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外的水榭涼亭內,清岑執了黑子與修明下棋,亭外靜湖吹來一陣涼風,臨岸翠柳枝葉淺動。


    柳葉落在棋盤上,蒙了黑白兩顆棋子,修明抬手端起茶盞,開口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昆侖之巔?”


    清岑落下黑子,應聲道:“今日。”而後又添了一句:“我不在的時候,寧瑟若是有事,勞煩你通知我。”


    修明喝了一口茶,指尖抵著杯沿道:“以寧瑟的法力,昆侖之巔沒多少人欺負得了她。”


    大概一個月以前,修明在清岑的房門外撞見了衣衫不整的寧瑟,彼時他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寧瑟張口想要解釋,語塞半晌也蹦不出一個字。


    修明見狀,特意將清岑打量了一番,發覺他脖頸處有幾道指甲撓出的紅痕,就覺得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清岑來昆侖之巔修習法道後,一直與修明交情匪淺,而今數千年已過,修明從未見他沾染半點風月,穠桃豔李向來與他無關,溫香軟玉也挑不起他的興致,修明便以為清岑和自己一樣,在情之一字上,既沒什麽見地,也沒什麽造詣。


    但那日之後,修明的想法有所改變,幾日瞧不見清岑的身影,他便覺得清岑大概是和寧瑟在一起,也因此領悟了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深意。


    “我以為寧瑟會陪你去陌涼雲洲,親眼見證你承襲天君之位。”修明行了一步棋,抬頭看著清岑道:“沒想到她會繼續留在昆侖之巔。”


    清岑執棋的手一頓,低聲道了一句:“繼任天君後,我會領兵去北漠。”黑子落在白子的邊上,他的語聲依然平靜:“北漠遍地妖魔鬼怪,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亭外水風連綿,湖畔煙波浩渺,靜立了幾朵半開的水蓮。


    修明側目看那花盞,心神領會道:“所以你沒告訴她,你今日會走麽?”


    清岑沒有接話,算是默認。


    “天君之位僅次於天帝,你沒有戰功,的確難以服眾。”修明端過茶壺,往清岑的杯子裏添茶,香茗濺出幾滴,他輕歎了一口氣,出言相勸道:“你打定主意去北漠,又不想讓寧瑟跟著你,至少要和她解釋一番吧。”


    清岑執起黑子,岔開話題道:“你手上的傷還沒好麽?”


    “上次在南海屠蛟怪,斷了手骨,至今未恢複。”修明放下茶壺,從容且淡定道:“好在我們龍族骨頭複原的快,再過幾日就無妨了。”


    清岑嗯了一聲,應話道:“七八日就能好。”


    約摸半刻鍾後,棋局形勢尚不分明,侍衛卻走過來插話道:“殿下,正廳裏來了客人。”話中略微停頓,接著道:“是寧瑟姑娘,她還給您帶了……”


    一盒糕點。


    這話尚未說完,修明已然落下一顆白子,並且出聲問道:“寧瑟來了,你還有心思和我下棋麽?”


    “沒有了。”清岑誠實地迴答道。


    修明手指一頓,目光掃過整盤棋局,心頭微澀幾分,轉而開口道:“既然如此,我迴去看書了。”


    正廳內添了一盞紫金香爐,香氣淺淺外溢,嫋嫋如初春雲煙,寧瑟坐了一小會,恍然發覺這是梧桐木製成的熏香。


    她沒等多久,就看見了清岑。


    兩旁侍衛恭敬行禮,默不作聲地相繼退下,並且為他們關好了門,顯得非常貼心。


    素紗垂幔,熏香氣息淺淡,流雲漫過地板,聚散沉浮恍若清野山巒。


    在這麽一個明淨之地,合該做些類似於品書論畫,撫琴溫茶的雅事,然而寧瑟乍見到清岑的第一眼,就跑過去扯開了他的衣領。


    似要對他行那不軌之事。


    清岑唿吸一頓,卻任她為所欲為。


    “你今早給我的那封信,我來迴看了七遍,最後收進了乾坤袋裏。”寧瑟攥著他的衣領,抬頭看著他道:“你在信上說,不會告訴我什麽時候迴陌涼雲洲,往後還要去蠻荒北漠,率領兵將斬妖除魔,讓我別跟著你,迴天外天鳳凰宮等你?”


    “鳳凰宮比北漠好很多。”清岑補充道:“北漠也沒有梧桐樹。”


    寧瑟聞言蹙眉,沒有接他的話。


    清岑要迴陌涼雲洲,寧瑟便想跟到陌涼雲洲,清岑要去蠻荒北漠領軍除魔,寧瑟連加入天兵營的心都有了。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一言不發地站在他麵前,黑色的瞳仁裏倒映了他的身影,眼中沒有嗔怪,沒有委屈,隻有搖曳的水光。


    清岑微側過臉,避開她的凝視,語氣卻放緩了很多:“陌涼雲洲有幾種仙果,我會差人送到你手上。”


    他問:“你喜歡吃偏酸的仙果,是麽?”


    “我不挑食。”寧瑟道:“如果是你給的,酸的甜的我都能吃。”


    言罷,拉開他的衣領細看了一下,一個月前撓出的紅痕已經完全消退,半點蹤跡都沒留下。


    清岑並不知道她在端詳什麽,想到可能有一陣見不了麵,現下就變得非常大方,低聲問她道:“你想摸哪裏?”


    “我心裏一直有個遺憾。”寧瑟拉好他的衣襟,雙手背後道:“以後可能見不到你了,能給我摸一下你的臉嗎?”


    清岑挑眉,答非所問道:“見不到我是什麽意思?”


    “你要去北漠收複天界的失地,那裏的魔怪囤聚了幾千年,你也沒有領兵打仗的經驗,我覺得你可能迴不來了。”


    “三年之內,肯定能迴來。”


    寧瑟低頭,心想三年就三年,大不了加入天兵營,隨軍出征北漠。


    她深吸了一口氣,複又問道:“所以你給不給我摸臉?”


    清岑牽過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上。


    寧瑟怔了一怔,覺得他果然很討她的喜歡,又跟著開口道:“我從前聽父王說過,天君之位僅次於天帝,仙階應該是很高的吧。”


    她說:“你登臨天君的位置,肩上擔子大概會很重,陌涼雲洲占地廣袤,治理起來也不容易吧,可你不僅有這片封地,還要去北漠領兵打仗……如果我能在什麽地方幫上你,你一定要和我說啊。”


    言罷,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臉。


    清岑初次聽她告白時,心中已有漣漪微起,而今聽她說這些好聽話,更難保證心如止水。


    他低頭看她,見她雙眼明亮,隱有期待之色,似乎在耐心等他開口,將她一起帶往陌涼雲洲,而後捎去蠻荒北漠。


    思及此,清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極少安撫旁人,更少出言勸慰,此刻竟也說了一句:“我不會有事,你不用擔心我。”


    這句話仿佛一句定心丸,寧瑟沒有剛開始那麽慌,但細想之後,仍然打算一直跟著他。


    所以臨近中午之際,寧瑟便開始收拾東西,她將滿屋衣服首飾全部堆在了一起,又開始翻箱倒櫃把所有寶貝一個接一個地刨出來。


    刨到一半她忽然想到,清岑送她的那本天乾劍譜,似乎已經丟了很久了。


    她還特意放出木偶人去尋找,卻一直沒有收到消息。


    紀遊握著筆杆坐在桌旁,一邊抄寧瑟的課業一邊看著她忙活,抄著抄著忽而反應過來,猛然從椅子上站起。


    “師姐!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問。


    寧瑟正在清算書冊,聞言點頭應話道:“明天上午我就向師尊辭行,以後有空再迴來看看你們。”


    紀遊握緊了手中的筆杆,眼中浮出一些水霧,內裏更是百爪撓心。


    他低頭靜靜地想著,師姐突然離開昆侖之巔,肯定和清岑師兄有關,雖說他私心有些舍不得,但婚姻大事畢竟更重要,往後等師姐成家立業,他也好上門祝賀一番。


    然後遞上自己的份子錢。


    寧瑟見紀遊默不作聲,捧著書冊走了過去,將那一打古籍擺在他麵前,一邊同他道:“以後我不能教你寫課業了,這些書都是適合初學者的,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翻翻看。”


    紀遊鼻尖一酸,搓著衣袖道:“師姐,我會很想你的。”


    而後又道:“師姐你走了以後,師尊就沒有拿得出手的徒弟了,我覺得他會比我更想你的。”


    寧瑟一拍木桌,坐在他對麵接話道:“坦白的說,我覺得再過兩三百年,你會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紀遊聞言愣了愣,眼中浮起更深的水霧,話裏已然帶了鼻音,“師姐的意思是,再過兩三百年,我們師尊就要變成老糊塗了嗎?”


    尚不等寧瑟迴答,紀遊便悲傷得不能自已:“師尊他老人家實在太可憐了……”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嘈雜人語。


    寧瑟踏出門檻,見到來者眾多,約摸有七八個,當下便覺得十分吃驚。


    這群人來勢洶洶,為首那個正是許久未見的蘭微。


    寧瑟上一次見到蘭微,還是一個月前的事,彼時在杏花林旁,蘭微柔聲溫婉同她說話,而現在,她的手中多了一份戰帖。


    在昆侖之巔,有個不成文的習俗,門徒之間可以相互下戰帖,打鬥中若是發生了傷亡,後果皆要自負。


    不過昆侖之巔的學徒多半惜命,所以很少會有人拿戰帖說事,一般的比試都是點到即止。


    正午陽光燦爛,蟬鳴也比往日聒噪,立在寧瑟門口的那七八個人都不再多言,唯獨蘭微出聲說話。


    “今天來打擾你,我們也覺得有些抱歉。”蘭微拿著那封戰帖,走近幾步道:“如有煩擾之處,寧瑟師妹可別怪罪我。”


    ☆、第17章 玄芝


    風靜天清,庭中雲消霧散,滿地皆是草木虛影。


    紀遊捧著書冊從門內走出來,看到院中七八位不速之客,立時站到了寧瑟身側,並且率先開口道:“怎麽來了這麽多人,是想打群架嗎?”


    蘭微輕笑一聲,沒有接話。


    “不是我嚇唬你們,”紀遊抬頭與她對視,語氣肅然道:“我師姐一個人能單挑你們一群。”


    蘭微將戰帖遞給了一旁的青衫男子,提起裙擺向旁邊走了一步,站在梧桐樹下溫聲軟語道:“誰說我們要打群架,這樣不符合戰帖的規則。”


    話音一落,那青衫男子便開了口:“你們不要誤會了蘭微,是我想和寧瑟切磋一番。”話語一頓,又接著道:“請了蘭微和其他師兄妹來這裏,無外乎給我們做個見證。”


    寧瑟靜了一陣,仍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於是應了話道:“你想和我切磋一番,可是我認識你嗎?”


    那男子相貌普通,穿一身白緞青衫,放在人群裏也毫不紮眼,容易讓人過目便忘。


    聽了寧瑟的這番話,他卻忽然來了脾氣,語調拔高道:“我是承平,宋河仙尊坐下弟子,你當真不認識我了?”


    梧桐樹上山雀清啼,風吹落葉飄散一地,承平腳踩樹葉走了過來,眸色陰暗難辨分明,“半年前,寧瑟在鏡湖邊和我定下終身大事,轉眼就投了他人懷抱!”


    他抬手扔下戰帖,拔劍時帶了凜然殺氣,衝著寧瑟高聲喊道:“你不僅給我戴了綠帽,害我平白無故遭人恥笑,如今更是連認都不認我,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


    寧瑟愣然,心想哪怕她被豬油蒙心,也斷不會看上這種人啊。


    紀遊吃了一驚,隨後將手插.進了袖口,續話道:“你方才說的那番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試想我師姐這樣的人,為什麽會看上你這等歪瓜裂棗,與其跟了你,還不如孤獨終老。”


    紀遊的話音剛落,承平已然拔劍相向,寧瑟瞳眸一縮,提了長劍去擋。


    劍鋒快要挨到紀遊的脖頸,強悍的威壓卻突然來臨,並且在轉瞬之間,將那柄劍整個絞成了灰。


    這是鳳凰王族的威壓,可惜在場眾人沒有一個能認出來。


    紀遊驚魂未定,承平卻惱羞成怒,他拔出一柄袖中短匕,刀刃對準寧瑟,騰雲刺了過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拚去我這條性命,也要教訓教訓你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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