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扇柄微傾,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山頂,湘靈尚有閑情逸致搖扇子,她將寧瑟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終凝眸鎖定她額間的鳳尾印記,“第一次見姑姑,你就這麽冷淡,到底是向誰學的呢……鳳凰宮的人都是怎麽說我的?離經叛道,還是不知好歹?”


    寧瑟今日出門沒有戴易容麵.具,她心中有幾分說不出的後悔,也許扮成糙漢的模樣,就不會被湘靈追蹤發現。


    “在天外天鳳凰宮,提起你的人不多,我曾經問過老一輩的鳳凰……”


    寧瑟的話說到這裏,手下陡然捏出一個法訣,劍光異彩極快晃過,破開猛火圍成的結界,她的身形倏爾一閃,快如移形換影般驀地消失在湘靈的眼前。


    烈焰火光在天邊延伸,轉眼染紅了半個蒼穹,湘靈緩慢闔上雙眼,揮袖援引鳳族威壓,近處的雪山竟然逐一崩塌。


    剛好截斷了寧瑟想去的路。


    湘靈挑唇而笑,微眯著眼遙望寧瑟,忽而又說:“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可惜沒有百鳥朝鳳,也沒有天宮樂師的祝禱長歌。”


    言罷她又伸手指向自己的額頭,尖利的指甲微微嵌入幾分,刮出一道不輕不重的血痕,“在你沒有出生之前,這裏也有一道鳳尾印記,不過你出生之後,就搶走了我的風頭。”


    天外火勢愈演愈烈,她悠然上前一步,雙眼緊盯著寧瑟,語調婉轉溫和道:“可你生得這般貌美,那鳳尾印記倒是和你更配,你若是有心來魔城侍奉姑姑,姑姑必定不會虧待你。”


    寧瑟袖中的山雀忽然伸出腦袋來,不明就裏地啼叫了一聲。


    這叫聲仿佛一舉激怒了湘靈。


    她微擰雙眉,眸底浮出厲色,掌心頓時凝聚黑光,話中笑怒參半道:“我是在和誰說話,怎麽一隻小小的山雀也敢插嘴?”


    寧瑟飛快閃身,一把將山雀塞迴袖子裏,耳畔疾風颯颯作響,她邊跑邊想這個姑姑腦子好像不太正常,但好像正常的神仙也不會墮入魔道,更不會慫恿自己的侄女入住魔城。


    遮天席地的烈火朝她湧來,浪濤兇猛遠勝天寒江水。


    火中光影交錯激越,仿佛蘊含魔道混沌乾坤,寧瑟沒有反抗的能力,隻能一個勁地往前跑。


    一刻鍾之後,寧瑟終於明白,湘靈從未打算對她動手,從始至終,她都是在引寧瑟去一個地方。


    一座新建的魔城。


    城牆尚未修繕完畢,護城河引來了天寒江水,河畔立著若幹人影,清一色的魔族長袍,看得人心頭發怵。


    寧瑟覺得,她可能進入了一個死局。


    近一個月以來,她沒有一晚上休息得好,今天趕早出門,似乎還帶著低燒,或許是出於這些原因,她覺得當下的自己不僅愚蠢而且無能,從遇到湘靈開始,就沒有想出辦法一舉脫困。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


    湘靈手執扇柄搖了搖,緩慢站到寧瑟身後,她說話的語氣十分和緩,倒真像一個疼愛侄女的姑姑,“你到底是我的親侄女,也是我們鳳凰族的小公主,你不願意隨我去魔城,我也不忍心親手殺了你,隻好找人代勞。”


    城牆外寒風獵獵,河邊排列著整齊的石磚,寧瑟攥緊的手指鬆開幾分,心知此時孤立無援,早已算是進退維穀,她並不指望有誰能來救她,也不覺得誰應該來救她。


    似乎落得這般境地,都是因她掉以輕心。


    寧瑟一拍雙手,纖白的十指交握,掌心漸漸凝出法訣,又被她藏於袖中, “剛剛沒有考慮清楚,所以才會一聲不吭,不過現在重新迴想……”


    寧瑟的話尚未說完,湘靈便揚聲問道:“乖侄女,你這是同意了?”


    護城河的隔岸有人朗聲大笑,近旁的魔族眾人紛紛行禮下跪,強悍的魔氣撲麵襲來,刺得寧瑟低頭接連咳嗽。


    待她咳完以後,才發現那人朝這裏走了過來。


    寧瑟心下驚懼,烏黑的瞳眸倏然一縮,隻覺得心底一片寒涼。


    那位魔氣極其罡烈的人,正是蠻荒魔族的大首領。


    早在幾萬年前,這位大首領就被天界懸賞通緝,寧瑟小時候曾在通緝錄中見過他的畫像,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有機會同這個魔頭麵對麵。


    這位魔頭身量瘦削高挺,五官輪廓深邃,雙眼銳利如鷹隼,臉色卻極其蒼白,單看他的麵相,大抵是沉鬱寡歡且疑心很重的人。


    他打量寧瑟的眼神,像在看一個不玩白不玩的物件。


    “你的這個侄女,直接殺了倒有些可惜。”他道:“不如讓我享用完了,你再拿她來抽取仙力。”


    湘靈冷嗤一聲,指尖旋轉著扇柄,含笑揶揄道:“凡界的女人不能滿足你麽,主意都打到我侄女的頭上了?”


    那魔族首領竟也毫不避諱:“凡界的女子,總是比仙女的滋味差一點。”


    “可惜啊,我改主意了。”湘靈收了扇子,側身靠近寧瑟道:“我不打算殺她了。”


    魔族首領不怒反笑,眸中猶有輕蔑玩味,討價還價般開口說:“不殺可以,但天界的神仙多的是剛烈性子,你必須挑斷她的手筋腳筋,抽掉她的九成仙力,等她毫無反抗之心,再像養狗一樣把她養在身邊。”


    這不是養狗,是在養打斷翅膀的鳥。


    寧瑟在心裏罵了一聲去你娘的,手中法訣一瞬暴漲,天外如有鳳吟九天,當空劈下狂湧的劍芒,烈烈天火猶如流竄的巨潮,燒得蒼穹原野渾然變色。


    湘靈臉色不改,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寧瑟精通的所有絕招,湘靈都比她更清楚明白。


    是以湘靈如今的作態,就像是一隻遛耗子的老貓。


    但她一時疏忽,沒料到寧瑟還甩出一個幻影陣,陣心融在火光之中,翻滾纏繞幻影無數,在魔族首領看來,寧瑟似乎正站在湘靈的身側。


    他微微斂眉,目中浮出冷嘲的意味,身形一晃快如離弦之箭,手下凝聚千斤魔氣,交雜著形態詭異的白煙,陡然穿過那人影的肩膀。


    溫熱的血從他的掌心流出,他輕歎了一口氣,狀似憐香惜玉地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被耍了。


    生生受了他這一招的人,並非不識抬舉的寧瑟,而是早已入魔的湘靈。


    他從一開始就麻痹大意,認定了寧瑟插翅難逃,更沒想到她還會用火陣幻影,讓他在出招時弄錯了人。


    湘靈目露駭人兇光,手背暴起條條青筋,猛地扯住他的衣袖,“我以羽毛為信物,自願加入魔族,你便是這樣迴報我的?”


    那魔族首領並未辯解,抬腿一腳踹上她的膝蓋。


    湘靈法力極為高強,卻遠非魔族首領的對手,她的膝蓋骨應聲而碎,踉蹌一步後驀地跪倒在地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魔族首領道:“你想從我這裏拐走玄術師,殺盡神仙稱霸天界,統率魔族位居我之上,可你這等不長腦子的蠢鳥,也敢同我耍花招?”


    言辭中譏笑盡顯,似乎已經將她當成一枚棄子。


    寧瑟尚在禦風狂奔,袖中的山雀卻有一隻掉了出來,她趕忙彎腰去撿,魔刃寒光便要斬斷她的手腕。


    她撐劍一個側翻,堪堪避過這一劫,長劍向後甩出冰火劍芒,聽到魔族首領陰沉發笑道:“我便要抽幹你的仙力,看你如何興風作浪。”


    方才掉出來的那隻山雀,先是躺在原地蹬腿裝死,發覺除了寧瑟沒有人注意它以後,它撲著翅膀衝上了淩霄。


    生平從未飛得這麽快,更沒有飛得這麽高,那山雀在九霄之地亂飛一通,目光忽然鎖定在遠方。


    地上妖風乍起,寧瑟逃無可逃,三麵夾擊之下,她倏地停頓了一拍,而後猛地衝入新修的魔城。


    腿側被風刀割破,染紅了一小塊素紗衣料。


    周圍的魔怪狂聲而笑,笑聲格外猙獰刺耳。


    魔族首領舔了舔手背上的血,隨她一同進入魔城,卻見她頗有章法地頂風逆行,掀開一座草屋房頂後,沒有絲毫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有的魔城裏,存在通往凡界的雲洞。


    寧瑟縱身跳入那雲洞時,一度以為自己會掛在這裏,但她覺得即便是死,也比落到魔族手中要強。


    雲濤一瀉千丈,煙波浩淼如風如浪。


    待到周圍霧散雲消,再沒有半分魔氣,天空澈藍如錦緞,大地遍布芳草綠茵,奔流的河水清澈見底,河畔開著幾簇不知名的野花,正是常言所道的人間美景。


    當下正值陽春三月,這附近還有幾座村莊。


    河邊有幾位荊釵布裙的芳齡少女,低頭在清水中浣紗,素色長衣上下沉浮,順著水波搖曳飄蕩。


    有個姑娘出聲問道:“阿麗,二餅哥向你求親,你為什麽不答應他啊?”


    被喚作阿麗的嬌柔少女,年紀大概有十七八歲,聞言含嗔一笑道:“不是和你們說了嗎,我已經有丈夫了。”


    話音未落,寧瑟乍然出現在她們麵前,她的手中握著長劍,腿上還帶著傷,一張漂亮非常的臉沒什麽血色,眸中閃動著意味不明的光。


    除了阿麗以外,其他的姑娘都驚叫出聲,扔下木槌和紗布,提起裙擺拔腿跑了。


    寧瑟環視四周,瞧見了不遠處的村落,農夫肩上挑著竹擔,灶爐子裏緩慢升起炊煙,村中雞犬相聞,頗為寧靜祥和。


    阿麗抬頭將她望著,雙手捧起水中殘紗,話裏飽含希冀道:“你也是天上的神仙嗎?”


    寧瑟見她容貌娟秀,舉止還相當溫婉,就忍不住說出了實情:“是正在被追殺的神仙。”


    說完這話,寧瑟心有頹然地想著,這附近都是曠野平原,要不就是農田村莊,根本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如果那魔頭追了下來,她要躲去哪裏才能逃出生天呢。


    阿麗放下衣料站直了身子,帶著寧瑟往村莊裏走,“跟我來,我們村子裏有很深的酒窖,你可以躲在裏麵。”


    寧瑟沒有挪步,似乎不太明白她為什麽要幫忙。


    阿麗迴頭衝她一笑道:“我的丈夫也是神仙,他說天界要打仗,等他打完仗,就把我接到天上去。”


    言罷又補了一句:“他喜歡穿藍衣服,你一定聽說過他,他精通玄術,像個貴族公子,住在很高的城樓裏。”


    此話一出,寧瑟有些楞然。


    她想到兩個月前,魔族偷襲天兵時,那位身穿藍袍的青年才俊,不過那位藍袍公子乃是統率魔族的將領,沒過多久便死在了兩軍激戰的沙場上。


    滔天魔氣在此時襲來,地麵上的繁花嫩草都被腐蝕成煙,綠野上鳥雀成群尖叫,村中大大小小的狗都在柴門邊狂吠。


    魔族首領帶著一眾魔兵,提刀縱聲道:“今天是個好日子,解決完那個不識好歹的美人,還能去村莊裏吃一頓飽飯。”


    魔族所說的飽餐一頓,多半是要吃人了。


    當空架起守護結界,寧瑟拽著阿麗的袖擺,將她一把拖進了結界裏,村莊中的農夫聽見響動,扛著鋤頭紛紛現身,打赤膊的,光膀子的,還有兩手抱著蘆花雞的。


    那魔族首領捏了捏手骨,蒼白的骨節嘎吱作響,他的喉嚨裏滾出一陣啞笑,忽而沉聲下令道:“殺光這裏的凡人,不留一個活口。”


    數十位魔兵一擁而上,半刻鍾後撞破了寧瑟立下的結界,然而當他們準備再進一步時,卻猛然發現這座村莊有玄術庇佑。


    魔兵總是兇神惡煞的,隔著一道玄術結界,村裏的孩童被嚇得放聲大哭,老人將孩子抱進懷中,用童謠輕聲安撫。


    寧瑟眼神微茫,詫然開口道:“是誰布下的玄術結界?”


    “是我的丈夫在保護我們……”阿麗道:“一定是他。”


    魔族首領聽見這話,悠然提刀上前一步,手指撫過那麵玄術結界,忽而沉沉發笑道:“你的丈夫是我的部下,他早就死了。”


    刀鋒緩慢割開玄術結界,那魔族首領還在說話:“不過你們不用急,都能下去陪他。”


    話音落罷,整座結界都被撕破,魔刀和長劍對碰擊撞,流影在風中逃竄,魔兵大笑著湧入村莊,四周燒起一把熊熊鬼火,火光通天明亮。


    “你真是個瘋子。”寧瑟一劍劈向那魔族首領,再也沒有想逃的欲.望,手下扔出固若金湯的防禦結界,妄圖將整個村落的人圍在一起。


    風刀割開她的手腕,劃出數道血淋淋的傷口,那魔族首領陰笑一聲,嗤之以鼻道:“你一邊和我打鬥,一邊還想保護凡人,你以為自己是誰,通天神尊還是大羅神仙?”


    “那你以為自己是誰?”寧瑟橫劍狂斬,劍風劈裂了滾砂碎石,“除了屠戮手無寸鐵的凡人,你們沒有一點本事。”


    那首領仿佛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唇邊笑意驀地加深,眼底泛起湛湛寒光,“可別小瞧了我們,我們還能淩.辱神仙,等你斷氣了以後,我會把你脫光了吊在魔城門口,讓攻打魔城的天兵天將們逐一參觀,你們的主將會不會很驚奇呢?”


    他對這個場麵無限憧憬,忍不住低低切切笑出聲來:“聽說你們的主將不僅是天君,還是個薄情冷心的神仙,也許他看到了以後,也沒什麽反應……”


    魔族首領的話尚未說完,寧瑟已然徹底暴怒。


    天火卷成千丈高的熾焰,她手中的冰玉長劍驀地消融,轉而化成百十來隻吟嘯火鳳,發出的聲音足有震天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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