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強決定殺死唐一林。


    這個想法已經在他的腦海裏麵盤旋了很久。


    一九九〇年的那個夜晚,他和唐一林在紅軍大排檔第一次相見,他將唐一林打翻在地;不久之後,同樣也是夜晚,在羊胡子的發廊,唐一林捅了他三刀,把他捅進了醫院。


    胡少強已經厭煩了這樣看不到盡頭的你來我往。


    “我哥哥沒用,才容得他哥哥一天到晚人五人六地充大,我不同!我隻要一看到他們倆弟兄尾大不掉的樣子,我就無名火往上湧。從小我爺娘不要我,把我送到外頭吃苦。現在迴來了就不想再被人趕出去,但是九鎮隻有這麽大,他們唐家兄弟站穩了,我們胡家就沒的地方落腳。我不弄死他,遲早他也要搞死我。換成是你,你搞不搞?”


    這是胡少強被捕當晚,小杜審訊他時,他所給出的迴答。


    一九九一年,依舊是個寒冷的黑夜,胡少強殺死了唐一林。


    他隻用了兩刀,一刀喉嚨,一刀大腿。


    有些諷刺的是,致命那刀不是喉嚨,而是大腿。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永遠都不會相信,從人的身上居然可以流出那麽多鮮血,泛著溫潤而柔和的殷紅,如同一匹裁成扇形的天鵝絨,鋪天蓋地噴射開來,鋪滿了半邊街麵,凜冽中帶著邪惡的美麗。


    被切斷了腿部大動脈的一林就匍匐在紅布的正中央,腦袋和四肢都詭異地蜷縮在軀幹下麵,背部隆起,遠遠看去,黑乎乎的像是一口反蓋在紅布上的鍋。


    其實,一林原本可以不死。


    在那一刀刺中他大腿之前,已經發生了太多跡象。事後看來,每一個跡象都像是命運之神在警告著一林危險的來臨。


    但是他沒有在意,我們每一個人也都不曾在意。


    一林第一次遇襲,和我在一起。


    我還清晰記得,就發生在源幫成立之後不久的一天。


    那一天,是冬至。


    冬至大如年。


    這是九鎮的一個說法。按九鎮風俗,在這一天,要牲畜齊備,敬祖籌神,以求平安。


    我不信這些,但我決定用過節這個借口,約上一林,好好請他吃頓飯,一起慶祝一下。


    因為,這段日子以來,對於一林,我有些愧疚。


    將軍沒有讓我失望,他給予了洪武最大的支持,洪武的計劃已經開展了起來。但不管怎麽說,邊海洋畢竟是一個開創了時代的大哥,說扳倒就扳倒,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短時間之內,溪鎮那邊交的份子錢還是沒法解決,我手底下的那幫司機們依舊要鬧事。


    我本來想過,先不收司機們的錢,等溪鎮那邊的事情解決了之後再說。


    後來仔細權衡了下,果斷否決了這個想法。


    這幫司機也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長年累月地走南闖北慣了,練得一個比一個奸猾。要是讓他們覺得別人收,我就不收,別人不收了,我才敢收,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就會潰於一旦,日後的麻煩肯定也會越來越多。


    所以,我決定還是槍杆子底下出政權,硬碰硬吃定他們。


    不過,鑒於日後的合作,我自己又不願出麵當這個惡人,再三考慮過後,我用某種巧妙的方式把這幫司機的問題交給了同為林場運輸生意合夥人的一林。


    一林沒有絲毫猶豫,立馬答應了下來,並在最短的時間用最直接的辦法處理好了這件事。


    現在的局麵是,利益我與一林一起得,被人恨的卻隻是他一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算是擺了一林一道。


    但一林卻沒有絲毫的計較,就像是從小到大,我每次找他幫忙一樣。


    而他越是這樣,就越發讓我察覺到自己的醜陋和陰險,我心底的愧疚也就越深。


    我自問沒有什麽能夠替他去做的事情。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隻有請他好好玩一玩,喝頓酒,吃頓飯。


    昨天晚上,我就與一林約好了,今天上午十點在十字路口見麵,然後一起租泥巴的車子去市裏玩。


    早上九點半,我出門之前臨時起意,又拐了個大彎,特意跑到了還在放假替父親守孝的皮鐵明家裏,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


    這一折騰,等我們倆趕到十字路口與一林會合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半左右。


    一起去找泥巴,卻發現掉進錢眼裏的泥巴趁我們還沒到,舍不得生意又接了一趟短活,交代路邊一個擺攤子的熟人告訴我們十一點之前就會迴來。


    於是,我們站在路邊又等了半個小時,中間,還看了一場河南耍猴佬的猴把戲,猴戲很精彩,喝好的人很多,一林的聲音最大。


    我想,我們應該就是在這半個小時之內,被人盯上的。


    到市區的時候,是下午快一點,泥巴急著賺錢,怕耽誤生意,不願意全天陪在這裏,於是,和他約好了晚上再來接我們的時間與地點之後,讓他先迴了九鎮。


    那個時候,劉德華的《天若有情》剛播,華弟騎摩托車時身上穿的那種牛仔服正在年輕人當中瘋狂流行。


    所以,一到市區,中飯都顧不上吃,我就帶著兩人直奔市裏最大的百貨大樓,一人買了一件。


    然後,在一林的強烈要求下,於路邊攤上隨便吃了兩塊臭豆腐之後,又跑到汽車北站邊上的一家旅社裏麵去嫖了個娼,洗了個澡,一林還幹脆扔掉了身上穿的衣服,換上了新裝。


    下午六點半的樣子,我們來到了市區財政局後麵的一條小巷。


    這條小巷肮髒幽暗,但是卻非常有名。


    每到入夜時分,人頭攢動,車聲鼎沸。


    小巷裏有三家館子,每家館子都像小巷一樣,又黑又髒,而且,三家館子都隻賣一樣菜——肥腸。


    方圓五十裏地,最好吃的肥腸。


    不衛生也不高檔,卻非常美味,便宜而美味。


    我們選的是第二家。


    館子裏麵已經坐滿了人。


    我們隻能坐在門外的屋簷下,旁邊就是廚師做菜的灶台,煙熏火燎,烏煙瘴氣。


    不過,除了穿著新衣的一林之外,我和鐵明並不在意。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和這兩個人喝過酒了,我也有更長的時間沒有這樣舒舒服服毫無壓力,不用裝腔作勢心懷鬼胎地聊天了。


    我們本來準備大喝一場,共謀一醉。


    所以,當菜剛一擺上桌,我就舉起了手中杯子,大聲招唿對麵而坐的其他二位。


    隻可惜,我坐的位置不對,背對著巷子,除了館子裏的食客之外,我看不見身後的任何情況。


    我隻發現,坐在我對麵,一直在新衣服上拍拍打打,深怕被油煙弄髒的一林突然停下了他的動作,也並沒有舉起酒杯,而是臉色怪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身後的那條巷子。


    一旁正在炒菜的店老板大聲招唿著:


    “來來來,進來坐,最好吃的幹鍋肥……”


    話才說到一半,也好像受到驚嚇般戛然而止。


    我剛想扭頭看看,後腦的頭發已經被人一把抓在手裏,扯得頭皮一陣劇痛。


    驚恐相交之下,勉力後望,角度問題令我無法看見抓我頭發的人,卻在身後黑壓壓的一大幫人中,瞟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蜈蚣!


    然後,耳根一癢,從極近的地方傳來了一個陰冷緩慢,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


    “義色,刀快,坐好,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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