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原本就瘦弱不堪的身體很奇怪地蜷縮成一團,躺在泥土夯實鋪成的簡陋橋麵上。他腦袋斜斜耷拉在手臂下,讓人看不清麵目,修長的脖子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著,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片雪白,整個人也毫無生氣。周圍的血跡還在慢慢洇開,被刻意平攤開來的右手直直擺放在橋麵,一把匕首貫穿手掌,直插土中。


    唐五安靜地彎膝蹲下,用手托起夏冬的腦袋,粗略看了下傷勢,說:“小傑,來,我們送他到醫院去,不礙事,還不得死,快點。”


    我聽懂了唐五的話,卻意識不到自己應該去做什麽,依然傻傻地趴在夏冬的麵前,機械地伸出右手摩挲著那把匕首。因為在那一刻,我認了出來,這正是何勇捅在闖波兒身上的那把匕首。它本應該迴到我的身上或者何勇的身上,而今卻出現在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一股非常強烈的情緒從我的心頭湧起,這已經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沒有詞語可以表達的卻讓我的心感到烈焰焚燒的情緒。就那樣“嗡”的一聲,它占據了我的全身。


    我不再顧忌夏冬是否疼痛,雙手抓著匕首,猛地用力,一把將它從夏冬的手中抽了出來。


    “啊!”昏迷的夏冬口裏傳出了一聲叫喊,剛被唐五擺平的身軀,因為痛苦,又蜷縮在了一起。


    飛快站起身,我對唐五說:“五哥,麻煩你送他到醫院,多謝。”


    說完之後,那股赴死的情緒讓我徹底解脫,所有的靈敏與力量都迴到了遲鈍不堪的身體當中。不顧唐五臉上詫異不解的神情,我用最快的速度向著彤陽方向飛奔而去。


    沒有跑出多遠,一雙手從身後伸出,如同一個鐵箍般摟住了我的腰,我掙之不脫。在最初兩下徒勞的掙紮過後,急躁已經讓我變得瘋狂。迴過頭,對著身後的唐五,我揮起了拳頭……


    不知道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的口裏罵出了什麽,一切就再次安靜下來。因為,一個堅硬、圓潤、卻也寒冷的東西,直直地頂在我的左邊臉頰。我感到了臉頰上的疼痛,也看見了無邊黑夜中唐五臉上那兩隻閃閃發光、陌生而詭異的眼睛。


    我呆呆地看著唐五,然後,我明白了過來,臉上的是槍!


    “你再打。”唐五冷冷地說道,我沒有迴答,我隻是看著他。


    “你再打唦。”他的聲音卻越發冷峻,那一刻,我相信如果我再次發瘋,他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啪!”清脆的耳光響起。


    “咚……”唐五對著我的臉上又毫不留情地連打了幾拳,鼻子傳來的酸痛讓我頭昏眼花。彎下腰,捂著不斷流血的鼻子,我再不發言。


    “你要是真有種,開始就莫怕,莫跑!而今你裝什麽狠?跟老子過來,抬人!”唐五如同嫌棄一塊垃圾般不再看我,轉身離去,甩下了這樣一句如同寒冰般堅硬冷酷的話。


    這句話如同致命的一刀插在我的心窩,將我所有的憤怒、堅強與瘋狂都擊成碎片,散落一地,再也湊不到一塊。


    仿佛失去了所有,我膝蓋一軟,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除了手掌之外,夏冬身上還被捅了四刀!何勇捅了他幾刀,他就還了幾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闖波兒不愧是闖波兒。


    那天晚上,把夏冬送到醫院安頓下來之後,何勇幾人也把同樣受傷的我送迴了家。


    躺在被窩裏,我卻四肢冰涼,腳掌上冒著一層又一層的虛汗,好像爬著一隻隻蠕蟲,又濕又黏。


    同樣感到冰寒的還有我的心。這個夜晚太瘋狂、太緊張,一幕又一幕,隻有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像電影般迴放於眼前,不漏點滴。


    四個黑夜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般的人影;與肩膀幾乎摩擦而過的一刀;扭過頭去,看見夏冬肚子上的那隻匕首柄;腳下飛快後退的路麵;黑夜中,喧囂到有些怪異的摩托車馬達聲;被圓形燈光照耀出,仿佛另一個世界的雪白光明;躺在橋上一動不動的夏冬;頂在我臉上的那一支冰涼堅硬的槍;唐五詭異陌生的眼神;當時心頭那種噬心入骨的後悔與痛苦;以及唐五那一句聲色俱厲的話:“你要是真有種,開始就莫怕,莫跑!而今你裝什麽狠?跟老子過來,抬人!”


    想到這裏,我的腦袋好像快要爆炸,心底越發煩亂不堪,千頭萬緒紛紛湧上了心頭。


    送夏冬到醫院,進了手術室之後,唐五就走了,還幾乎強製性地帶走了根本就不願離開,卻又不敢不聽哥哥話的一林。走之前,當著所有人的麵,唐五說:“有什麽事,明天再講。如果要我幫忙,我也可以出麵和闖波兒聊一下,醫藥費是怎麽都可以搞過來的。畢竟這個伢兒不是打流的,不算道上的恩怨。闖波兒不給錢說不過去。”


    我很沒用,但是我不笨,看著頭也不迴的唐五扯著一步三迴頭的一林,兩人走出醫院大門,從唐五留下的這句話中,已經冷靜下來的我慢慢地體會出了另外一層味道。


    老謀深算的唐五不會插手這件事,不然他不會說出這段話;他也不會讓一林參與到這件事裏麵,不然他不會帶走他。因為,這不是道上的恩怨,夏冬和我不是何勇、鴨子,不是跟著他唐五混的人。闖波兒搞了一個不相幹的人,不給錢說不過去;他唐五無緣無故管閑事,同樣也說不過去。


    那麽,剩下的事該怎麽辦呢?靠我、何勇、北條、鴨子、皮鐵明去和闖波兒對拚,那隻有死路一條。可又有什麽其他的辦法呢?報警是個不錯的辦法。可是,今天我跑了,再主動提起報警,別人會怎麽想?


    哎,我跑了。


    這麽多年,與何勇一起長大,對於他的脾氣,我又怎麽會不了解?兄弟受了別人一句頂撞,都可以提刀去辦事的人,為什麽今天遇到如此大的事,他卻偏偏提都沒有提報仇?他們堅持著把我送了迴來,雖然我受了傷,但是現在他們在聊什麽呢?是不是在聊如何報仇?那又為什麽要避開我?也許,還是因為當時我跑了。


    我蜷縮在床上,心裏一陣無奈、難過,嘴角現出了一絲苦笑。當時還沒有煙癮的我,第一次想要在半夜抽煙。從床頭衣服口袋中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站在窗口,緩緩點燃,深吸一口。胸口的疼痛讓我一時唿吸不過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三毛兒,你睡著沒有?是不是冷啊?”隔壁媽媽的說話聲響起。


    我心中一熱,眼角突然就好像有些水汽,強忍著咳嗽,低聲說:“不冷,睡著噠,嗆了一下。”


    “哦。那你早點歇啊。”


    母親放心地睡了,我卻依舊站在窗前,窗外一輪彎月似鉤。如果何勇他們要報仇,會怎麽報?我現在有了工作,還能像當初那樣到處亂玩嗎?可是,鴨子生日那天,他還在飯桌上給夏冬他們說,打架的時候,我姚義傑一直都是一條硬腿。


    而今,我卻跑了。


    夏冬這個伢兒不錯,本分義氣。我一直都還有些看不起他,他像根幹豆角一樣,又小又瘦。他叫我“義哥”,我雖然嘴上客氣,卻也聽得心安理得。而今呢,禍事來了,他幫我扛,我卻跑了。我還有什麽臉麵再見他們,該如何才能還這個情?不知道什麽時候上的床,更不知道輾轉反側到什麽時候,疲累之極的我才沉沉睡去。


    睡著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要做什麽可怕的事情,隻要夏冬能夠原諒我,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我真的準備去死


    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之後,我就把珍藏的幾本武俠小說找了出來。因為在這幾本書的不同位置上,都夾著一些麵額不同、被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鈔票,一共320元錢。這是從開始工作以來,我攢下來的所有積蓄,準備年底再湊點去買輛摩托車。


    這筆錢,在當時來說不算很多,但也絕對不少。可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於是,再找二哥和母親分別借了兩百元錢。然後,我懷裏揣著這筆錢走出了家門。


    我來到醫院,照顧了夏冬一整夜的北條迴家睡覺了,現在守候在病床前的是正背對著大門聊天的何勇與鴨子兩人。夏冬已經蘇醒過來,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安安靜靜地聽著另外兩人不著邊際的扯淡。


    麵對大門的他最先看到我走進來,身子微微一動,原本還有些呆滯的雙眼放出了一絲亮光,用幾乎呻吟般的語調輕唿了一聲:“義哥。”


    這一聲輕唿傳入耳中,讓我從來不曾如此清楚地體會到了四個字:無地自容。臉頰上一陣發燙,我移開了無法與夏冬對視的雙眼。


    在門口稍微站立了數秒,加快腳步走到床前,握著夏冬的手,我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什麽東西一般,甚至都來不及多說一句話,簡單地和其他兩人打過招唿,就飛快地將口袋裏裝好的一包錢拿了出來,放在夏冬的枕頭下。


    看著夏冬,原本很多設想好的話在這樣的對視中變成了一句:“夏冬,好些沒有?”


    夏冬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雙手的動作,盯著我的手與手上的那包錢。半晌過去,他依然沒有迴答。我再問了一聲,卻聽到夏冬微微一聲輕吟,他想要偏頭到另外一邊,卻因為傷口疼痛無法轉身,嘴角抽搐,隻得閉上雙眼,一行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那天,待精神不佳的夏冬吃完中飯睡著之後,我、何勇、鴨子三人走出了病房抽煙。在醫院住院部狹長空曠的走廊上,我們三人之間進行了一次雖然很簡短,但窮盡彼此一生都不曾須臾或忘的談話。


    當時,首先開口的是何勇,他看了我半天,有些沒話找話地說:“姚義傑,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


    “那你怎麽不去呢?我們守在這裏就好了。”


    “……”


    “你講話唦,怎麽不去上班啊?”


    經過了昨天的一切,我已經不再是往日的我,我變得非常敏感。何勇無心的話,落在我的耳中,卻有了另外一層意思。我覺得他想要趕我走,趕我快點走。所以,猛抽了一口煙之後,我抬起頭,有些憤怒地問道:“何勇,夏冬這件事,你們準備怎麽搞?”


    聽到我的問話,何勇的臉色也變得複雜怪異起來,他望著我,我寸步不讓,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半晌過後,他將手上的煙頭一扔,沉聲說:“姚三伢兒,你聽我的,這件事你莫管,要不要得?”


    “我不管?就你們兩個人,送死啊?昨天唐五的意思也擺明了,他們兩兄弟不得插手。把我當兄弟,你就告訴我一聲,你準備怎麽搞?”


    “一林搞!一林講噠,不管他哥哥答應不答應,他都鐵我。他插手噠,你還怕唐五不參與進來啊?”


    “那你們到底是要怎麽搞唦?”聽到這裏,我知道他們確實有計劃了,而這個計劃我不知道。這讓我更加急躁了起來。


    “……”何勇斜靠著牆,一隻腳微微曲起,用腳尖摩擦著地麵,一言不發,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越來越多的羞恥、屈辱包裹了我的靈魂。我的兄弟,再也不相信我了,再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指尖慢慢變涼,終於,狠下心,我開口問道:“北條曉不曉得?”


    “……”


    “你而今是不是信唐五、一林、北條,都不信我噠?”


    何勇緩緩抬起頭,看著我:“你不管要不要得?你不是個拿刀的人,你管這些搞什麽?”


    鴨子始終站在我的對麵,嘴角斜斜地叼著一支煙,煙頭上的火光隨著嘴巴的蠕動閃爍不停。在何勇的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我看到煙頭上的亮光突然黯淡了下來。


    一口氣沒有接上,吸入了肺部卻吐不出來的煙使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我滿臉通紅,仿佛連肺都快要咳出體內。咳嗽聲是那麽刺耳,我如同蝦米一般佝僂著腰。


    何勇與鴨子趕緊走上前,幫我輕輕拍著背部。咳嗽終於停下,我的腦袋有些發暈,眼眶也又酸又脹,我直起腰身,先看了看何勇。那一刻,也許是我的眼神讓何勇頗為意外,他不自覺地停下手,呆呆地與我對視。這個動作讓我完全喪失了最後的希望。移開目光,我看向了一旁的鴨子,鴨子同樣一言不發,佇立一旁。輕輕一揮手,扒掉了兩人正放在我背上的手,我轉身離去。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在那天,當我轉身離去之後,詫異萬分的何勇、鴨子兩人之間還有幾句對話。他們是這麽說的:


    “發神經啊?他那是什麽眼神啊?”


    “是不是怪我們不告訴他?”


    “恐怕是的。”


    “何勇,那告訴他算噠唦。他隻怕是因為昨天的事,心裏不舒服哦,以為我們故意瞞他,看不起他。你講是不是這樣的?”


    “鴨子,你未必不曉得姚義傑這個人啊?這件事,敢告訴他啊?他曉得我們不準備走活路,那他還不翻了天,還上個屁的班啊?”


    “他得不得怪我們啊?”


    “不礙事,我們為他好。”


    是的,他們確實是為了我好,我相信,這麽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經不再需要證明。如果是今天的我,我也會領這個情。隻可惜,當時孤傲自負、年少輕狂的我會錯了意。


    何勇原本出於好心的一句“你不是個拿刀的人”落入我耳中的時候,卻直接擊中了我深藏內心、不敢提起的隱痛,也帶給了我無盡的屈辱與憤怒。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嚴在兒時玩伴的麵前一敗塗地。那一份曾經建立在平等關係上的友情,隨著驕傲與自豪一起煙消雲散。


    走出醫院大門,我沒有去上班,而是徑直步入了九鎮供銷社旁的廢品收購站。在這裏,我花五元錢買了一樣東西。然後,我去了一個在社會上打流的名叫劉輝的朋友家,找他借了另外一樣東西。


    後來,我走迴了家。一整個下午,我就那樣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無所想,如同死人。夜色降臨,父母兄嫂下班迴家,我起床與家人一起吃了頓晚飯。那頓飯沒有什麽滋味,嚼在嘴裏,像是木渣,但是我吃了很多,吃得很仔細,還破天荒地主動陪父兄喝了幾盞小酒,給母親夾了幾筷菜。


    因為,我抱著吃最後一頓的想法。不管是誰,有了這種想法,都會吃得很仔細,吃得很香。飯後,我甚至還在家門口那棵小時候親手種的鬆樹下坐了十來分鍾,再起來去擦了個身子。


    然後,我迴到自己的房間,從床下將準備好的兩樣東西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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