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當時的這句話是多麽地虛偽和弱智。如果他們當我是兄弟,我怎麽會坐在這裏?如果我當他們是兄弟,我又怎麽會怕他們?既然不是,我又問這些幹嗎?


    隻是,對於當時已經預料到大事不好的我而言,我能怎麽辦?


    我隻能跟隨著本能,說出了這句沒有任何意義,卻可以讓自己多少心安點的話。


    “彪子,你怎麽了?你是不是要等大哥到了,看到這個樣子,你才舒服些?”陳繼忠站在車門外,提高了自己的聲音。


    彪子終於迴過了頭,他看向了我,眼中居然泛著淚光:“三哥,對不起!”


    耳邊傳來了他低沉而熟悉的東北口音。


    “狗雜種!”


    在狹窄的座位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如何在那一瞬間全部展開,我隻清楚記得,我傾盡全力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撲向了車門方向。可是,腦袋卻與車頂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起,不太疼,有些悶悶的眩暈。


    “三哥,對不起,對不起!”


    在我跳起來的同時,另一邊同樣也傳來了小虎的道歉,兩人的身軀像是兩朵龐大的烏雲迎頭罩了過來,將我壓製得難以動彈。


    我紅了眼,瘋狂地抵抗著,揮打著……


    “義色,老實點!老實點!”


    “莫動!莫動!”


    “捅你!捅你!捅你的娘!”


    陳繼忠再三警告之後,拉開車門,接二連三的拳頭開始劈頭劈腦地對我砸了下來。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恍惚間突然一拳直接砸在了我的鼻梁,“嗡”的一聲眼前金星四射,早已是筋疲力盡的我放棄了最後一絲抵抗。


    我翻躺在地,細小的石頭摩擦著我的臉,尖銳短小的枯草帶著一股土腥味輕輕戳著嘴唇和牙齦。臉上很多地方都火辣辣地疼,鼻子痛得讓我有些透不過氣,我隻能用下巴撐著地麵,盡可能地將腦袋抬起唿吸。鼻血一股接著一股地流出,順著人中流到了嘴裏。


    雙手被人用力向後反扳著,我恍惚聽到了自己骨骼的脆響。伴隨著我粗重如牛的喘息,背後有一個人一直在小聲地抽泣,那是小虎。


    雖然才過了一兩分鍾,但是被痛毆之後的我已經不再害怕。我隻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疲憊與厭倦。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我不想掙紮,不想說話,連動都不再想動。就像是一條已經被人放盡了血氣的死狗一般,我就那樣躺在那裏,任由他們擺布。


    他們綁好了我的雙手雙腳,把我抬到車子旁邊。我背靠著輪胎,坐了起來。


    “媽了個逼!你個小麻皮,這個時候噠,你還蠻高傲的啊!看什麽看?看你媽逼啊!”


    我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但是我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沒有半點高傲、不服輸的意思。平日裏的那個我已經脫離了我的軀體,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我也壓根沒有意識到我看過江兵兵。所以,直到現在我都還想不清,為什麽當時和我無冤無仇的江兵兵要往死裏踢我,就算是為老大辦事,也沒有必要這樣。


    “兵兵,算噠!”陳繼忠把江兵兵拉開,“義色,出來打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八九年,你砍闖波兒的時候,他不也就是這個下場。事到了這一步,莫多想噠。你先坐一下咯!”


    江兵兵的幾腳已經將我的意識踢了迴來。在他獰笑著與陳繼忠一起轉身走開時,我吞下了嘴裏的一口血,說了一句話:“江兵兵,你不弄死我,老子就要弄死你一屋人!”


    江兵兵和陳繼忠都迴過了頭,兩人的眼中都冒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江兵兵甚至還扭頭看了陳繼忠一眼,好像是要向他求證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看你媽了個逼!”我說出了第二句。


    江兵兵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變得極度兇殘狠毒。


    幾乎在陳繼忠伸手拉他的同時,他甩開了陳繼忠的手,衝過來,一腿掃在了我的左邊臉頰……


    這一下,再也不是幻覺。我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左邊耳朵裏麵傳來了“啵”的一下輕響,像是打了個響指,又有點類似開香檳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很有穿透力,從我腦袋左邊透到右邊,彈迴來,迴到左邊,又到右邊,上下左右,開始迴旋。


    然後,我就再次躺在了地麵。


    我沒有暈,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蒙蒙矓矓、模模糊糊的,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嗡嗡一片的悶響,可眼前的一切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見本來已經遠遠走開的彪子和小虎又轉身跑了過來,彪子巨大的身軀擋在了我斜前方,幾乎一把將江兵兵推翻在地上。


    小虎筆直地站在彪子身旁,陳繼忠和那個陌生人以及開車的那位司機都站在了他們旁邊,所有人都在麵紅耳赤地說著什麽。


    聲音開始慢慢變得清晰:“江兵兵,我操,我告訴你,這個事坤哥會找你……操你媽……你動試試看……別雞巴磨嘰……你來啊!”


    “……王坤……這是大哥交辦的,來啊……老子遲早……小雜種……”


    “都別……哎呀……搞什麽雞巴……都是兄弟……”


    當時我以為是江兵兵那一腳太重,把我踢暈乎了。我沒有想到,從那天開始,我的左耳差不多就成了一個擺設。


    就在他們爭吵時,從正對著我的方向射來兩道亮光,由遠而近,隨著路麵的顛簸不平,在眼前這些人的身上跳躍。


    我的心狂跳了起來,悟空來了,我的結局馬上也將隨之到來。


    身體之中好像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所有的水分都被燒幹。喉嚨一陣陣發緊,仿佛有一塊又粗又硬的骨頭卡在了那裏,嘴巴裏麵也開始變得極為幹燥,不久前流入口裏的鮮血少了唾液的中和,鐵鏽的味道越發濃重起來。


    在極度恐懼當中,我的腦海裏居然又不可抑製地升起了一線愚蠢的希望。我希望王坤能夠坐在車子裏麵。如果他能來,今天我就不會有太大問題了。他就算是死,也一定會救我,我有這個信心。


    我再也無心理會麵前的幾人,抬起頭,望向了那片光芒。


    隨著馬達聲的熄滅,天地之間再一次陷入了濃烈的黑暗。


    我依舊堅持著,堅持著看向那個我根本看不清的地方。在我的堅持中,強烈車燈光造成的短暫失明漸漸消失,所有景象在我的眼前緩緩鋪展開來。


    車子停在了離我十來二十米的一片平地上。我最先看到了坐在前方的司機,然後又看到了後排兩點忽明忽暗的火光,順著火光,我再看到了兩個好像正在交談的人。


    右邊的人被司機擋住了,左邊的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很像是王坤。


    那一瞬間,巨大的喜悅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籠罩了我。


    今晚我所遭受的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被人砍一刀、踢幾腳這都不是什麽太大的痛苦,我本來就是一個流子,這也應該是我的生活。何況,我曾經用同樣的手段去對付別人,闖波兒、市裏人、熊“市長”……這些人倒在我的腳下時,他們受到的傷害並不會比我今天受到的小。


    這也許是我應得的報應。


    甚至,就連片刻之前羞辱我,讓我恨之入骨,發誓要殺他全家的江兵兵,我也都不再那麽痛恨了。他這麽囂張,我又何必去理他,何必再去結下一段解不開的深仇。終有一天,他會遇到另外一個比他更囂張的人,到時候他的報應也就會到來。


    王坤來了,既然王坤來了,那麽我所遭受的屈辱與痛苦,就都算了吧。讓我迴到家中,躺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幾天之後,身體上的這些傷痛都會慢慢消失,所有的事情,都會像是從來不曾發生一樣。


    我,也還會是小鎮上那個嘴叼香煙、走路一搖三擺的我。


    直到今天,我還會經常想,如果那一天車上的那個人真的是王坤,我可能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也許就不會再打流,一次這樣的經曆就已經足夠了。大難不死、浪子迴頭的我會娶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婆,然後有了一個聽話的兒子或者女兒,開一爿小店,閑暇時看看武俠小說和動畫片,有興趣了自己還畫兩筆。見到別人打架,我就會帶著兒女們遠遠躲開,然後告訴我的孩子,不要學那些人,不要去打流,那些人都沒有好下場……


    但是,一切都是宿命,就在我一生最為脆弱、最為怯懦、對於打流最為悔恨的時刻,老天沒有給我迴頭的機會,反而將我推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它讓我在糊糊塗塗地過了十八九年之後,徹徹底底地明白了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我望眼欲穿,車子裏麵的人卻始終都沒有下來。


    當我的思緒開始不受控製地胡思亂想時,右邊的車門終於打開了。那個始終被司機擋住的人走下了車。


    這樣近的距離,月亮與星星的亮光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相貌,但是從這個人的身形來判斷,我還是認出了他就是悟空。


    悟空俯下身子,將頭探進車廂,和車裏人說了一句什麽,這才關上車門,對著我們這邊走了過來。


    江兵兵、陳繼忠、彪子、小虎,所有的人都對著悟空迎了上去。


    我有些不明白,我依舊死死盯著車裏。


    我不明白為什麽王坤不下來,難道不是他?不會啊,高高瘦瘦,這麽熟悉的身形,不是他還是誰?那他為什麽不下來?哦,他也許是在整理褲腳、係鞋帶或者交代司機。他應該馬上就會下來了。


    “大哥,來了啊!”


    “大哥!”


    “大哥!”


    “大哥!”


    江兵兵他們的招唿聲此起彼伏,我卻充耳不聞,看著遠處的車子,直到彪子的那句話響起:“大哥,坤哥呢?”


    聲音傳到耳朵裏麵,還是有些模模糊糊,聽不太清,但是王坤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有事,不來了。”已經走到了麵前的悟空頭都沒有偏一下,嘴裏迴答著彪子,眼睛卻盯著我。


    我的目光不再看向車那邊,我好像看著悟空,但又好像不是。我隻是想笑。


    我笑我這一生,我笑這個世界,我笑所謂的兄弟,我笑所有的一切。


    王坤居然來都沒有來!他是悟空最得力的手下,他怎麽會不知道今天辦的人是我?他居然沒有來,哈哈,兄弟,這就是一把菜刀割在指頭上,喝了一碗血酒,身體裏麵流著彼此血液的兄弟!哈哈,喝酒、泡妞、打架、扯淡、開玩笑,都是那樣地開心,可是現在他來都沒有來。我還天真地覺得他會來救我,兄弟!哈哈!


    我抬頭看著悟空,他那格外寬大的額頭被月光照得像是打了一層油,又光又亮,眼窩和鼻翼附近卻是一片漆黑,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弄死我唦!”我挑釁地笑著說道。


    悟空沒有迴答我,但是從他臉龐的黑暗處,我看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露了出來,悟空笑了,笑著看了我兩三秒。


    “都準備好了唦?”悟空將目光從我的臉上挪開,越過我的上空,投向了犀牛形狀的巨岩邊那片滾滾流水。


    “大哥,早準備好了。”江兵兵的聲音第一時間響起。


    “嗯。”輕輕哼了一聲之後,悟空擦著車頭,走向了江岸。


    陳繼忠和那個陌生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扶起了我,江兵兵指指點點地跟在悟空身後,走向了前方。


    “三哥……”小虎和彪子的喊聲同時響起。


    我迴頭望了過去。


    那是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畫麵,在月光下、濤聲中,小虎和彪子這兩個人高馬大的東北漢子站在那裏,他們的肩膀都在劇烈地顫抖,臉上居然已是淚雨滂沱!


    還沒有等我暈乎乎的腦袋想清兩人臉上表情所代表的含義,我的腋下和腰間就放上了四隻手,這四隻強壯有力的手掌半托半拉,使我的雙腳微微離開了地麵,跟在悟空身後,朝著河邊走去。


    “三哥……”


    “三哥,好走!”


    身後傳來了小虎幾不成聲的悲泣與彪子撕心裂肺的狂喊。


    我試圖扭過頭去看看,卻未能成功。因為,我感覺自己的雙膝在兩人的悲唿聲中,突然一軟。陳繼忠用力一拉,讓我差點跌倒。


    兩個人情緒極為激烈的喊聲,如同一把鋒利的錐子,在我猝不及防之下,刺破了我牢固的鎮定和倔強。恐懼就像漫天洪水,順著那個破洞傾盆而下,將我淹沒其中。


    我想,我已經意識到了那個結局。


    我想要開口問問陳繼忠,嘴巴張了幾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要站直了行走,雙膝卻好像陷入淤泥,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陳繼忠,你們要怎麽搞?是不是要淹死我?是不是?啊嗚……”不知道作了多少次努力,我終於說出了話,可是那個聲音卻好像完全不屬於我,尤其是最後那個奇怪而陌生的、不知道是哀號還是呻吟的怪音。


    陳繼忠低著頭,整個人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我卻感到他放在我腋下的手掌突然一緊。我無力地看向了那個同樣攙扶著我的陌生人,在我扭過頭去的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移開了原本看向我的目光……


    沉塘之殤


    我坐在岩石的邊緣,拍岸的江水不斷濺在我的雙腿上,冰涼徹骨,我卻毫不在意。在我的後背,我所依靠著、讓我能夠坐直的東西,是一個一平方米大小的鐵籠,籠子裏麵放著幾塊大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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