸引,雖然聽見了配樂,卻又充耳不聞。


    我眼睜睜地望著麵包車飛快地開走了,就像來時一樣,帶著突兀的刹車聲與車頭兩道慘白的光芒。


    鄰居們紛紛湧入了遊戲室,我卻並沒有馬上趕去。


    因為,當我要衝向遊戲室的時候,皮鐵明第三次攔住了我。他給我說,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就趕過去,時間太巧,時機不妙。


    他讓我再等等。


    他說得有理。江湖上每個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二王爺皮鐵明,他說的話,從來都有道理。


    隻是,黑暗中,他抓著我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讓我不能唿吸。


    其實,也許,那一晚,他抓得並不重。


    讓我不能唿吸的是我自己。


    誰知道呢?


    人這一生,難得糊塗。有些事情,有些秘密,越清楚就越痛苦,還是不要記得太清為好。


    那天,我看著隔壁賣漁具的一位鄰居將癱軟如泥的雷震子背了出來,飛快地跑向了岔路另一邊的九鎮醫院。無比的憤怒和屈辱占據了我,我再一次體會到了當年王麗事件之後被街坊們唾棄的感覺,也再一次想起了那一晚犀牛角下跪時的痛苦。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最恨的人已經不再是悟空。


    然後,我扭過頭,對皮鐵明說:


    “我要殺了胡少強。”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麵對南貨鋪的大門而立。


    越過皮鐵明的肩膀,我看見,幾米之外,一位婦人,年紀不大,嬌美的麵容上卻也有了歲月的印跡。她正坐在自家鋪子裏麵,圍著一盆火爐,邊聽收音機邊打著毛線衣,雙眼緊盯著手間翻飛的毛線,安詳恬靜。


    她的世界會一直這樣安詳平凡,明天的此時,她還會坐在這裏,還會繼續編織著手上的這團毛線,直到她的丈夫或者兒女身上多了一層溫暖,直到編成她想要的那種美好生活。


    她永遠都體會不到,幾米之外,光線不及的角落,有一個人正默默地看著她,帶著無比的羨慕和向往。但是,那個人的世界卻已經在這個夜晚被徹底摧毀。


    生命是何等殘酷,血腥與寧靜,幸福和痛苦,居然隻有這麽幾米之遙。


    我再也無法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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