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子的盛宴


    電影是在九鎮高中的露天廣場上放映的,因為沒有座位,人們通常都要自帶馬紮。


    皮鐵明沒有拎馬紮,流子和帥哥們都不拎馬紮,因為這是一個沒有品位的做法,不能泡到妞之後還帶個小馬紮送人迴家或者送人上床。那天我卻鬼使神差地堅持拎了,不僅拎了馬紮,還帶上了那本叫做《五鳳朝陽刀》的武俠小說。因為,我對九鎮人確實有些心灰意懶,雖然渴望參與,我還是擔心到時候沒人理我。


    當我們趕到的時候,電影還沒有開始,但是操場裏麵已經坐滿了人。鎮文化站的幾個工作人員正滿麵紅光地站在操場正中央,擺弄著各種各樣的機器。平時看不到他們有多露臉,但是這一刻就連與人說話的口氣中都顯示出了一種權威。


    人,無論高貴還是卑微,隻有在自己獨有的領域裏才能找到尊榮。我也不例外,半個小時之後,我就用我未來半生中最為擅長的方式,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尊榮。


    流子們從來都不坐在正中間,那片位置是看電影用的。泡妞最好的位置是在四邊,九鎮上正值青春的姑娘們好像也摸透了這個規則,幾乎都遠遠地離開了自家大人與親朋好友的視線,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坐在操場周邊的樹蔭下、花叢旁。


    何勇和鴨子兩人早就占好了位置,在操場西頭的一個角落邊上,他們的旁邊還坐著四五個姑娘,有美有醜,卻無一例外地春情蕩漾、麵帶桃花。與他們會合之後,皮鐵明甚至都來不及打聲招唿,就奮不顧身地加入了泡妞的行列。我很想,但是我卻沒有加入進去。因為我沒有瞎,我隻能無可奈何地承受這些女孩看向我的那種複雜而微妙的眼神,裏麵有惋惜、好奇、懼怕、不齒……


    這讓心如刀絞的我徹底地失去了所有的興趣。為了保存住自己身上的最後一絲尊嚴,再三拒絕了兄弟們的召喚,我坐到了他們身後兩三米處,那兒有一根竹竿,上麵掛了個電燈泡。雖然那種羞憤交加的感覺讓我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但我還是裝模作樣地翻開了那本武俠小說。


    電影開演了,在《牧羊曲》輕快的旋律中,我看見何勇已經牽住了他身邊一個姑娘的小手,鴨子、皮鐵明也正和其他人言談甚歡。隻有我坐在那裏,心不在焉,看周圍是否有人在注意我、在指點我。


    不經意地抬頭,我看見左前方,一個流裏流氣、讓人感覺有些討厭的年輕人從人群裏迎麵走了過來。顯然,他也看見了我,好像有些不敢置信地微微一愣之後,他的嘴角往上一揚,似笑非笑,鄙視的神情溢於言表。


    那種神情讓我感到自己腦袋“嗡”的一聲炸開,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我想殺人,但是在我準備站起來捍衛自己尊嚴的那一刻,那個人卻麵露笑容,走向了我的兄弟。我不想讓兄弟們難堪,隻能緩緩地坐了下來。


    “嗨,勇雞巴,鴨子,你們都在啊。”


    “啊,是啊,林飛,你也來了,坐坐坐。”


    在何勇的招唿聲中,叫做林飛的人沒有坐下來。他站在那裏,好像是剛剛才看見一個稀奇寶貝一樣,用一種極為誇張的語調說:“哎,陳妹子,你坐在這裏啊。我還找了你半天噠,過去咯,我們在那邊有位置,小芳她們幾個都在。”


    被叫做陳妹子的那位就是女孩中最漂亮的一個,她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地站了起來,同時還扯了坐在身邊的另外一個女孩一下,說:“真的?小芳她們都在那邊啊,我還以為沒有來呢。張琳,那我們坐過去咯。”


    “是的,她們都來噠,你還坐在這邊幹什麽咯?有什麽意思?過去咯,一路玩。勇雞巴,你們也一起過來唦。人多,講白話(方言,聊天、閑談)有意思。”說到這裏,那個年輕人還故意壓低聲音,很曖昧地看著何勇,笑著說,“人多,路子也多些唦。”


    何勇心領神會,報以一笑,邊起身邊看向我這邊,叫道:“義傑,走咯,一起過去,到那邊去玩。”


    我其實已經決定開口告訴他,我不去。無論是剛才那些女孩的表情,還是林飛嘴角的那一抹微笑,都已經讓我對這個夜晚感到興趣索然。我留在這裏的唯一原因是兄弟,既然現在兄弟們有了更開心的地方,我也就不用再跟著去丟人,我可以走了,迴到自己那個雖然孤獨,卻也沒有人鄙視我、沒有人嘲諷我的世界裏。


    但是,還來不及迴答,我就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哎呀,勇雞巴,你怎麽這麽不懂味啊?你喊他搞什麽唦?你喊他了,到時候,隻怕連我們都搞不到妹子了。還有哪個妹子不曉得他咯?義色,你迴去帶你自己的伢兒(方言,小孩,兒女)去吧,還在這裏湊什麽熱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義色。


    那一瞬間,何勇眼裏的歉意與那些女孩們略帶同情的嗤笑,讓我領會到了這個外號背後所包含的那些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含義。抬起頭,我看見林飛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耐煩,毫不掩飾他的輕蔑與挑釁,直勾勾地盯著我。


    雙膝一緊,站起身來的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手上那本厚厚的《五鳳朝陽刀》,已經劈頭蓋臉地對著林飛飛了過去。


    “砰!”書本砸在了毫無防備的林飛頭上。他右手捂著頭,看了我大概半秒鍾之後,大罵道:“操你媽!”


    他飛快地朝我撲了過來,沒有撲到。因為幾乎在他動身的同一瞬間,皮鐵明已經一把扯住了他。何勇則站到了我們之間,右手抵著他的胸膛,說:“林飛,你搞什麽?他是我的兄弟。”


    在女孩的注視下,林飛已經變得歇斯底裏,奮力想要掙脫皮鐵明和鴨子的環抱,大吼著說:“老子管你!小雜種,還敢打我。老子要弄死他!勇雞巴,不關你的事,你莫要多管閑事。今天哪個來噠我都不給麵子。”


    何勇沉默了一兩秒鍾,然後讓了開來,指著我這邊,對林飛說:“那好,那你去咯,去打唦。鐵明、鴨子,莫拖住他,讓他去。”


    何勇的奇怪態度讓所有人都驚異萬分,皮鐵明和鴨子在看了他幾眼之後,終於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放開了手。林飛驚疑不定,看看何勇,又看看我,卻沒有移動,直到他看向了周圍的那些女孩。沒有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願意在自己中意的女孩麵前丟人,林飛也一樣。


    他一把推開身邊的鴨子,殺氣騰騰地向我走來。他與何勇擦身而過的時候,何勇猛地一腳踢在了他的腰間。女孩的尖叫聲響起,林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麵。


    “小雜種!”我狂吼著撲了上去。旁邊看電影的人喊叫著,如同潮水般向四周散開,在退潮的中心,卻有兩個黑色的影子逆流而上,跟隨著我一起撲了上去。


    鴨子、鐵明!


    一林


    我不曉得自己打了多久,又是怎麽打的。我隻感到了一種可以讓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的暢快。這是我離開學校之後再也沒有體會過的美妙感覺。它讓我忘記了身在何方,所為何來,所做何事。我快樂地陷入了癲狂。然後,我發現自己已經被何勇、鐵明、鴨子三人合力拉開,隱隱聽到一個說話聲響起:“義傑,莫搞噠,莫搞噠。差不多噠,也是認識的人,差不多噠。”


    接著,世界又一次變得清晰,我看到了周圍探頭探腦、指指點點卻又噤如寒蟬的人們,看到了女孩臉上已經失色的花容,看到了兄弟們眼中的懇求,看到了滿臉是血的林飛從地上爬起。


    我終於醒來。林飛轉頭走了,走之前,他指著我們四人,說:“等著,你們等著!”


    我的胸膛依舊起伏不定,何勇摟著我,把我向操場外麵推,他說:“義傑,你迴去,你迴去。這裏的事,我來擺平。”


    “是的,義傑,你迴去咯,不礙事。明天,我到你家去找你。”皮鐵明也附和著。


    抵抗著何勇雙手向前推搡的力道,轉過身,我看著他說:“是兄弟,你就莫逼我噠。我已經快要被逼死噠。老子不走,我看今天到底有什麽鬼!”


    何勇的瞳孔飛快放大,看了我半晌之後,他收迴了雙手,移開目光,招唿鴨子走到一旁,指著操場的東頭說了一句什麽。鴨子點了點頭,轉身離去。然後,何勇迴到原地,坐下來,再對我招了招手。周圍依然還有無數的人在注視著我,依然還有無數的惡意在揣測著我,但是,我已經不再怕了,我也不想多問鴨子為何離去,我走向了何勇。我知道,在萬人的操場上,隻有他們三人站我的一邊,他們不會害我。我隻想和我的兄弟們好好休息一下,然後,一起迎接那即將到來的一戰,迎接那酣暢淋漓的輕鬆感覺。


    幾分鍾過去了,在我的等待中,終於,斜前方那片人群如同開水般沸騰起來。七八個年輕人高聲大罵著,黑壓壓的一夥走向了我們這邊。聽到自己胸腔中不斷傳出的劇烈心跳聲,眼角看見黑影移動,我顧不上多想,跟在何勇後麵,站起了身。


    “何勇,不關你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朋友噠,給個麵子。”人未到,聲音已經傳來。


    說話的是為首一個個頭不是很高,但是很壯實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在昏暗燈光下分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色的勞動布工裝。


    人群已經走到了我們麵前。


    “是不是這個小麻皮?林飛,剛剛打你的是這個小麻皮唦?”不待何勇迴答,此人氣勢極盛地伸出一根指頭指著我,眼睛卻掃都不掃我半下,徑直扭過頭去向林飛問道。


    何勇踏前一步,半個身子擋在了我前麵。他扔掉手裏的煙頭,故意漫不經心地對著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看著來人,硬邦邦地說:“怎麽不關我的事?他的事就是老子的事,怎麽了?”


    工裝服顯然對於何勇的迴答有些意外,呆滯了片刻之後,臉色變得更加嚴峻,一字一句地迴答道:“何勇,一場朋友,我的老弟被打成這個樣子噠,你是不是不給一點麵子,要這麽輕狂?”


    何勇又踏前了一步,幾乎是胸部貼著胸部地站在了工裝服麵前,說:“老子向來都輕狂慣噠,不舒服啊?”


    工裝服顯然在顧忌著什麽,對於何勇的這般挑釁,他一反片刻前指向我的威風樣,居然沒有發作,看了何勇半天之後,才說道:“好,你要管,你憑什麽管?他是你的小弟啊?他跟哪個混的?跟哪個,就哪個幫他出這個頭。何勇,我告訴你,如果你今天實在要這樣不講規矩,亂搞,隻怕會搞出大事。”


    何勇臉色一變,還沒有說話,所有人就聽到了另外一句囂張到不留絲毫餘地的話響了起來:“跟我混的,我出頭。軍妹子,你想要怎麽搞唦?你個小雜種,吃了幾天飽飯,活得不舒服了,找死路走?”


    就在我的左後側,一個看上去年紀與我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氣勢萬千地扒開人群,大步向著這邊走了過來。他沒有像在場其他人一樣盛裝打扮,僅僅穿一條西褲和一雙迴力勞保鞋,上身還有些不合時宜地打著赤膊。


    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人,鴨子赫然就在其中。我還是站在那裏沒有動,但是在聽到這個年輕人說話聲的那一刻,我卻感到自己的手上突然一鬆,手指隱隱有些酸疼。低頭看去,原來始終被我緊緊握在手上,卷成筒狀的小說書已經很放鬆地平攤了開來。


    一林終於到了!一林到了,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無論在白道黑道,都有一種人。他們有著別人無法享有的某些優勢資源,他們盛氣淩人,恃才傲物,洋洋得意;他們銳利,激進,勇猛。一林,就是這樣的人,當時九鎮黑道掛上號的絕對大哥。他也是我們四個人,除了彼此之外,關係最為親近的朋友。在我遇到敵人的時候,何勇、鐵明、鴨子三個人也許會幫我打,也許不會,他們隻會為我做出最好的選擇;但是一林不同,如果讓他遇見了我的敵人,他通常都隻有一個選擇。


    打!


    今天,他遇見了。


    在所有人或興奮或忐忑地注視下,一林當那夥人並不存在一樣,徑直走到我的身邊,一拳打在我的背上,對我說:“媽的,好久沒有看到你了。聽說你還被開除了啊?哈哈,還不長記性,一露麵就敢搞事啊。哈哈哈,哪個小麻皮打的你啊?”


    捂著痛徹入骨的後背,我沒有迴答。在這樣的情況下,麵對這樣的熱情,讓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迴答。何勇不管這些,他甚至懶得去想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我打人還是被人打。他拍了拍一林的肩膀,也不說話,隻是伸出一根指頭指向了對麵的林飛。


    一林沒有再說一句話,直接跑過去,扯著林飛的衣領,一把將他從人群裏麵拖了出來,劈劈啪啪地打起了耳光。


    林飛顯然被打蒙了,沒有半點掙紮,隻是眼巴巴地看著身邊的工裝服。幾下過後,一林仍然毫無收手之意,工裝服也終於看不下去了。畢竟他有這麽多小弟在場,本來是來幫人出氣的,卻鬧成現在這樣,麵子上怎麽都不好下台。


    於是,他走了過去,看樣子是想要勸一下一林,結果當他的手剛剛碰到一林裸露的肩膀,一林轉過身對著他臉上就砸去了一拳。


    工裝服愣在了那裏,一林也沒有繼續打,站在原地,指著他大聲說:“你們彤陽的就給老子滾迴河那邊去,鄉巴佬少雞巴到九鎮這邊來,耍狠是不是?老子告訴你,你不舒服,你今天就再碰我一下,你試試看唦。看老子怎麽弄死你們這些窮麻皮、小雜種!”


    在一林的追罵之下,工裝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天之後,他才將一句話憋了出來:“這是我和他們幾個人的事,和你一林沒得半點關係。我也沒有喊我師傅出頭,你憑什麽出頭?你看我們彤陽的朋友不順眼,有狠你就莫以大欺小,讓我們個人(方言,自己)搞。”


    他語調不高,卻隱隱有著破釜沉舟的意思在裏麵。話一出口,他身後那幫人的臉上也顯出了一種被侮辱之後的憤怒表情。


    “什麽麻皮以大欺小?老子今天就……”沒有等一林的話說完,何勇打斷了他。沉默了半天的何勇猛扯了一下一林的手臂,再看著工裝服說:“那要得,我們兄弟自己扛下來。你想怎麽搞?今天陪你搞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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