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獄的那段時間,因為北條和八寶的恩怨,我得罪了悟空。當時,悟空還在廣東,他托人帶話,迴來要我一根手指頭。之後,我跟了唐五,唐五幫我擺平了這件事情。再然後,悟空迴到了九鎮,我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從來沒有打過交道,隻可惜九鎮太小,人也太少,人與人之間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齟齬已久的北條和八寶之間再次爆發了衝突。


    這就是我想找王坤的原因。他們的衝突源自一個苦難的平凡人。


    在九鎮工商所門前有一個專門給人修鞋、補包、剪腰帶的皮匠攤子,攤主是一個姓陳的年輕人,老陳皮匠就是他的父親。過去的幾十年間,就在陳皮匠現在擺攤的這個地方,他的父親也以同樣的姿態出現在那裏,年輕、奮鬥、老去。


    從兩年前開始,陳皮匠的父親不再出現在這個皮匠攤子上,因為他得了肺癌。兩年是一段並不算漫長的時光,可對於一個重病在身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煎熬,油鍋裏麵的煎熬。


    父親剛得病的時候,陳皮匠將他送到了醫院,半年之後,他卻又親手將更加瘦削的父親接了迴來。理由很簡單,陳皮匠實在拿不出那筆高昂的醫藥費。他們父子都已經做好了別離的準備,老天卻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他老人家沒有拿走陳皮匠父親的性命,卻也沒有消除他的病痛。


    日複一日,老陳皮匠在破舊的家裏痛苦地呻吟。唯一可以讓他過得舒服點的隻有杜冷丁。


    杜冷丁是一種毒品,更是九鎮醫院販賣的一種極度昂貴的藥水。無論從哪一點來說,陳皮匠都是一個有孝心的人,他沒有放棄他的父親,就像父親曾經靠著這個皮匠攤子掙來飯菜,一口一口喂他,讓他長大一樣,他也靠著這個攤子掙來杜冷丁,一針一針注射,讓父親更舒服地走向死亡。


    可是,杜冷丁太貴了,等到陳皮匠徹底沒錢的時候,他父親卻還在痛苦煎熬。他隻能到處借錢,最後他找到了他們那條街上一個專門靠放貸過日子的人幫忙。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八寶。


    八寶是一個流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仇人。但是,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他,因為流子和仇人並不一定代表這個人就是一個壞人。至少對老街坊鄰居來說,八寶並不算是一個壞人。


    陳皮匠找他的時候,八寶拒絕了。他很明確地給陳皮匠說,我的錢你借不起,也借不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想辦法,替你找別人借,隻是時間要長一些。這並不是一個沒有人情味的迴答,比起那些板著臉說“沒有沒有,我也快窮死了”的親戚們而言,八寶的話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隻可惜,陳皮匠不僅是一個孝子,還是一個貧困潦倒卻偏偏有一副硬骨頭的孝子。


    在笑貧不笑娼的年代,貧困而硬氣,本來就足夠成為一出悲劇的起源。陳皮匠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八寶的提議,生活已經讓他過早地嚐夠了冷暖辛酸,當往日那些笑臉相迎的親戚們都紛紛拋棄了他們父子之後,他怎麽可能還會相信一個無親無故的街坊去拜托另外一個也許根本不認識的人來救他於水火。


    他不願意再去丟人,而且他也等不起。父親的痛苦不會等到錢借來的時候才出現,每時每刻的呻吟,始終折磨著他的孝心。他擔心借到錢的那刻父親已經痛死了。


    所以,他認為八寶的話隻是客氣而虛偽的托詞,正轉身準備離開,八寶拉住了他。八寶沒有絲毫的猶豫,按照他要的數目借給了他錢。陳皮匠當然拿了,拿的那一刻他做好了一切準備,隻要父親能夠舒服點,八寶的錢他可以用所有的青春和血汗來還。


    沒想到,借到了錢之後,父親的病卻依舊一拖再拖。父親沒死,也好不了,他的病成了一個無底洞。剛開始八寶並沒有算利息,就算陳皮匠堅持要給,八寶也沒有要。隻是,在那個年代,中國還沒有出現真正的富人,流子裏麵當然就更加沒有。八寶確實是放高利貸,但那隻能算是小本經營,靠著一點人脈聊以求生,混口飯吃而已。而且,他的這個生意並不屬於他一個人,他還有另外一個做湧馬的合夥人。


    終於,八寶的合夥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堅決不再對陳皮匠繼續放貸,並且避開八寶算清了之前幾次的利錢,通知陳皮匠,要他兩個月之內必須全部還清。


    於是,幾天前,走投無路的陳皮匠求到了我。


    我請八寶吃頓飯


    我還記得那天,就在我的麵前,陳皮匠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雙腿規規矩矩地並攏在一起,搓著因為長期勒皮繩而粗糙開裂的雙手,就這樣當著他父親的麵給我說,希望父親早點死去,這樣大家都可以解脫。說的時候,陳皮匠的眼中沒有淚,也沒有羞愧,連目光都沒有移動半下,隻是麻木地盯著自己腳尖前方寸許的地麵,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病榻上父親的嘴唇一上一下地開闔著,在陳皮匠說話的時候,他幾次艱難地偏過頭來想要尋找到兒子避開的目光,陳皮匠卻依舊如同一尊雕塑,隻有一雙大手不斷搓動。


    那一刻,父親眼裏出現的居然不是傷心和憤怒,而是渴望以及深深的愧疚。因為他和我一樣,聽出了陳皮匠話裏的意思。那不是刻薄的殘忍,而是絕望的善良。


    我答應了下來,我答應了陳皮匠去幫他找八寶說說情。


    誠然,他們確實感動了我,但我願意插手此事的原因並非隻有這一點。我已經見過了一些滄桑,走過了一些歲月,我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姚義傑,我的心早就開始慢慢變成了鐵石。


    這樣的我,光有感動是遠遠不夠的,主要的原因在於他是癲子的堂叔,我不能讓遠在廣西的癲子失望。


    前天,我在收購站與北條、夏冬閑聊的時候,說起了這個事情。當時,我確實疏忽了,我沒有意識到,北條曾經受過八寶太多的欺負,如今他混出了頭,卻被唐五鄭重告誡過,不可以和悟空的人惹事,而現在我給了他一個正當的出氣理由。


    下班後,北條就去了八寶的家。他沒有找到八寶,八寶出門了。然後,他又來到了那個放高利貸的湧馬的家裏,兩個人很快就吵了起來,最後,北條把那個人的手臂打成了骨折。


    諷刺的是,北條打斷湧馬手臂的那天早上,八寶其實已經說服了湧馬,免除了陳皮匠父子的利息,隻要他們還清本錢就行。


    可是陳皮匠白天急著做生意,沒有來得及通知我,而下午北條就已經做出了這件事情,一切都無法挽迴。這下,八寶真的火了。欠債的人居然叫人打傷了放債的人,而放債人還是一個靠著惡名和武力吃飯的流子。於情於理,八寶如果不表現出強硬態度,他在道上就沒有辦法再繼續存活。當天晚上,殺氣騰騰的八寶敲開了陳皮匠的家門,正式通知他,三天之內,連本帶利一起還清,不然,拆他的房。


    今天我休假,就準備處理一下這件事情。我有把握處理好。雖然我和八寶玩不到一塊,他也絕對不會給我這個麵子,但是有一個人肯定會給我麵子,而八寶也一定會給他麵子。這個人就是我的朋友、八寶的同門兄弟王坤。


    當我把事情給他說完之後,王坤說:“沒事,晚上我請客,一起到綠葉飯店吃頓飯,到時候我把八寶叫出來,喝幾杯就行了,都是朋友,放心!”


    我很高興,我知道王坤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於是,那天我再沒多想。到了晚上,擔心北條同去會和八寶鬧得不愉快,弄巧成拙,所以我帶上了準備替北條賠給人家的幾百元醫藥費跑到鴨子家,叫上了和我一樣休班的鴨子陪我一起赴宴。


    到鴨子家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他母親正站在家門口一臉不快地對他揮著手,嘴裏念念有詞。他則搬個凳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隔壁日雜店的門口,邊抽煙邊與那位風騷入骨、容貌卻頗為不堪的老板娘談笑風生,對母親的召喚充耳不聞,舉手投足間浪蕩輕佻,很有幾分惹人厭。


    鴨子確實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鴨子了。曾幾何時,他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少年薄衫,衣著幹淨,斯文有禮,說話時聲音不大不小,有著溫暖而淡淡羞澀的笑容。


    隻可惜這已經變成了過去。從沙娜死的那天開始,往日的鴨子也跟著一起死掉了。


    現在的他,大多數時間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眼睛裏麵沒有一絲光彩,癡癡地望著某個方向,不知道腦子裏麵在想什麽東西。經常有熟人路過看見他,給他打招唿,他卻連嘴都不張,隻是斜著一雙眼睛,對著熟人不鹹不淡地抬抬下巴。可麵對著無論美醜的女人,他卻又像此刻我所見到的一樣,放浪形骸,宛如一個下三濫的登徒子。


    “姨媽,好啊。”我有些忍受不了這樣作踐自己的鴨子,故意沒有搭理他,徑直和他母親打了一個招唿。


    “哦,三毛兒(長輩對我的昵稱)啊,你來噠。漆遙,你迴來唦,三毛兒來噠。你老是坐在別人那裏幹什麽?別人要做生意。”


    他母親一邊笑著迴答我,一邊趕緊跑到鴨子的身邊,拉扯著他的衣服。


    “兄弟,你來噠。”鴨子萬分勉強站了起來,臉上還殘留著糟蹋自己的笑容。


    我看都沒有看他身邊那位醜陋的婦人,一把將他摟住,邊往迴拉邊說:“晚上有時間沒有?”


    “有啊,幹什麽啊?”


    “那跟我一起走,我帶你去喝酒。”


    “和哪個?”


    “我一個朋友,王坤,你見過的。那個東北佬。”


    “我不去,認都不認識,玩起來沒得味。”


    確實,除了我們幾兄弟,鴨子幾乎不願意再與任何外人接觸。


    “走走走,別囉唆了,你才出來沒幾天,除了打牌,也沒有出去玩,今天晚上有活動,專門過來喊你。姨媽,我喊漆遙出去吃個晚飯啊?”


    “哦,那好咯,三毛兒,莫讓他喝多了,早點迴來。莫又惹事啊!”


    “放心,不會,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就迴來,放心啊。”


    摟著不情不願、還對日雜店一步三迴頭的鴨子,我們兩個人走向了與王坤約好的綠葉飯店。


    和那個年代九鎮的所有小飯店一樣,綠葉飯店沒有包廂,但是王坤已經和綠葉的老板混得相當熟,他讓老板將酒菜擺在了二樓自己住家的一個房間裏麵。我和鴨子到了之後,老板讓我們徑直上了樓。


    打開房門,一股熱浪夾帶著酒菜的香氣撲麵而來。房間正中放了一張大圓桌,桌上擺著三個大大的土缽,缽下架著小炭爐,桌底下還放了一大盆劈啪作響的炭火。王坤、彪子、小虎三人圍坐在炭火旁,邊打牌邊說著什麽。


    居然沒有看到八寶。


    一聽到房門響動,三人停下手裏動作,紛紛站了起來。王坤滿臉得意地笑著說:“來了啊!咋樣?還可以吧?這裏暖和多了吧?嗬嗬,我專門要老板安排的。”


    “會享受啊。王坤,來,我給你介紹下,這是我……”


    “別介紹了,磨嘰啥?鴨子,漆遙,遙哥,又不是沒有見過,來來來,遙哥,坐。別客氣啊。”


    “哈哈,坤哥,你好你好。”鴨子難聽得足以殺死人的九鎮普通話在我耳邊響起。


    “算了吧,你們兩個太假了,別這麽客氣,先坐吧,都是兄弟。”


    “鴨子,你是義色的兄弟,也是我王坤的兄弟,我就不見外了啊。”


    打著哈哈,我們所有人坐了下來。


    “義色,我還點了幾個炒菜,還沒上,怕冷。等人到齊了再上。”


    “嗯,八寶他們什麽時候來?”


    說到這裏,我注意到王坤臉上露出了一絲不高興的神色,他稍微頓了一下,又笑著說:“還沒有,現在才七點,我約的七點半,應該就要來了,咱們先嘮嗑,邊嘮邊等。”


    “什麽?”鴨子沒有聽懂王坤的話,趴到我耳邊悄悄問了一句。


    “就是聊天的意思。”


    就這樣,我們在嘻嘻哈哈中又等了半天,房門外終於響起了腳步聲,王坤邊笑邊站了起來:“我操,終於來了。”


    我也趕緊跟著站起,過來求人辦事,態度還是放低一點好。房門打開,出現在麵前的不是八寶,而是飯店老板那個快要禿光的腦袋:“小王,問一下,炒菜可以上了不?快八點了,我爐火快熄了,你如果還要等,我就再加兩坨煤。”


    老板望著我們客氣地笑著。王坤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我趕緊伸手,拿起麵前一包煙,邊給老板上煙邊說:“郭老板,不好意思,你先再等一下,來來來,抽根煙咯。”


    “哦,不礙事,不礙事,我就是問……”


    “不用了!老板,你炒吧,炒了直接送上來。我們這就開吃,對了,還麻煩你給桌上這幾個爐子添點火,謝謝啊!”


    王坤打斷了老板的話,拉著我一起坐了下來。老板忙不迭答應著走下了樓。


    王坤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笑容,陰陰沉沉的,他安靜地開了一瓶白酒。


    小虎一看就是很機靈的人,但是卻算不上聰明。這個時候,他居然插了這樣一句嘴:“坤哥,八寶他牛逼啥呀?你喊他喝酒,都他媽的遲到,操,愛來不來,彪子,等他來了,我隨便挑點事,咱倆幹他!操!”


    王坤停下了手裏開酒瓶的動作,也不說話,也沒變臉,隻是扭過頭去死盯著小虎。小虎臉色登時一下變得雪白,慌慌張張地看看王坤,又看看我。


    我伸手從王坤的手裏將酒瓶接了過來,說:“兄弟,算了,再等等,也許是有事呢。實在不來,我們自己喝點酒也蠻好的,喝完了,要泥巴幫著開下車,我們去縣裏玩玩。”


    王坤又把酒從我的手上拿了過去,三兩下打開,吩咐彪子倒完了酒,端起酒杯對著我和鴨子說:“不等了!那個事,你放心,我說過幫你搞好就搞好,來,我們先喝。鴨子,兄弟敬你一杯!”


    三兩一杯的白酒,他就這樣幹了。和他喝過多次的我已經見怪不怪,鴨子頓時愣在了那裏。


    彪子起哄:“咋了,鴨子哥?沒種啊?喝不完,我幫你喝!”


    “嗬嗬,有種沒種,等下看唦。”鴨子冷笑兩聲,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又變成了往日那種毫無生氣的樣子,說完仰頭一幹而盡。


    我們每個人都以為他說的意思是指喝酒。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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