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山的修士被蕭若護於結界之中,那些修士口中驚唿殿下,還有幾位要前去救人,蕭若的耳邊卻有一陣嗡鳴,修士說的話他不太能聽得清。


    他想起北漠戰場上清岑以一敵萬,帶著一眾天將首當其衝,哪怕弑神劍穿肩而過,也強忍著碎骨之痛打完了整場仗,他們攻下魔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死了去往人界的道路,以求凡界生靈安然無憂。


    慶功宴上諸位兵將舉杯相碰,誠心誠意地祝願主將早日康複,壽與天齊……如今這壽與天齊,可能毀在了蕭若的手裏。


    他忽然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執迷於兒女情長,尤其是這般自我欺騙的一廂情願。


    暴虐的火海狂湧翻浪,卻傷不到寧瑟一根頭發,她拿著一把天火化成的長劍,劍芒如火如荼,灼亮蒼穹四野,她眼中的光彩卻驟然失色。


    她找不到清岑了。


    像是心底被驀地挖空了一塊,驚慌和恐懼紛至遝來。


    夜幕中孤月淒冷,殘星餘輝明滅,她在汪洋火海四處遊蕩,跑得神思空離,臉頰也失盡了血色。


    她自小擅長控火,從未覺得火焰如此猙獰,漫天都是泛著煙灰的亮光,地表仍然在上下震蕩。


    “清岑!”她大叫了一聲。


    無人迴應。


    寧瑟沒有哭,因為知道哭根本沒用,她扛著劍跪在半空,手下金光鋪展綿延,以求能尋找到清岑的蹤跡。


    她不知道是自己學藝不精,還是南嶺的地勢有問題,那金光愈加微弱,她的手指也開始顫抖。


    好像昨天還在妙音海中玩水浪,海鳥跟在她身後奔跑,她轉眼就能撲到清岑身邊,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現在,她把他弄丟了。


    “你在哪裏?”她抬眸環視四周,喃喃自語道:“別嚇我。”


    ☆、第58章 燁煜(大結局)


    腳下海浪澎湃,風中參雜著火星。


    寧瑟運氣於掌心,須臾便凝出一個光球,時下正值深夜,那光芒卻盛大如烈陽,恍惚間似能刺痛人眼。


    她心想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清岑找出來。


    遠處的修士們已經意識到寧瑟要做什麽,有人高聲朝這邊喊:“寧瑟上仙!請三思而後行!”


    她聽在耳邊,隻覺得吵鬧。


    南嶺火海波濤翻滾,她打算將整個火海騰空架起,然後去海底尋找清岑的蹤跡,然而整個海麵一望無際,如今又有連環地震,她若是執意用這種方法,必定會引發反噬,繼而傷及自身。


    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寧瑟還在想之前清岑同她說的話,她當真以為他怕火,現在又深陷困境,大概在等著自己來救他,倘若他有什麽意外,她也猜不出自己會發什麽瘋。


    火浪一波又一波地湧來,她使盡全力操縱整個火海,掌心果然有灼膚之痛,但她憋足了一口勁,手下的力氣沒鬆懈半分。


    直到有人摸了摸她的腦袋,低沉嗓音中帶了點好奇地問道:“你何時學會了這種法術?”


    寧瑟陡然睜大了雙眼。


    清岑見她渾身一僵,以為她在這個法術上,遇到了什麽艱難和困頓,於是他的語氣放緩了幾分,像是在安慰她一般,很溫和地道了一句:“南嶺火海深有百尺,碰到問題也算常事。”


    寧瑟此時仍然跪在半空中,她慢慢地抬起頭,生怕剛才的聲音都是她的幻覺。


    一旁的修士們已然瞧見清岑,人群中立刻發出一陣驚唿聲。


    唯獨蕭若仍舊處在茫然的狀態,也聽不見身旁的修士說:“這怎麽可能呢,我剛剛親眼看到,地震的那一瞬,火海和山石把天君殿下整個湮沒了,我原本以為他沉到了海底,沒想到……”


    “所以說天界神尊的名號,都不是白白得來的。”另一位修士接話道:“不過天君殿下看起來毫發無損,倒是真叫人敬佩。”


    事實上,清岑並非毫發無損。


    寧瑟站起來以後,手指仍有些麻木,她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又將他從頭打量到腳,甚至伸手給他搭脈,他氣息平和,脈象沉穩有力,筋骨安然無恙,衣袍完好如初,唯獨左手的手背上,有一條寸長的血口,像是被深海火焰所燎。


    “你被海底的天火燒傷了。”她出聲道。


    清岑並不想讓寧瑟發現他手上有傷,畢竟她最喜歡牽他的手,如今他的手被燎出一條血口,好了以後大概會留疤,即便用玉雪生肌膏祛疤,大概也要殘留一段時間。


    左手沒有原來完美了,清岑的心裏有一點不高興。


    但他麵上並未表露出來,仍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仿佛不知道這個微小傷口的存在,隻低聲應了寧瑟的話:“地震的封印被解除了,我去海底重做了一個。”


    寧瑟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滿眼隻有他手上的傷,她從乾坤袋裏找出一管上等燒傷藥,這藥膏原本就是為清岑準備的,她沒想到真能派上用場。


    寧瑟一邊擠藥,一邊又問他:“還有哪裏受傷了?”


    清岑如實相告:“隻有這一處。”


    那藥膏澀苦微涼,敷在傷口大約有刺痛,寧瑟雖然沒有被燒傷過,卻還是假想了一下,這一番假想完畢,她立刻覺得很心疼,敷藥完畢後,她又忍不住問:“疼不疼?”


    清岑頓了片刻,狀若無事道:“不疼。”


    倘若他迴答一個“疼”字,寧瑟必然會抱住他好好安撫,但現在他先是停了一瞬,像是在低調地隱忍,然後又很強勢地嘴硬,就讓寧瑟愣了一愣,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我剛才找不到你,急的快要瘋了。”她雙眼眨都不眨地望著他,語調有些微的顫抖:“我試圖把整片火海架起來,也不敢想象假如你有三長兩短,我會做出什麽事。”


    清岑沉默了一小會,再次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沒事。”


    他說:“不僅沒事,還要向你道歉。”


    寧瑟想不出他要道什麽歉,又覺得有了剛才那一番驚嚇,清岑無論做了什麽,她都不會當做一迴事,於是即刻應道:“不要向我道歉,我現在腦子不清醒。”


    然而清岑執意道:“我在海底重做封印時,順手疏導了海嘯。”


    “順手”二字,被他說得非常平淡,像是碰巧所為,完全談不上刻意。


    雖然清岑表現得一如無心之失,卻還是誠意十足道:“這原本是你的職責,今次我代你完成,沒有事先問過你的意思……”


    寧瑟的腦子懵了一會,接著打斷了清岑的話,她迴想方才種種,心中忽然有些疑惑,於是出於關切地問道:“你究竟怕不怕火?”


    清岑話語一頓,沒給出準確的迴答。


    他一聲不吭地站著,目光落在了別處,過了片刻,緩聲反問道:“這還用再問麽?”


    像是心裏有委屈,但是嘴硬著不說。


    寧瑟的心房立刻軟成了水,她馬上將他抱住,誠心誠意地安撫道:“當然不用再問了,我都知道的,你一點都不怕火,還能幫我解決火海的海嘯,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和你生氣呢?”


    話雖這麽說,寧瑟卻在心裏勾描出這樣一幅畫麵,清岑分明很怕火海,但卻強忍著弄出了一個結界,然後沉到海底補好了封印,又機緣巧合地解決了海嘯。


    她心中更是珍惜他,也將他抱得更緊。


    正在這個時候,清岑低聲接了一句:“我能解決海嘯,也是因為運氣好。”


    寧瑟對此深信不疑。


    她知道火海的海底有重重險境,他的手上還帶著傷,若非他運氣好,或許真的出不來了,所以現在她更應該好好安慰他。


    “既然海嘯已經搞定了,我們可以啟程返迴鳳凰宮了,或者迴陌涼雲洲也好,你想去哪裏都可以,我都會陪著你的。”寧瑟道。


    清岑點了點頭,剛準備答話,忽有一幫修士出現在附近,抬腳朝他們走了過來,為首的那位依然是蕭若蕭掌門。


    清岑驀地想起了一個詞,叫做陰魂不散。


    寧瑟抬眸將他看著,接著問了一句:“你是不是不高興?”


    誠如清岑一貫的風格,他口是心非道:“我很高興。”


    寧瑟便知道他真的是不高興。


    汪洋火海怒濤平息,夜風徜徉在寬闊的海麵上,竟是連半分波瀾也沒有。


    天外星色寡淡,月亮被浮雲遮了半張臉,蕭若抬步走近的那一刻,出口的第一句就是:“我方才想害你性命,地震的封印就是我揭掉的。”


    寧瑟聞言,手中立時幻化出長劍,扭頭就要和他打一架。


    卻被清岑拉住了。nn


    “我的人你也敢動?”寧瑟雖然被拉住,但仍然處於一種暴躁的狀態,目光也格外窮兇極惡,一瞬不瞬將蕭若看著。


    她一想到清岑差點葬身火海,而這一切的誘因都是封印被解開,解開封印的人正是蕭若,她便壓抑不住那一顆想打架的心。


    蕭若垂眸斂眉,沉下聲音道:“我確實犯了錯,要打要罵悉聽尊便。”


    他身後的某一位修士倒抽一口氣,趕忙抱拳恭聲道:“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還請掌門給予明示。”


    “不要講了。”蕭若明示道。


    那修士有點發懵,目光茫然將他望著。


    這位修士心想,自己已經想好了下台階的話,隻要蕭若掌門應了聲,他就可以給掌門鋪出一條台階,扶著掌門穩穩地落下來,既不會傷了清岑天君的麵子,也不會有損大家的和氣,還能緩解寧瑟上仙的怒火,為何掌門他就這麽的……不想聽自己講話呢。


    修士心中略感難過。


    卻聽蕭若在此時道:“我不僅是為了道歉,也想讓自己心安,我有意害人性命,若不加以懲治,遲早要淪入魔道。”


    一旁的修士分外詫然,暗道他們掌門有什麽說什麽,又是一條腸子通到底,可能並沒有……那個能淪入魔道的聰明勁。


    清岑似乎不太在意,依然心平氣和道:“我並無大礙,何必追究你的過錯。”


    這一席話說得坦然,也顯得他心胸很寬廣。


    站在一邊的修士們,聞言幾乎要倒戈到清岑這一邊,他們心想清岑天君已經被掌門牽累,卻還是這麽的溫煦寬和,心境果然超凡脫俗,也很值得他們欽佩。


    蕭若聽了清岑的話,心中同樣略有驚訝,於是愧疚之情更甚,拳頭也握得更緊,“你不該同我大度,我之前確實想加害於你。”


    “所以呢?”寧瑟怒目看他,不依不饒道:“你打算怎麽辦,去天宮帝闕認罪,還是直接返迴天乾山,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自然是返迴天乾山。”清岑很寬和地接了話,狀似好心道:“我知道有一條近路,途徑關翠山,玉成嶺,苦寒思過崖。”


    講到苦寒思過崖的時候,清岑有意放緩了語氣,果不其然,蕭若眸色一凜,當即應話道:“我不會返迴天乾山,我必須去苦寒思過崖。”


    “掌門請三思!”他身側的修士當即出聲道:“苦寒思過崖地勢險峻,終年嚴寒,並非思過的好去處!”


    周圍的修士們連連稱是。


    蕭若心意已決,就沒有和他們爭執,他覺得自己犯下大罪,如果不加以彌補,怕是要良心難安,抱憾終身。


    那位修士見他不言不語,便猜到他主意已定,隻好迂迴懇求道:“倘若掌門非要去苦寒思過崖,那麽三年五載過後,請您返迴天乾山。”


    清岑微微頷首,像是在表示讚成:“既然是平常的神仙,三年五載已經足夠,菩提祖師思過九百年,但因他和別的神仙大不相同。”


    蕭若瞳眸一縮,恍然想到了菩提祖師思過的故事,這則故事他從小便聽過無數次,自然知道其中深意,如今再對比自己犯下的錯,更覺得思過九百年都不足以洗清心底汙濁。


    於是他沉聲道:“我要思過一千年。”


    一旁的修士幾乎被嚇愣,差點要給蕭若跪下,惶恐不已道:“蕭若掌門!您離開天乾山,掌門之位便要懸空,您忍心讓天乾山弟子群龍無首,亂成一鍋粥嗎?”


    他的話尚未講完,清岑便打斷道:“天乾山的掌門之位,唯獨蕭若能坐,是該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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