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之後,他就已經輸得隻剩下了六十來塊錢。他想要起身去上個廁所,撒掉那一泡“輸尿”,再洗一洗“抓錢手”,然後力挽狂瀾。劉毛家的廁所和打牌的客廳之間有一道小小的走廊,走廊後麵就是洗手的水龍頭。雷震子走到廁所邊,打開了廁所門之後,卻又臨時決定先洗手。


    在洗手的時候,他聽到幾句低聲的對話:


    “這個蠢貨,下套籠套他,哈哈!”


    “哈哈,這兩天生意不好,大哥的老倌子要辦50歲生日噠,這下我們的人情錢就來了,哈哈。”


    雷震子再蠢也明白了,他就是那個被套籠套住的蠢豬。


    他原本有些懼怕劉毛,但是那一刻的他可能是被憤怒衝昏了頭,也可能是因為和劉毛的過多接觸,認為熟悉的劉毛不會真的對他怎麽樣。


    他衝了迴去,破口大罵。


    於是,他被打了一頓,從張麻子的家裏趕了出來,連桌上剩餘的六十幾塊本錢都沒有讓他拿走。他跑到了牯牛家,這個時候,牯牛才知道身上的錢已經全部被雷震子拿了,牯牛的世界完全崩潰。雷震子也知道了牯牛存折裏麵的錢根本就補不上這個漏洞,他也跟著一起崩潰。


    崩潰的他們找到了我。


    一股怒火從心底狂湧而上,我盡量地克製著,看著牯牛說:“牯牛,不礙事,你莫急,實在不行了,你先從我這裏拿,怎麽都不得讓你耽誤明天的正經事,放心。”


    牯牛滿是感激地看著我,不等他說話,我轉頭看著雷震子說:“雷震子,你確定他們下套籠套得你?”


    “是的,三哥,我親耳聽到的,哎,我對不起牯牛,是我蠢。”


    “你而今莫說這些屁話。我問你,哪個打的你?”


    “劉毛和張麻子、小七三個人,老黑沒有動手。”


    “你打牌打到死,媽的!你快點死迴去。我現在看到你就討嫌。牯牛,你先在屋外頭等我,我等一會兒就出來。”


    “哦。”


    轉身進了臥室,穿上大衣,再到後頭客廳給家人說了一聲,我走出了家門。


    牯牛正本本分分地等在我家前邊的巷子口,雷震子居然也沒有走,畏畏縮縮地站在一旁,想看又不敢看我。


    “你還站在這裏搞雞巴?”我沒好氣地說。


    “三哥,我……”


    “我告訴你,我而今真的看到你就討厭,今天這件事,我是看牯牛的麵子,幫他的忙。從今以後,你莫來找我噠。我們今後就不認得!”


    “三哥,三哥,我……”


    “你是不是真的還要老子發火,滾遠些!”我踏前一步,站在了雷震子的麵前,矮小的他,頭部隻到我的胸部上方。他抬頭看著我,眼中滿是驚恐,淚水居然就湧了出來。我寸步不讓地看著他。慢慢地,他的目光垂了下去。


    “雷震子,你先迴去咯,我陪三哥就要得噠,你先迴去。”


    聽到牯牛的話,雷震子的目光完全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頭,轉身默默地離開。


    看到他離去時孤獨悲傷的背影,我心底有一絲的惻隱,但我還是忍住了叫迴他的想法。因為,在這條路上,感情不重要,良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個人做了對不起朋友的事情,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這才是打流。


    十分鍾之後,我和牯牛一起來到了九鎮西頭的張麻子的家門前。


    “張麻子,張麻子。”


    “哪個?”


    “義色!”


    屋裏靜了一兩秒鍾,張麻子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滿是狐疑、戒備:“搞什麽咯?”


    “你開門唦。”


    門在我的麵前打了開來,張麻子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我不顧擋在身前的張麻子,抬起手,一把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在我的腳步緊逼之下,張麻子接連退了好幾步,讓到一旁,說:“哎呦,義色大哥,稀客啊,找我什麽事哦?”


    客廳裏麵,劉毛、小七、老黑三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有酒有菜。他們紛紛抬起頭看著我和身後的牯牛。


    “義色,是你啊,來來來,坐下喝杯酒啊。”劉毛站起了身來。


    “雷震子今天是不是在這裏輸了錢?”


    一聽到我的話,四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再也沒有之前偽裝的親切。他們對視了兩秒,劉毛說:“義色,打牌有打牌的規矩,願賭服輸,各由天命。你是什麽意思?幫雷震子出頭啊?”


    “你把錢給我!”


    “義色,我告訴你,你莫以為你而今傍著唐五混得好,欺負我們這些小麻皮。老子贏的錢,天公地道,你開口就要拿啊?”


    “劉毛,你最好莫要我發火。你把錢給我,你打雷震子,下套籠玩他的事就算噠。”


    “你想怎麽搞唦?老子這裏四個人,你動一下看。”


    小七、老黑都站了起來。


    我笑了起來,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警惕之色。我走到了一旁的張麻子身邊,盯著他,說:“麻子,你說,你安安靜靜地當個湧馬,天天偷點錢過日子就好,你怎麽就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和著劉毛這個雜種一起惹事,還惹我的兄弟呢?張麻子,你說說看?”


    張麻子的嘴巴張了一張,又閉上,又張開:“義色,都是街上玩的,我們開始也不……”


    我一拳直接打在了張麻子的嘴上,牙齒戳到了我的指骨,痛感傳來。張麻子半聲悶哼,雙手捂著口鼻,鮮血已經從指縫間噴湧而出……


    雖然我沒有和湧馬打過架,但是我看到過好幾次湧馬被失主抓住了痛打的場麵,每一個都跪在地上苦苦求饒,這已經足夠讓我看不起他們。當時年少輕狂的我,很難想象我會對著除了父母之外的任何人下跪。下跪的男人在我的眼中,基本就算不上男人。我當然不怕這些算不上男人的人。


    我本以為,我和牯牛兩個人可以很輕鬆地就搞定一切。


    我卻忘了一點:他們是慣偷,是就算被人打了,下次也還要繼續再偷的慣偷。連臉都不要,連打都不怕的老湧馬,當他們人多勢眾的時候,還有可能讓我輕易地拿走已經屬於他們的錢嗎?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此而已。


    所以,平日裏幹瘦幹瘦、並不起眼的小湧馬劉毛居然在開打的那一刻表現得那麽硬氣,確實讓我大吃了一驚。那一架,我和牯牛打得相當慘烈。


    我一拳打得張麻子措手不及,接著又兩腳將他踹翻。牯牛則提起身邊的一輛二八自行車砸向衝過來的小七與老黑。


    劉毛衝向了客廳的另外一方,那一方通往張麻子家裏的廚房。他從廚房裏提出了一把菜刀。看到劉毛轉身向後衝,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就已經讓我意識到了不好,我大聲唿喊著牯牛,要他攔住劉毛,同時自己也試圖往裏麵衝。


    但是我們兩個都被剩下的三個人攔住了。


    於是,幾秒鍾後,我就看到劉毛手上的菜刀對著我的腦袋飛了過來,我轉身要跑,躺在地上的張麻子卻抱住了我的腿。我隻得上半身向後一閃,後背傳來了一陣火辣辣的疼。


    我知道,我們已經失掉了先機,我準備招唿牯牛先走,我望向了身邊不遠處的他,就在此時,我看到了一個讓我驚訝的牯牛。


    他飛快地向我這邊跑了過來,身後小七的奮力拉扯,居然絲毫阻止不了他跑動的力量。他就像是一頭矮小卻力大無窮的棕熊,後腰一扭,輕鬆甩脫了小七雙手的糾纏。他赤手空拳地跑到了高舉著右手,準備砍下第二刀的劉毛身後,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了劉毛握刀的手腕。


    然後,他伸出另外一隻手,和平日殺狗的情形一模一樣,厚實的手掌放在了劉毛的後脖子上,用力一掰,就將劉毛的上身扭得歪斜了下去。不顧後頭已經趕到的老黑,他壯實的上半身一個烏雲蓋頂壓在了劉毛的後背,兩個人都摔向了地麵。


    兩人的四肢劇烈而快速地扭動了兩下,當牯牛再次站起來,我看見那把菜刀已經到了他的手中。


    就在那個小小的房間,牯牛手拿一把刀,飛奔著追殺其他的四個人,追到一個,砍翻,再追一個,再砍翻,直到屋子變得徹底安靜。


    整個過程中,他沒有一絲的心軟和膽怯,就像是平常工作時的他,幹脆而利落。


    當我們拿完錢,牯牛扶著我走出張麻子家們的時候,被砍了三四刀的劉毛居然還沒有服軟。他斜靠在牆邊,對我說了這麽句話:“義色,你狠,你要得。你記著,等黃皮哥出來噠,我們再說,你記著!”


    牯牛去了走廊另一頭的醫生辦公室,剛被縫了五針的我坐在醫院注射室的一張長凳上。


    流子家裏很少開火,懶得磨菜刀,我穿的衣服又多,傷勢並不嚴重,但是心裏卻有一股無處發泄的火。


    木門響動,牯牛推開門走了進來,不鹹不淡地聊了兩句後,他給我說:“三哥,你莫怪雷震子,他其實是個好人,隻是太不懂事了。真的,你莫怪他,他是真心當你是大哥,上次你幫他出了醫藥費,他一直都在我麵前念這件事。”


    我懶得理他,沒想到,向來不太多話的牯牛卻依舊說個不停,慢慢地,我也聽出了一些味道。我問:“是不是他來了?”


    “嗯,他去了張麻子家,而今在就站在外頭,不敢進來。”


    “三哥,你讓他進來吧,他眼淚水都出來噠,剛剛拉著我說了半天,他想來看看你。”


    “三哥……”


    牯牛馬上就要二十了,年紀比我大,但是他一口一個三哥地喊著,剛剛又才救了我一命,我還能怎麽說呢?看著我沒有搭腔,牯牛膽子大了,轉過頭對著外頭喊道:“雷震子,你進來咯。”


    外頭一片安靜,沒有聲音。


    “你進來唦,三哥不怪你噠。”


    門被打了開來,雷震子眼淚汪汪地站在門口,那朵“芙蓉花”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鮮豔。


    “三哥……”


    我沒有理他。


    “三哥,我再也不打牌噠。你的醫藥費,我出。”


    “老子差你的一點錢啊?”


    聽到這種傻裏傻氣的蠢話,火氣又上來了,我對他大吼著,雷震子一愣一愣地看著我。房子裏麵又變得一片安靜,實在心煩,我扭過頭看向了另外一邊。


    剛轉過去,就聽到耳邊傳來牯牛的大喊和跑動聲:“雷震子,雷震子,你幹什麽?幹……”


    我下意識地飛快轉過頭去,看見雷震子已經站在了門外,他左手拉著門,看著我,在牯牛馬上要跑到之前,大叫了一聲,同時左手抓著門猛地往外一扳:“老子再也不打牌噠,啊……”


    薄薄的木門在我和牯牛的麵前關了起來,與門框重重重合一下之後,好像遇到了一根強韌的彈簧,馬上又大力彈開,抖動不停。


    牯牛一把將門往裏拉了開來,原來雷震子將自己的右手食指插入了門縫當中。雷震子的指頭沒有斷,但是整個指甲蓋都被夾得翻了起來。


    雷震子並沒有實現自己的諾言,他沒有戒掉賭,那天過後,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迷於打牌。不過,他再也不曾做過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了。而且,無論雷震子打牌還是不打牌,我都不再那麽討厭他。因為,我知道,他和牯牛一樣都是在用情交我,用心敬我。


    我很感謝上蒼給了我這樣的兄弟。他們的出現,讓我打流路上產生質變的那個關鍵終於擺在了眼前。


    梟雄


    在中國古代的傳說中,有四種最為邪惡的鳥類——惡、淫、兇、毒。毒鳥為鳩;兇鳥為隼;淫鳥為鴇,而梟,就是排名第一的惡鳥。為什麽它會排名第一呢?


    因為梟一出生就開始吃自己的母親,母親在疼痛難忍之下,嘴裏會死死咬著一根樹枝,梟鳥一直吃啊吃啊,直到將母親全部吃光,含住了母親嘴裏留下的那根樹枝之時,它就正式長大了。


    這種行為的邪惡遠遠超過了鳩的毒、鴇的淫亂和隼的殘忍,它是四大惡鳥裏麵唯一堪稱有違天理的鳥類,所以在邪惡榜上,它一馬當先。


    熊“市長”就是一個真正的梟雄。在他們那個市,每一個人都知道八麵威風的熊“市長”有一個半身不遂、毫無用處的親哥。他哥本來不是殘疾人,相反,曾經還是一個身體健壯,在地方上小有名氣的流子。隻是,在五六年前的某一天,人們突然發現他再也不能打流了,他變成了一個下半身完全不能動彈,整天流口水的癱子。事後,熊“市長”告訴人們,他哥哥是因為喝醉了酒,從三樓摔了下來,摔成了這樣。


    將軍告訴了我真實的內幕:熊“市長”哥哥的癱瘓是由熊“市長”一手造成的。因為,他上了他哥哥的女人,而他哥哥得知了消息。在他哥哥放話出去說要辦他之後,他率先一步解決了他的親哥。後來,他順理成章地繼承了他哥哥遺留下來的幾乎所有一切,除了那個女人。


    一個連未來大嫂都不放過,連同胞兄弟都敢辦,連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小弟的生意都要搶的人,他該有多麽可怕。


    昨天,將軍打了電話給我,說熊“市長”這段時間和他們市的另外一個大哥之間爆發了衝突,現在已經到了辦他的時機。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我都已經沒有了退路,這個可怕的對手已經正式站到了我的麵前。


    唐五到死的那一天都依舊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所有草根階層應該有的特質在他的身上都有著明顯的印記。但是,他卻是一個絕對與眾不同的草根,他堪稱是草根中的精英。因為,他有著很多來源於自身生活經曆,並不被這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所接納,看似粗鄙卻絕對一針見血的個人生存哲學。


    比如,他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錢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能夠讓人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


    我記住了這句話。


    接到將軍通知我辦事的電話時,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牯牛。當初,舞廳裏麵,處於絕對弱勢的牯牛敢主動挑戰氣勢洶洶的何勇,就已經顯示了他的剽悍;在張麻子家裏打的那一架,更是讓我刮目相看。如果能夠帶上他,這對我而言,必定是極大的幫助。


    本來,我不想帶雷震子。在這些相處的日子裏,我已經發現,在那副貌似邋遢痞氣、油滑奸詐的流子外表之下,是一顆卑微懦弱、忠厚老實的靈魂。


    雷震子,其實注定就不是一個適合打流的人,但是仔細考慮之後,我還是改變了自己的決定。因為,雷震子是我們裏麵唯一會開車的人。現在,很多人都會開車,這是一件再也普通不過的事情。可20年之前,一個會開車的人就代表他也是一個有用的人。至少,當事情失去控製的時候,他可以讓我們逃離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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