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唐五已經從黑暗的橋邊走出,迎向了他。此時的唐五再也不是白天那個謙卑地與他爭吵的人了,雖然還是那樣土裏土氣的裝扮,不過眼中閃爍的卻是一種猶如猛獸般冷酷、殘忍的寒芒。


    我看見,秦三像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此人的身旁,猛然抬手,重重打下。兄弟們一擁而上……


    唐五一言不發,冷冷地站在一邊看著此人在我們的擊打之下由站變躺,再由躺變癱。直到我們已經開始打得有些後怕,下手也越來越輕,越來越慢的時候,唐五這才走過來,蹲在此人麵前,說:“你也是幫老板辦事,我也是幫老板辦事。我老板本來要卸一點你身上的東西。不過,我這個人做事不做絕,點到為止,但是,今天你就給我滾出九鎮,再也莫來噠!聽到沒有?下迴,我就不好給我老板交差啊,明白唦?”


    得到那人的肯定迴答之後,唐五又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迴去幫我給廖老板說一聲,該給的麵子,我隻可以做成這個樣子噠。”


    我還記得,那天在旅遊大酒店喝酒時,何勇當著大家的麵,問唐五:“五哥,你說你有老板,他也有老板,你的老板是哪個啊?怎麽沒有聽你說過呢?我們認不認得?”


    “嗬嗬,是大老板。今後會介紹給你們。”


    “五哥,那他們今天運貨的車怎麽都沒有到呢?是不是因為你的老板呢?”


    “哈哈,關你什麽事?你安心做事,等著月底分錢就是了。”


    “五哥,我覺得你今天夠可以,有氣魄而且還占理,警察都幫。這些人自己做生意不行,他媽的,還不許我們做。”


    “哈哈……”


    在這幾句言之無物的“哈哈”聲中,唐五成功地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樹立了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的大哥形象。


    從這晚開始之後多年,何勇更是對他五體投地,始終堅定不移地追隨著他。不曾想到的是,這居然也是我們兄弟之間那場悲劇的根源。


    水果收購的價格在市內人徹底離開了九鎮之後,當然立刻就降了下來。果農們肯定也會有些不高興,但更多的是後悔。


    為什麽不在一毛五的時候賣,而要等它繼續漲呢?


    但是貪心的果農怎麽想的,這要緊嗎?


    當然不要緊了。


    一個為了果農的利益可以與人打架的人,就算現在他的價格降了一些,也還是比公家收購的價要高得多。你不賣給他,賣給誰?


    何況,除了良心更黑的公家糧站之外,再也沒其他的收購站了。


    在搞定市裏人之後的一天晚上,我從一個親戚家迴來,遇上了已經喝得走路都有些走不穩的一林。一見到我,他雙眼中就冒出了非常驚喜的光芒,就好像我們不是幾個小時前下班的時候剛分別,而是一別數年,他鄉偶然相遇一般。他鬼喊鬼叫著跑到我麵前,一把拉住我,非要再和我去喝酒不可。本來我不是很想去,一林酒癮太大,一喝又是幾個小時,不到深夜不會迴去,我明天又還要上班。


    但是,我終歸還是擰不過他,被他強拉著到了車站邊上的一家小飯館。在那裏,我第一次聽到了李傑與廖光惠兩個人的名字,也第一次知道了那一晚發生在市內的長街追殺。


    時間越久,我就越發感受到唐五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深不可測的氣息,這常常讓我想起另一位離別已久的朋友——海燕。他們同樣都像是一口深潭,清涼誘人,卻看不見潭底隱藏著什麽。


    唐五的手段和實力徹底地震撼了我。我意識到,跟著他也許並不僅僅隻是當初想象中的那樣反正也沒事做,混碗飯吃而已。我很想近距離地靠近他和他身上的那種權威,我甚至想要真正地擁有這種權威。但是,我知道隻要秦三還在唐五的身邊,我就永遠沒有這樣的資格。


    這讓我頗為痛苦。


    在這樣的思緒中,看著一林醉眼惺忪的樣子,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晚,我們苦等在冰冷的收購站,而唐五、秦三卻酒足飯飽、一臉輕鬆地走進來時,一林臉上所表現出的那種很不開心的神情。


    拋開日後那些恩怨不說,我得承認,在剛出道跟隨唐五的那段日子裏麵,他對我和我的兄弟們確實還不錯。唐五也的確是一個配得上“大哥”兩個字的人。


    那個年代的江湖和現在的完全不同,那個年代還沒有現在這樣盤根錯節的利益。維係大哥小弟之間關係主要靠的是義氣,例如當初的闖波兒團夥。


    但是,唐五不同,他超時代地看出了利益的重要。


    市裏人走了,唐五差不多壟斷了全九鎮的農副產品收購,利潤開始滾滾而來。他的手頭活泛了之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們幾人也隨之得到了長那麽大以來,所見過的最多的報酬。


    我終於騎上了那輛在闖波兒家裏看見之後,就始終魂牽夢縈的重慶嘉陵“黑70”摩托車。剛買之後,實在忍不住得意,我還好幾次騎著摩托車連跑三百多裏路,趕到鄰市去找將軍喝酒;皮鐵明還清了牢記在心中的所有債;何勇給了父親第一筆拿得出手的錢;鴨子完成了從一個小流子到深受姑娘們歡迎的多金少年的轉變;北條很得瑟地以每天十元的價格在新碼頭邊上租了一張台球桌,他囑咐店家,不管他在不在,隻要是他的朋友們來打球,就不許收錢。夏冬在那段時間內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每天下班,無論時間早晚,他都絕不迴家做飯,而是一個人跑到九鎮國道邊上的幾家小館子裏去吃飯。而且他點菜的方法很特別,不講口味葷素,隻是從菜單上的第一個點到最後一個,吃完一家換一家,循環往複,樂此不疲。甚至,十月份,我市展銷會召開的時候,他還專門跑到市裏,買了一件幾乎和我那件一模一樣的呢子大衣。


    “我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我還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別個吃的,我也要吃;別個有的,我也要有。”那是他第一次實現給予自己的諾言。


    鴨子的堂客


    我之所以叫義色,是因為王麗事件之後,九鎮絕大部分的人覺得我好色。活到現在,我的身旁也確實出現了不少女人的身影,無論我願意還是不願意,一個“色”字已經注定會伴隨著我,再也掙不脫、甩不開。但是,就算在那幫兄弟當中,我也並不是女人最多的那一個,鴨子才是。


    這些年來,每每想起那些無法忘懷的往事,鴨子留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他是一個浪子,浪蕩放縱地過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到死的那一刻,可以與他牽扯上關係的女人至少還有五個,可是卻沒有一個出現在他的靈前。


    鴨子本來沒有這麽浪,正如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天生就是負心漢、薄情郎、拋棄妻子的陳世美,改變他們的是後來的際遇與人生。當一個人傷透另外一個人心的時候,他的心也會受傷;而一個人殘忍地傷透很多人的心時,那是因為他的心已死。


    鴨子的心死在他18歲那年的一個冬夜。


    現在,在我們市街頭混的一些小孩子口中,在出沒於各種娛樂場所的風流豪客口中,“堂客”已經不再是一個需要謹慎、珍惜的名詞。對著一個剛認識不到一個小時的女孩,甚至某位路邊發廊的小姐,他們都可以一臉自在、理所當然地說出這個詞。


    但是,在鴨子18歲時,“堂客”這個詞不是這樣,它還很神聖、很嚴謹。


    堂客是我們這邊的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就是老婆、妻子、內人、賤內、拙荊、我愛人的意思,其中的含義要遠遠超過女朋友和馬子。


    鴨子是我們兄弟裏麵最先擁有堂客的人。他堂客姓沙,為死者諱,我們就稱唿她為沙娜吧。


    鴨子和沙娜是初中同學,初二的時候,兩個人就好上了,雖然比不上我與王麗所引發的那種滔天巨浪,他們兩個人的愛情卻也在封建閉塞的九鎮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因為沙娜的爸爸是九鎮鎮政府的一名官員,而鴨子卻是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兒子,初中沒畢業還不學好,跟著人跑社會,打起了流。


    為此,沙娜的家人大動肝火,還找上了鴨子的家門。潑辣無比的沙娜母親甚至還動手打了替兒子說話的鴨子媽媽幾下。


    這樣的父母卻養出了完全不同的女兒,沙娜與她那個體形彪悍,站在路邊像是個郵筒的母親完全不同,不同的不僅僅是外貌,更是性格。沙娜對鴨子非常溫柔,幾乎到了對他百依百順的地步。常常聽到有人說,我們這個省的女孩多情且癡情,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麽沙娜可以說是我們省女孩的代表。無論家裏如何阻攔,她就是不聽,鐵了心要和鴨子在一起,兩人約定等一到了合法年紀,馬上登記結婚。


    後來,沙娜被她爸爸送到了我市的藝校學跳舞,本來她就隔三差五地偷偷坐車迴來與鴨子相會,都這樣了,還嫌不夠,她幾乎每天都給鴨子寫信。


    在一起時,我們經常聽到:


    “漆遙,我前天走了之後寫給你的信看了沒?”


    “我收都還沒有收到哦。郵電局送信哪像你迴來這麽快啊。”


    “那好了,你記著,我昨天又寫了的,到時候收信時注意下,不要搞掉了。”


    “哎呀,你兩天就迴來一趟,寫什麽寫?本來就這麽近。”


    “我是你堂客,我想寫就寫。”


    “哎呀,夠了啊,你囉唆。”


    每當鴨子這樣說的時候,沙娜都不會再迴答,隻是抿著嘴,看著鴨子不斷地笑,恬靜溫婉,笑到我們起哄,笑到鴨子臉紅,她眼裏的幸福卻更濃。


    那一天晚上,沙娜也是背著父母迴到九鎮來看鴨子。


    吃完了飯,兩個人窮極無聊,在家裏待了半天之後,看著也快要到十點鍾了,沙娜父母應該不會再上街,於是,他們決定出去散散步。


    走到十字路口時,鴨子碰到了幾個朋友,他們正在十字路口邊上那排門麵外頭打台球。受北條的影響,鴨子的台球癮也越來越大,實在忍不住,他就湊過去,一起玩了起來,就這樣玩到了半夜十一點多。


    事情就是這麽巧,如果十字路口像現在這樣繁華,處處流光溢彩,那身處在台球桌旁燈光下的鴨子幾人也不會這麽醒目;如果,沙娜的父親不是在縣裏開會,領導太囉唆了,他也就不會這麽晚迴來。


    總之,沙娜的父親看到了沙娜。


    她父親跑過來,大罵著打了沙娜一個耳光,要扯著她迴家。


    沙娜大哭著猛烈掙紮。鴨子說,當時他已經看到了從新碼頭方向開過來的那輛車,雪白的車燈光照得他心慌。他擔心沙娜會在激動之下,跑到路中間,他很想提醒。可是,他不敢。他一輩子沒有怕過幾個人,但他實在是怕極了沙娜的爸爸。沙娜爸爸的心思現在還放在女兒身上,沒空管他,他當然更加不敢主動引起沙娜爸爸的注意。畢竟他隻是一個18歲的孩子,還不是一個真正有擔當的男人。而且,當時沙娜的爸爸雙手都緊緊抓著沙娜,鴨子認為憑沙娜爸爸的力道和盛怒之下的掌控,嬌小的沙娜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掙脫得開。


    按道理應該是這樣。


    隻可惜,幾百年前,我們省鬧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有一個遊方的道士經過,告訴了這裏的人一味專治這種瘟疫的藥,叫做檳榔。瘟疫過後,吃檳榔的習慣在我們省根深蒂固地流傳了下來。沙娜的爸爸就是這種習慣的忠實擁護者之一。


    也許是嚼著一大塊檳榔不好罵人,也許是某一根細長的檳榔渣紮進了牙齦。總之,在那一秒鍾,沙娜的爸爸張大嘴,抽出了抓著沙娜的右手,將指頭伸入了口中。


    右手摳嘴了,左手就沒有辦法很好地控製自己的女兒。痛哭的沙娜拚盡全身的力氣,一把掙開了父親那隻如同枷鎖般箍住自己的左手,大叫了一聲:“我就是不迴……”


    她如同撲火的飛蛾,轉身跑向了前方自由的光芒。她口裏的最後一個“家”字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另外一連串更為尖銳的聲音震徹了安詳古老的九鎮。


    “噶!”


    “砰!”


    “吱……”


    “嘭嘭……”


    刹車聲、撞擊聲、硬物卡住了輪胎後,輪胎的強行滾動聲以及輪胎翻過物體之後,落差造成的車體與地麵的碰撞聲……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鴨子的心情,沒有人可以了解到他的痛。


    我隻知道,當第二天,我收到消息,意識到那個喜歡睜著大眼睛看著我,細聲細氣地喊“三哥”的女孩就這樣走了的時候,我痛徹心扉,痛哭流涕。


    我都如此,何況鴨子。


    鴨子消失了。


    沙娜出殯的時候,他沒有來,我們幾個人本來想代表鴨子,也為了過去幾年沙娜帶給我們的美好與快樂,一起去送她上山。剛到她家門口,我們就被沙娜的家人連打帶罵趕了出來。無緣無故被人打了,我們卻沒有感到任何的委屈,就連何勇,絕對不能忍受被人欺負的何勇,也神情呆滯、默不作聲。


    我們隻是希望,這件事裏麵的所有人都能過得開心點,如果我們被打,能夠讓他們舒服一些,那也沒有什麽關係。


    可是,鴨子卻依舊消失了。他消失了大概有一個星期。


    我們在找他,唐五在找他,他家裏人在找他,沙娜的家裏人也在找他,就連九鎮派出所的警察也在找他。


    一個星期之後,鴨子的媽媽已經絕望到瀕臨崩潰,開始胡言亂語的時候,他終於迴來了,迴到了他熟悉的世界當中。


    他甚至在一大清早就趕到了收購站上班,我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他卻像沒事一般,臉色平靜,居然還對著我們笑了一笑,打了個招唿。


    隻是他消瘦得嚇人,之前沒有覺得鴨子長了多少胡子,一個星期不見,我們卻發現他臉上居然已經是胡子拉碴了,原本豐潤俊秀的臉頰已經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從他的眼睛裏麵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任何的光芒,混濁得像是兩顆蒙了灰塵的石頭。


    “鴨子,你還……”心直口快的一林下意識地想要安撫一下鴨子。


    唐五猛地咳嗽了一聲,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一林將嘴裏的話吞了迴去。


    “鴨子,你等一會兒就幫我把這幾個筐抬出去一下,好不好?”唐五語調極其平常地對著鴨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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