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雙手揮動中,我看清了牌子上的字,那幾個字很普通,寫得也很不好看,就像是剛學寫字不久的小學生寫的一樣,歪歪斜斜,如同蚯蚓爬過,毫無美感可言。但是,它們卻讓我和一林一樣感到了極大的震驚。那個牌子上寫的是,橘子收購:一毛五一斤!


    這是一個神經病才會寫出來的價格,雖然橘子過了黃河之後的價格會比一毛五還要高,但是那是包含了運費、損毀等很多成本開銷後的價格。在過黃河之前,誰敢以這樣的價格收購,那就是廁所裏點燈——找死。隻有神經病才會心甘情願地找死。唐五不是神經病,所以麵對除了秦三外我們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唐五看著一林笑了起來,他說:“你去擺,你去擺就是了。擺在街邊啊!”


    一林已經習慣了對唐五服從,他雖然還是猶猶豫豫,但也不再多說,轉身走向門外,將牌子擺在了門前四五米處的街道旁邊。


    看到一林將牌子擺好,唐五這才扭過頭對著我和何勇這邊,手一抬,指著我們說:“秦三,你把喇叭給他們,你們幾個就幫我個忙,和一林一起,幫我拿著這個喇叭筒到街邊上去喊,朝著對門喊,聲音越大越好啊。今天辛苦下,晚上兄弟們一路喝酒。”


    我頓時覺得渾身像是過了一陣靜電,有種東西在心裏猛然一下吊了起來,吊在高處,卻又上不著天,下不落地。


    我轉頭看向何勇,他眼中同樣精芒閃爍,若有所思。這時,老一哥也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對唐五說:“五伢兒,如果對門的等下也把價格提高了,那又怎麽搞呢?”


    “不管他們提多少,你們幾個就給我多喊兩分。上不封頂,反正就是要比他們狠些。聽到沒有?”


    已經走到門邊的我心裏再次一動,扭過頭看向了唐五。我看到了一張因為興奮而通紅的麵孔,麵孔上兩隻黢黑的眼眸,放射出的卻是冷靜到仿佛不摻雜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


    我一陣心寒。因為,我曾經見過這樣的唐五,就在那一晚,那座橋上,他舉槍指向我的臉頰時。


    那一刻,我意識到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


    果農們潮水般湧向了我身邊的價格牌,就連一些不是果農的閑人也跟著湊到了麵前。


    最初,人們試探性地詢問著、質疑著,在得到我們肯定的答複之後,猶自半信半疑。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人們畢竟還是抵擋不住貪婪的本性。斷斷續續,有人開始挑著擔子走向了我們身後麵帶微笑地站在門邊秤前的唐五與老一哥。


    一個、兩個、三個……


    終於,當那些真金白銀一起綻放在眼前,人們紛紛意識到這種夢中才會出現的奇跡已經變成了現實。於是,短短的街道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高亢的招唿同伴聲,驚奇的咂舌聲,後悔的歎息聲,憤怒的指責聲,聲聲入耳,連綿起伏。


    幾米開外,市裏人所開的收購站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沒有放下擔子的果農轉身就走;放下了擔子的也趕緊扛起了扁擔;已經稱貨,開始算錢的怎麽都不肯收錢,隻求要迴自己的橘子;更有賣完橘子已經半天的人,都迴過頭去找他們扯皮、吵架。每個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我們這邊,每個人的腳步都走向了我們這邊。


    市裏人的“國營單位”再也沒有任何的吸引力,而我們也不再是果農們片刻之前還不放心、不相信的個體戶。唐五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老一哥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我們兄弟的招唿聲越來越響亮,市裏人的解釋懇求聲卻越來越卑微。


    在金錢魔力的麵前,原本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尊重與唾棄的轉換就是如此地簡單。


    隻是,當我旁觀著這一切的時候,心底依舊拋不開那一個謎團:究竟是為什麽?唐五並不是一個愚蠢到去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的人。我們生意慘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他要這樣做早就做了,為什麽非要等到今天?


    不過,無論我怎麽想,在被市裏人壓了這麽長一段時間之後,唐五終於在這一刻給了對方狠狠的一擊。不,應該是致命的一擊。因為,那幫人就那樣滿臉不敢置信、傻不拉嘰地站在空無一人的門麵前,鐵青著臉,看著我們。


    原本,唐五以為他們也會提高價錢,誰知道,他們根本就沒有。一毛五本來就已經是一個瘋子才會給出的價錢。那幫人並沒有唐五那種致命的瘋狂,他們做不出這樣玩命的事。在生意場上,他們已經一敗塗地、屍骨無存。


    隻是,他們應該也習慣了在大街上橫著走。所以,當這種巨大的打擊降臨在自己頭上時,他們習慣性地選擇了一個已經被自己熟練掌握、屢試不爽的辦法。


    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不得不隻留下鴨子一人繼續待在街邊叫喊。而我和鐵明、夏冬、北條、何勇、一林,還有跟著秦三來的那幾人都被叫迴到站內幫著過秤、檢貨。


    當時,我剛往鋪在地麵的一塊大帆布上傾倒完幾筐橘子,抬起身想要舒緩下已經有些酸麻的腰腹,望向前方街道,剛好看見市裏人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家夥陰沉著臉,囂張跋扈,一搖三擺地向著我們這邊走了過來。


    “喂,五哥,五哥。”我大聲地喚著,快步走向了正在給一位果農算錢的唐五。在我的示意下,他停下了手中動作,微微扭頭看了一眼來人,又轉頭迴來,若無其事地對著我一撇嘴:“不管他,搞事,搞事。”


    不知該走還是不該走,我隻得手足無措地站在唐五身旁,卻發現不知何時,何勇他們也都紛紛停下了各自手裏的工作。


    得道者多助


    “朋友,你這麽搞,要不得吧?”一句帶著市內口音的話在前方幾米處響起。我循聲望去,一個穿著非常時髦的小腿牛仔褲的年輕人大馬金刀地站在了我和唐五身前。


    遠處,何勇、一林、夏冬等人已經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向我們走了過來。隻有秦三依舊斜靠在門框上,整個身子都隱藏在屋裏相對陰暗的光線中,目光炯炯地看著這邊,一言不發。


    我微微向前踏出一步,擋在了此人與唐五之間。


    正在忙著清點手裏一遝鈔票的唐五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這才轉過身,抬頭看向那人,有些笨拙地將雙手在藍黑色圍裙上來迴擦拭了半天,才輕輕地將我推開,朝那人伸出一隻手,客氣萬分地笑著說:“你好,請問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來人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唐五伸過來的右手,絲毫沒有與他握手的意思,再次說:“都是做生意,你這麽搞要不得啊。”語氣還是那樣陰陰沉沉,冷冷淡淡。


    這時,唐五臉上才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對麵站裏的老板吧?嗬嗬,你好你好,大家發財,大家發財啊,哈哈。”


    也許是唐五的臉上那種客氣到有些謙卑的樣子,讓來人感到一絲愉快,那人的臉色明顯有些緩和,不再像片刻前那般僵硬。隻不過,此人還太年輕,年輕人都有些分不清好歹,掂不好輕重。敵意開始減弱後,他居然又拿腔捏調地把架子端了起來:“你這個價格是碰到鬼了啊?你搞這麽個價格,我們還怎麽做生意啊?你會不會做事哦?”


    “啊,這個啊?那是那是,你們也為難,我曉得,我曉得。”


    “那你還不改一下?”


    “不是的,同誌,你看啊,我也沒得辦法,我也真的是沒得辦法。而今生意確實不好做,是不是?你看這些農民搞一年也不容易,做生意嘛,多賺少賺都是一樣的。不黑他們的良心唦,是不是?我也隻是出於這一點,沒得別的意思,你莫發火。對門對戶的,一路做生意,今後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就請同誌你多包涵哈,多體諒些,好不好?我也隻是想要混口飯吃,真的沒得別的意思啊。”


    唐五一邊說一邊指著身旁的那些果農,臉上還是那副謙卑、和氣的樣子。


    不過,他雖然謙卑和氣了,果農們可不這樣想。唐五的話一出口,果農們就像是被點著的火苗般聒噪了起來:


    “就是啊。這個伢兒講得不錯,將心比心唦。我們農村裏的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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