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個長長的特寫鏡頭,咫尺之外,他的雙唇在我眼前翻飛不停,一個接著一個的字符從他嘴裏發出,傳進我的耳中。嘴型和聲音,全部清晰無比。


    但是,我卻完全沒有辦法將這一個個的字符串聯起來,組成一句可以讓我理解的話語。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個朦朧的夢境,真實卻又虛幻。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感受,是膀胱所發出的一股強烈無比的尿意。


    很多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都會產生某些奇異的生理反應:


    比如,有的人會渾身發抖,麵色蒼白;有的人會瞳孔放大,心跳加速;還有的人會頭暈目眩,四肢冰冷;我曾經有一位姓胡的好朋友,在他緊張的時候,他的喉嚨會一陣陣的發幹發澀,做出幹嘔。


    而我,則是尿尿。


    每當我感到極度緊張,我都會像此時此刻一樣,產生一種完全無法克製的尿意。


    尿意一陣強過一陣,強烈到已經讓我無法再去注意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情,甚至都沒有發現唐五的說話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我試著把腰彎得更低,將雙腿並攏,好讓自己舒服一點的時候,聽見唐五說道:


    “給我拿支煙。”


    我伸手抓起放在桌麵上的煙盒,卻發現最後幾支煙早就已經在釣魚的時候被抽光了。


    “五哥,煙沒了。我去把泥巴那包拿來,剛好,也想唦尿了。”


    唐五近乎不可察覺地輕一點頭,我站起身快步走向了竹林。


    經過那幫人身邊,我對著那位有些麵熟的人掃了兩眼,那幫人卻當我隱形般並沒有看我。


    於是,我也就越發覺得陌生了起來。


    在小道旁的一棵竹子邊上,我解決了快要把我逼瘋的尿意。


    繼續走向前麵停車坪和飯店的時候,已經從極度的緊張不安中恢複過來的腦海裏麵,也泛起了千頭萬緒。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秘密。


    也許,你上過朋友的老婆;也許,你被老公的朋友上過;也許,你喜歡躲在被窩裏聞自己的屁;也許,你曾在打屁的時候在內褲上留下一攤屎。


    甚至也許,你在心底祝願過自己深愛的那些人去死。


    這本來就是一個光鮮亮麗的世界,無論它的實際本質有多麽黑暗,至少,人們都已經習慣將它粉刷一新,使大家看起來都更加道貌岸然,彼此容易接受一點。


    所以,每個人都有秘密。


    殺人當然是秘密。


    就算是上麵所有的秘密加起來,也比不上這個秘密的一半秘密。


    但是,唐五居然說了出來。


    一反平日的沉默是金,現在的他像是一個受盡了天大委屈,又把這個委屈憋了八百年才終於得到宣泄機會的怨婦一樣,把一切都淋漓盡致地說了出來。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嘴不牢靠手不利落的人,走不了打流這條路,更加不可能走得像唐五這麽遠。


    我想不到為什麽他突然變成了這樣,更猜不到背後的目的。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唐五沒有瘋,唐五還是唐五。


    從來不會無的放矢的唐五。


    人在專心想事情的時候,很難注意到周邊其他的事情。


    帶著滿腹的疑惑與不安,從竹林出來,我就徑直穿過停車坪,走向了正坐在辦公那棟房子前麵與服務員聊天的泥巴。


    當時,我並沒有發現停在空地上的那輛灰色麵包車。


    接過泥巴遞給我的大半包煙,怕唐五久等,沒有停留,我迴頭走向了池塘。


    邊走我邊從煙盒裏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並掏出打火機準備點燃。


    我用的是那種最普通的一次性打火機。


    當時有風。


    在有風的時候,這種打火機是不可能邊走邊點煙的。


    於是,我稍微停住了腳步。


    背風微微側過身子,在另一隻手的遮擋下,把打火機點燃,並將腦袋歪向右邊,湊向火苗。


    車就停在我身體右側兩米開外的地方。


    所以,那一刻,我終於看見了它,和它的車牌。


    一秒之後,我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條蛇。


    一條驟然麵對仙鶴的毒蛇,僵硬而扭曲。


    這是一塊普通民用牌照,除了斑斑鏽跡與泥點讓它顯得有些肮髒之外,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隻不過,那個“湘”字後麵有一個英文字母。


    這個字母代表的不是我們市,而是,將軍那個市。


    所有的疑問都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


    我終於明白,唐五今天為什麽要請我來,又為什麽要對我說出那個秘密了。


    因為,他知道我絕對會保密。


    這個世界上,能夠絕對保密的隻有一種人。


    死人!


    唐五,他,要殺我。


    手指傳來一陣劇痛,將我從呆若木雞的震驚中拉迴了現實。身後,泥巴關切的喊叫響起:


    “三哥?三哥?”


    拿下叼在嘴上的香煙,迴過頭去,對著泥巴,我淡淡一笑,扭頭走進了竹林。


    看了看前麵池塘,又迴頭望了望,確定沒有人可以看見我之後,我停住了自己的腳步,將手心那支已被攥得扭曲不堪的香煙又放入了嘴唇,可是如同打擺子一樣顫抖的手指卻怎麽也搓不動火機上那個小小的齒輪。


    幾十分鍾之前,我的感覺沒有錯。


    那個麵熟的人,我確實曾經見過。


    在我剛開始跟著唐五一起打流的時候,我曾經在九鎮往西的公路邊上接過兩輛車,其中一輛領頭的吉普車上,就有這個人。


    他的名字叫陳鋒,當時坐在他前麵的那個人是他的大哥——熊市長。


    現在,陳鋒是我一個過命兄弟最大的對頭,雙方早就已經鬧到了刀兵相見的地步。


    我那位兄弟,叫作將軍。


    我想跑。


    當我把所有的疑惑不解串聯起來,卻發現這一切已經變成了一根繩子,而且馬上就要套在我脖子的那一刻,我腦海中最初的一個念頭就是跑。


    隻可惜,我太了解唐五。


    雖然我從來沒有像眼前這一刻般親身領會過他的強大。


    但是,至少我明白,既然我來了,我就再也別想走。


    謀定後動,動不留情。


    這是唐五一貫的風格。


    打流和從政應該是最能夠改變人的兩條路。


    因為,這兩條路最殘酷。


    走在這樣的路上,你必須要做到真正的狠。


    這種狠不是借酒裝瘋挑釁他人的狠;不是為富不仁巧取豪奪的狠;也不是手握大權睥睨天下的狠,而是就算在最絕望最卑微的時候,也敢和最強大最得意的去鬥去拚的狠,是“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那種狠。


    我不會覺得光榮,但我必須得承認。


    我夠狠。


    至少開始打流的這些年來,我已經越來越夠狠。


    誰都無法否認,我已經具備了在這條路上生存下去的一些本能。


    所以,曆盡千辛萬苦,才抵抗住逃跑的誘惑,並且將它完全趕出腦海之後,我反而靜了下來。


    從踏進這個魚塘,見到唐五的那一刻開始,第一次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靜了下來。


    我細細捋直了彎曲的香煙,用依舊冰涼卻不再顫抖的手指點燃火機,深吸一口。


    然後,彎下腰去,在道旁泥地上撿起了一截兩寸來長的尖銳竹片,兩手握住用力彎了幾彎,確認這塊竹片足以堅固鋒利到在我的揮舞下刺入任何人的心髒或者劃開任何人的喉嚨之後,我將它放入了上衣右邊的口袋當中。


    我已經不再害怕。


    狠性開始蘇醒,熱血已經沸騰。


    當無法挽迴的局麵降臨之際,我將會帶著這腔熱血與唐五全力一搏,抵死相拚。


    再也沒有其他選擇。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要做一次嚐試,一次更好解決今日死局的嚐試。


    抬頭看去,前方池塘上,已是餘暉萬道,殘陽似血。


    餘暉下,唐五手握釣竿,背身獨坐。釣竿盡頭,一尾小魚垂死掙紮,閃出點點銀芒。


    再次深吸一口煙。


    幹燥煙草味道讓整個口腔變得又苦又澀。


    在這片苦澀中,我走向了池塘。


    唐五坐在那裏,小心翼翼地把魚鉤從魚嘴上取了出來。臉上沒有了片刻之前我離去時的那種癲狂又帶著淡淡悲傷的奇怪表情。


    整個人再次迴到了喜怒不形、高深莫測的狀態。


    我抽出一支煙,在他的示意下替他點燃後,再遞了過去。


    “義傑,你猜,我為什麽要殺他?”


    唐五正在低頭把魚放進魚簍,沒有伸手接煙,除了一頭黑發之外,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


    我不關心,一點都不關心唐五為什麽殺黃惠強,就算他現在當著我的麵再殺一次也沒所謂。


    我關心的是,唐五你為什麽一定要殺我?我想到了兩點理由,但是不敢肯定。所以,在略微考慮了一兩秒之後,我選擇了沉默。


    “啪嗒”。


    掉落在簍子裏麵的魚,猛地跳動了一下。唐五直起身子,接過煙大吸一口,兩股青煙從鼻孔裏噴湧而出,彌漫在我倆間的半空之中。


    唐五的話在煙霧中響起:


    “因為我怕!”


    “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我怕死。”


    這句話有些矛盾,但是我沒有去問。


    因為我明白。


    雖然他們是兄弟,但在這條路上,曾為生死兄弟,一朝卻生死相拚的事情並不稀奇。今日的我和唐五,又何嚐不是一樣。


    這,本來就不是一條給正常人走的路,又怎麽會容得下正常人的正常感情。


    “眾生熙熙皆為利往,眾生攘攘皆為利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江湖之事,莫過如此。


    個中緣由,又何必再去多問。


    唐五眼中突然射出了兩道淩厲無比的寒光,穿過開始消退的煙霧,直直罩在了我的臉上,“而今,我又開始怕了!”


    唐五怕了!


    陰鷙深沉,毒辣老到,從一無所有中憑空崛起,堪稱驚才絕豔不可一世的九鎮頭號大哥唐五害怕了!


    無論說給誰聽,隻怕都不會有人相信。


    但是,唐五眼中的寒芒卻清清楚楚地提醒著我,他說的絕對不是假話。


    與此同時,腦海裏麵像是有著一道靈光閃過,我突然之間隱隱約約地摸到了一點唐五想要殺我的真正理由。


    人性的確非常可怕,也非常醜陋。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時候,人們並不是因為憤怒和仇恨殺人,而僅僅隻是因為害怕。


    現在,唐五,又怕了。


    “胡少立、侯敢,他們確實有狠處,比我想的還要狠。但我不怕!我唐春雷不是紙老虎,有今天不是一張嘴巴哄來的。九鎮還是老子的九鎮,市區也還是李傑的市區,還不到最後,就談不上什麽輸贏。但我還是天天晚上怕得睡不著覺,你曉得我怕哪樣嗎?嗬嗬,我怕我身邊所謂的兄弟朋友陽奉陰違,兩麵三刀,隔山觀虎。等我們幾個又老又蠢的蠢貨拚得半死不活的時候,在我背後頭一刀把我戳死,永不翻身!”


    “哈哈哈,義色,聽別個講,你而今和海燕、胡少立綁在一起的,生意做得不錯啊?”


    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情不自禁地一抖,手指中的香煙盡頭幾縷火苗合著煙灰一起飄落下去,掉在了我的鞋麵。所幸,麵前的茶幾擋住了一切,唐五,他並沒有看見我的慌亂。


    我看著唐五,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他眼中的寒芒越來越亮,越來越利,就像是兩把鋼刀刮在我的臉上。


    當我幾乎再也抵擋不住的時候,我聽見唐五以一種極為緩慢的語調,用一種極為獨特的韻律,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了一句話:


    “姚義傑,我捅你娘的臭逼,你個小雜種,你洗馬欄!!!!”


    唐五好像很少說髒話,在我印象中,這應該是他唯一一次說髒話。


    幾乎在刹那之間,冷汗就浸透了我貼身的衣裳。


    自古以來,江湖中人都是見不得光的下三爛,有些事情不能讓外人知道。所以,天長日久下,江湖前輩們就創出了一種隻有江湖人才能聽懂的非常獨特的說話方法,叫作“南春北典”,也叫“春典”,也就是普通人口中的黑話、切口。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高壓政策之下,江湖中人銷聲匿跡幾十年,大部分的春典也就隨之消失了。但卻依舊有一些流傳了下來。


    比如郭德綱先生口中經常說的“包袱”;比如馮小剛《非誠勿擾》裏麵的“蒼孫”;比如陳浩南的“雙花紅棍”;比如道上人見麵時的“猴頭馬麵”等等。


    這些都屬於春典。


    洗馬欄也是其中之一。


    現如今,上麵那幾個流傳下來的例子,在道上混的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但是,洗馬欄,隻要你真正跑社會打流了,你就肯定知道,必須知道,不知道不行。


    因為,它實在是太過重要。


    確切地說,洗馬欄不是一個單獨的詞,它通常會與另外兩個詞語組合在一起出現,組合之後的順序是:


    戳內胎、著紅鞋、洗馬欄。


    這對應的是三樣事。


    三樣江湖人絕對不能去做的事:


    勾引兄弟老婆、出賣同門、吃裏爬外。


    這就是傳說中犯了其中之一,要被三刀六洞,不死不休的江湖三大忌。


    我不敢移開與唐五對視的目光低頭去看,隻能憑著手掌的觸覺來扔掉夾在指尖的煙頭,可不知道是因為夾得太久又太用力而導致煙紙粘在了手指上的緣故,還是我的手本來就已經變得無力。甩了幾下,數點火星卻直接甩到了手背……


    顧不上痛,我再也克製不住心底的恐懼,我隻想擠出一絲笑意,但已經完全僵硬的肌肉在本能的強行趨勢之下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隻感到自己臉上的皮膚正在一陣又一陣地抖動,越發增添了此際的尷尬與慌亂。


    我終於明白唐五為什麽要殺我了。


    因為,在這條路上,往往給出致命一刀的不是敵人,而是朋友。


    攘外必先安內!


    這是每一個大哥都記在心裏的千古至理,無論黑道還是白道,唐五也不例外。


    我先前猜到兩點:熊市長,賣飄飄。


    但是我還是錯了,至少我沒有全對。


    唐五要殺我並不是為熊市長報仇,也不是擔心我投靠胡少強。


    而是怕我這個人!


    犀牛口獲救之後被迫暴露的與海燕之間的關係;莫名其妙間將軍大禮上門的友情;與唐五刻意疏遠後廣收門徒大做生意的行徑;結交費強富;單獨辦洪武;缺牙齒的崛起;和胡家兄弟的曖昧不清……


    一切的一切,不管我有意或是無意,我的所作所為,在唐五看來,都已經讓我擁有了給他背後一刀的資格。


    所以,在如此險峻的局勢之下,我也就成為了他眼裏那個在大舉反擊之前,不得不除之而後安的“內”。


    彈指間,數不清的頭緒在腦海裏麵一一閃過,看似亂麻,卻又各有條理。


    煙頭終於離開了我的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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