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爺又走了過去,一把抓著胡少立:“少立,這樣好不好,也沒得多大的事,看在我的麵子上,給我一塊老臉。算噠算噠,你的好日子,莫搞得不快活,打發打發,打了才會發啊,是吧?侯敢,你也別說了,我們幾兄弟上去繼續喝酒。啊?”


    胡少立沒有答話,微微點了點頭,悟空雖然也對著跛爺笑了笑,卻沒有聽從跛爺的話,移開目光,自顧自看著胡少立,說:“胡老板,你肚量大,我侯敢記著的,兵兵,跪下,道歉!”


    當著這麽多人,江兵兵居然趕緊跪在了胡少立的麵前,給胡少立磕起了頭。


    直到胡少立和跛爺兩個人一起拉他,悟空又開口同意之後,這才敢起來。


    等江兵兵一起來,悟空走進房內,來到了胡少立的身邊,說:“少立,今天和這些老兄弟一起,酒也喝得差不多噠。我還要趕迴市裏去,有點事。你今天這麽多客,也忙。就先告辭噠。過兩天,我來安排,一起吃頓飯,我給你賠罪。啊。”


    說完,悟空轉身走向大門,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臉色一變,再也沒有了之前信然自若的樣子,麵沉如水地看著我說了一句話:“伢兒,你聽好!海燕的麵子,這是最後一次!”


    說完,也不和唐五他們打招唿,帶著垂頭喪氣的江兵兵三人揚長而去。


    “燕子,把他帶出去洗把臉。”


    等悟空走後,胡少立很是歉意地拍了拍跛爺的肩膀。然後,又再掃了滿身菜沫灰印的一林和鴨子兩眼,這才轉過頭去,對著燕子吩咐了一聲。


    燕子聞言,伸出手來,挽著還猶自像個鬥雞一樣站在房內的胡少強就要往外走。


    胡少強的身子卻猛地往旁邊一扭,躲開了燕子的手,雙眼赤紅地看著他哥,發了瘋一般大吼道:“我不走!老子今天沒得完……”


    跛爺第一時間就伸出手,扯住了胡少立的衣擺,胡少立卻明顯火了起來,也顧不上客氣,一掌拍掉跛爺的手,邊大步走過去,邊伸出右手,指著胡少強:“你吼什麽吼?你吼什麽?你還不得了了是吧?老子問你,你今天是不是還占了道理啊?啊?今天是什麽日子!”


    胡少強嚇得站在那裏不動彈了,但是也依舊沒有移動腳步。雖然將眼神躲開,不再與他哥對視,臉上卻還滿是不服與兇狠之色。


    胡少立一時也沒了話說,手抬了抬,有點想打但是卻忍住,又打不下手的樣子。


    氣氛有些尷尬,我們站在一旁,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這時,始終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過的唐五站出來勸和了。


    他走前兩步,來到胡氏兄弟身前,眼睛看向了胡少立,說:“少立,算噠算噠,小伢兒懂什麽?又喝了這麽多酒。我們這麽大年紀的時候不也都是差不多的。慢慢來,慢慢來,過兩年就懂事了。今天,是我的幾個老弟不對,專門過來給你捧場,喝不得酒偏又要喝,還給你添了麻煩。你莫往心裏去。”


    說到這裏,唐五的語氣一頓,沉著臉扭頭看向了我們,最後把目光停在了一林的臉上,厲聲說:“你個不爭氣的東西,過來!倒杯酒,給胡大哥道歉。你怎麽這麽給老子在外頭丟人啊你!”


    這個時候,以圓桌和包廂門為界限的那一小片空地上,幾乎同時發生了三件事情。首先,我身邊的一林非常識趣,早在他哥話還沒完全說完的時候,就已經跑到桌麵找了兩個幹淨杯子,倒起了酒。然後,唐五的話剛剛說完,胡少立的臉色再次變得緩和,看著唐五,嘴唇動了動,好像準備說話。


    最後,唐五做了一個動作,說了一句話。


    他將一隻手親熱地搭在了身邊還在強的胡少強左肩上,習慣性地輕輕拍了拍:“老弟,莫生氣噠,當哥哥的替他們給你說聲對不起,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今後有什麽事,看得起老哥的話,給我說一聲就作數。行不行?”


    最後那三字,唐五話語中的意思並不是疑問,而是客氣,非常之客氣。


    隻可惜,胡少強並不是講禮數的人,他身體再次一扭,用靠著唐五這邊的左手肘一抬,將唐五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聳了下來。


    這下,胡少立沒辦法了,他微微踏前一步,用手掌在自己弟弟的胸前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說:“你搞什麽?不得完了是吧?五哥都親自給你道歉噠!別個是客,你是什麽?你還在這裏老是搞搞搞!等下,老子再收拾你!”


    胡少強被推得上身一斜,往後退了一小步,迅速站穩之後,他抬起頭,看向了自己的哥哥胡少立。


    當時,我就知道事情可能要不妙了。因為,那一瞬間,胡少強的臉色已經完全變了樣。


    一直以來,胡少強始終都是瞪著雙眼、鼓著腮幫子的不服氣表情。但是,現在,他臉上通紅的顏色消失了,變成了鐵青,青得發白,眼睛裏麵的水汽也越來越濃厚,就如同是受到了塵世間最大的委屈和背叛那樣,連嘴唇都開始劇烈地顫抖不停。


    他的表情嚇到了包廂內的所有人,包括胡少立。胡少立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臉的驚訝,與弟弟對望著,然後,我聽到了一聲足以讓我魂飛魄散的喊叫聲。聲音像哭又像吼,裏麵摻雜著極度明顯的暴怒與憤懣,但是,讓我害怕的不是這個聲音本身。而是,這個用聲音說出的那句話所表達的內容。


    那一刻,胡少強半邊身體側向我們兄弟的方向,一根指頭指著何勇,說:“媽了個逼的!你打我!他們是什麽雞巴客人啊!上次,飯店被搶的事,就是他們幾個搞的!他們都是唐五帶的人!別個把你當豬,你還幫他們!媽了個逼啊!”


    我手足瞬間冰涼,看向何勇。何勇臉色慘白,一言不發。前方,一林則端著兩杯酒,木偶一般地停在了胡少立的麵前。整個包房裏麵一片死寂,隻有胡少強的嗚咽聲飄蕩在空中,就像是索魂的鬼號。


    最先迴過神來的人是唐五,他扭過看向了胡少強,說:“伢兒,喝酒噠,有些話該講就講,不該講你就莫亂……”


    隨著唐五的開口,我腦海中飛快地運轉著,預估著將會出現的千百種可能。腳步下意識地微微移動,將身體一側靠向了桌麵上離我最近的一個白酒瓶。


    但是,唐五的話並沒有說完。已被完全激怒的胡少強雙手猛地推在唐五的胸前,將他推了一個趔趄,嘴裏同時大吼:“操你媽……!”


    唐五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站穩,自始至終不曾動過半步的秦三已經閃電般從包廂門口走到了胡少強的身旁,伸手抓向了胡少強。


    而幾乎不分前後,站在胡少立右後方半步許的燕子也飛快踏前,同樣伸出手,抵在秦三的胸膛上,擋住了秦三的腳步。秦三的手掌也馬上轉向,抓住了燕子胳膊上的衣服。


    那一瞬間,這兩個臉上並沒有表露出任何明顯表情的男人,彼此間身體的剛一接觸,卻給了我一種“烏雲蓋頂城欲摧”一般的巨大壓迫感。


    那種感覺,沒有辦法完全用文字描述出來,勉強形容的話,隻能是類似於西門吹雪遇見葉孤城,浪翻雲看到龐斑那樣,氣機牽引,雷霆之勢係於一發的玄妙。


    寫來雖然很長,但是當時一切發生卻隻是彈指之間。因為,直到這個時候,都還沒有任何其他人做出任何動作,唐五後退的腳步也方才完全站穩。


    他站穩之後,臉上也再沒有了片刻之前的和顏悅色,麵如沉霜,看都沒看身邊的胡少立一眼,目光徑直越過兩人身前的空間,對著已經開始做出發動之勢的我們兄弟幾人伸出了一隻手掌,阻止了我們的動作。嘴裏同時大喊一聲:“老三!”


    秦三的手收了迴去,燕子的手也隨之放下。


    唐五看向了同樣因為場內局勢而破天荒顯出了幾分緊張的胡少強,極為陰沉緩慢地說:“你,剛剛,好像是在罵我?”


    胡少強眼裏兇光一閃,嘴唇微動,卻不知是懾於此刻唐五身上所展現出的威勢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居然暫時沒有搭腔。


    “春雷!”


    “老五!”


    兩聲焦急的叫喊同時響起,跛爺和保長一前一後,飛快地從各自所站的地方走向了場中。


    就在兩人才走兩步,還沒到跟前時,胡少立也動了。


    他走向了自己的弟弟,胡少強。


    啪!一個清脆的響聲傳遍整個房間。


    “滾!”胡少立兩道連在一起的濃眉飛揚而起,一臉鐵青,上麵再也沒有了片刻之前的猶豫不忍之情,恍如變了一個人般,決絕如鐵,渾身上下散發出了極為濃烈的殺伐之氣。


    胡少強捂著自己的半邊臉龐,呆呆地看著哥哥,一動不動。


    一秒之後,他也變了。他從一直以來的亢奮情緒當中完全走了出來,變得無比冷靜,緩緩褪下目光,轉過了身,離去之前,他迴頭看了一眼。看向了我們這邊。那一刻,從這兩道表麵看去幾乎沒有絲毫人類情緒的眼神裏麵,我卻感受到了滔天的仇恨與殺意。胡少強轉身離開,他的哥哥也帶著僵硬的客套與微笑走向了唐五……


    那一天,事情很快平息下來。唐五是一個聰明人。他的發怒,是因為已經超過了克製的底線。可,當這個底線有別人主動替他來維護的時候,他也懂得得過且過、做事留一線的處世至理。胡少立同樣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遠遠要比他的弟弟聰明得多。雖然,他打了自己最為疼愛的幺弟一個耳光,但是如果不是這一耳光,那麽,也許,今天,他的幺弟根本就走不出這道門。


    唯一不聰明的隻有憤怒的愛國青年——胡少強。他的心底已經種下了一根毒刺。這點,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已經看了出來。隻是,沒有一個人知道的是,這樣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少年,居然是一個手下早就已經有了一條人命,而且毫無憐憫與人性,更不懼怕再次殺人的超級惡魔。


    我們更不會想到,此時此刻,依舊活生生聚集在一起的人們當中,會有人接二連三地在不遠的未來變成一具具沒有生氣的冰冷死屍。而其他所有人的命局,也將會或多或少因為這場驚天風波開始改變。


    九鎮江湖的第一個亂世終於到來。


    其實,也許,冥冥之中,萬事萬物確實不僅早已注定,還有跡可循。現在迴想那天,我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現象:當時的那個包廂裏麵,曾經出現過的所有人,都是穿著一身的黑衣,無一例外。我看過一本中國的古籍,在古籍中,對於四時四象之說,有如此解釋:黑者,玄武,水性,主北,屬冬。萬物皆藏,生機肅殺,死。


    等冥王注定的命運一露麵,


    那時候,沒有婚歌、弦樂和舞蹈,


    死神終於來到了。


    一個人最好不要出生;


    一旦出生了,求其次,


    是從何處來,盡快迴到何處去。


    等他度過了荒唐的青年時期,


    什麽苦難他能避免?


    嫉妒、決裂、爭吵、戰鬥、殘殺接踵而來。


    最後,那可恨的老年時期到了,


    衰老病弱,無親無友。


    (希臘 索福克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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