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交織,霧靄擋住了日光,劍訣幾番變幻,前赴後繼躍向清岑。


    寧瑟拔劍而起,看到清岑的劍仍然沒有出鞘,她因沉思而慢了一拍,出招力度仍然把控得很好。


    兩個瞬息後,她攻向他站立的地方。


    流風漸急,他一把扔開自己的劍,瞬移到她身後,握住她的手腕,三兩下反鉗到她背後,迫她鬆開了薄劍。


    寧瑟求勝心切,腦子裏幾乎什麽都沒想,抬腿就往後麵踹。


    清岑右手按住她的兩隻手腕,左手拎著她丟下的劍,飄渺的雲絮忽然化作棉繩,將她的兩隻腳踝牢牢綁在了一起。


    寧瑟原地蹦了兩下,發覺竟是掙脫不開,她倒抽了一口氣,即刻喚來熊熊天火,誓要燒斷這根雲繩。


    火光霎時湧現,蜿蜒匍匐而上,燎到她的裙擺,卻沒撼動繩索一分。


    清岑打了個指訣,冰淩在此時乍現,轉眼熄滅了天火。


    寧瑟唿吸未定,感到難以置信。


    她隻好默念心法,剛凝成一把匕首,就被清岑看見,龍族威壓掃過,那匕首碎成了殘渣。


    寧瑟怔了一會,終究痛定思痛,認命道:“我確實打不過你,你空手我都打不過。”


    清岑嗯了一聲,似乎很讚同她的話,而後又說:“你再練十年,還是這個結果。”


    這話說得直白,寧瑟的自尊有些受挫,於是編了一些話安慰自己,又將它原封不動說了出來:“要想達到法力巔峰,勤奮和天資缺一不可,我既不是最聰明的人,也不是最刻苦的人,和你有不可跨越的差距,這其實很正常。”


    “你看得很開。”清岑道:“這很好,值得鼓勵。”


    寧瑟聞言,心裏幾乎憋滿了一口氣。


    她壓低了聲音說:“我想開了這麽多,你可以放手了嗎?”


    話音未落,清岑鬆手放開了她,薄劍迴到了寧瑟手裏,雲繩也跟著消失,正在此時,霧靄纏上他的一雙長腿,勢頭極其狂猛,仿佛數條暴戾恣睢的毒蛇,帶著銳不可當的煞氣,試圖壓製他的法力。


    操控這種東西並非易事,寧瑟的指節有些泛白,下手卻快如疾電,衣袖翻飛間,卷起一陣冷風。


    清岑並未閃躲,依然立在原地,在她挨近之際,空手去接那劍刃。


    當然,這劍刃不可能傷到他。


    寧瑟並不知道這一點,她心下一驚,連忙收勢,然而迴劍過猛,腳底一個不穩,整個人向前傾倒。


    耳畔風聲唿嘯,流雲從指間劃過,她撞上他的肩膀,鼻梁有些痛。


    清岑伸手扶正了她,看了看她光潔的下巴,和白裏透紅的臉頰,心頭無端癢了一下,但他素來薄情冷性,這種感覺又尤其陌生,他沒有往別的方麵想,隻覺得莫名。


    霧靄消散,天光柔和似水,寧瑟抬頭盯住他的雙眼,忽然有種錯覺,此刻就是摸了他的臉,他也不會生氣。


    她思緒紛亂,目光一直黏在清岑身上,清岑側目避開她的凝視,她猶不自知,定定看著他極俊的側臉,看得有些出神,雙手卻很老實本分,並沒有伸向他。


    涼風吹過流雲,撥開一片天光山色,寧瑟抬手攏了攏衣袖,手指磨蹭柔軟的雲朵:“聽說天乾山的大弟子也是一位青年才俊,下個月和他對戰的人就是我,你覺得他的身手……和你比起來怎麽樣?”


    清岑沒有搭話,不知從何處拽出一本書,遞到了她的手中。


    那書的扉頁泛黃,邊角被磨得很平,寧瑟攤開書冊看了兩眼,問道:“這是什麽?”


    “天乾劍譜。”清岑接過話,修長的手指搭上那書的扉頁,淡聲補了一句:“他的身手都在裏麵。”


    言下之意,是那位青年才俊的本領,可能僅僅止步於這本劍譜。


    寧瑟怔了一怔,忽然覺得眼前這本書,它好像有點燙手,天乾山諱莫如深的秘籍,就這樣來到了她的手裏。


    “這本秘籍想必來之不易,十分珍貴,我會小心對待,盡快看完。”寧瑟道:“然後毫發無損地還給你。”


    清岑看她一眼,迴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說:“這本秘籍沒什麽內容,看完就可以扔了。”


    寧瑟楞然看他,跟著迴了一句:“我會挑個風水好的地方,給它風光下葬。”


    這日正午時分,暖陽尤盛,幾道雲影橫空,斜映遠處山巒翠峰。


    寧瑟揣著天乾山的秘籍,從青石路慢悠悠往迴走。


    路旁有一樹紅杏深花,菖蒲也發了淺芽,她停步欣賞了一會,剛準備向前走,又聽到一陣輕蔑嬌俏的笑聲。


    迎麵撲來胭脂香風,混著蘭草的清甜味,談不上好聞,還有些嗆鼻子,寧瑟來不及克製,側過臉狠狠打了個噴嚏。


    她打完噴嚏,自己也覺得失態,於是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對著麵前幾位雲鬢華裳的美人開口道:“今日衣服穿得不夠,有些著涼,諸位見諒。”


    迴話的美人聲音極溫柔,話裏帶著試圖圓場的輕笑:“今天的風是有些大,你下次出來可以帶一件披風。”


    寧瑟也笑了笑,側目凝視說這話的美人,同她客氣道:“蘭微師姐說的是。”


    蘭微身後有個姑娘啐了一口,團扇掩麵小聲道:“呸,誰是你師姐。”


    語聲雖然不大,卻足夠站在這裏的人聽到。


    蘭微搖了搖頭,笑著教訓她:“我們都是昆侖之巔的弟子,寧瑟叫我一聲師姐,不是合情合理嗎?”


    拿扇子的姑娘有些不忿,俏麗的臉側過一半,語聲更小道:“寧瑟的師尊是玄音仙尊,和我們又不一樣,玄音仙尊的徒弟多半廢柴……”


    蘭微皺眉,出聲打斷她,“你失言了。”


    那姑娘立刻住了嘴,卻依然心有不平,於是揚起下巴,瞪了寧瑟一眼。


    寧瑟抬頭望天,假裝沒看見。


    那姑娘以為寧瑟真的沒看到,心裏就很著急,又連著瞪了她幾下。


    蘭微見狀,極輕地推了那姑娘一把,話裏有嗔怪的意思,語調卻依然溫柔:“好了,別這樣了,我也要笑話你了。”


    姑娘跺了跺腳,心有不甘:“蘭微師姐……”


    她道:“寧瑟除了外表沒有一點長處,她怎麽還沒被趕出昆侖之巔?”


    話音未落,寧瑟就接了話:“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落魄?”


    寧瑟今天上午和清岑鬥法時,衣袖裙擺都被劍風割出幾道口子,此刻看上去,著實有些狼狽。


    那位拿扇子的姑娘沒想到她會直接搭話,抬手握住扇子柄,反問道:“是又怎麽樣?”


    寧瑟走到了樹下,手指挑上一枝紅蕊杏花,那花比不得她容色姣美,兩相比較下幾乎黯然失色,她指著樹杈上怒放的花朵,信口胡扯道:“同根所生的花,有的開得嬌豔,美的就像你蘭微師姐一樣。”


    蘭微聞言,輕笑出了聲。


    寧瑟繼續伸手,挑著一處花苞,接著胡扯道:“有的還在打苞,落魄的像我一樣。”她歎了口氣,似有所想:“可是你看,無論要經曆什麽樣的風吹日曬,總有盛開的日子。”


    ☆、第4章 迭影


    道旁杏林春深,樹下花影重迭,寧瑟鬆開那一枝杏花,聽到方才那姑娘不依不饒道:“興許花苞還沒開,就被風雨打下來了呢。”


    寧瑟很不誠實地迴答道:“掉下來也是命,我認命就是了。”


    她在心裏默默想著,倘若真的從高處跌下來,應該加把勁重新爬迴去吧。


    可惜她的心聲沒被在場的姑娘們聽見,而那番並不誠懇的話卻引來幾聲譏諷的笑。


    “安之若素,這不是挺好的嗎?”蘭微淺笑一聲,莎綠色的衣袂迎風飄起,似河畔拂柳煙波,“你們別笑話寧瑟了……身處什麽位置,就該惦記自己本分內的事,她的話也有這個意思。”


    言罷,她抬頭看向寧瑟,緩聲問道:“對不對?”


    “對,就是這個意思。”寧瑟錯開她的目光,言不由衷地附和:“蘭微師姐果然蕙質蘭心。”


    此刻日影偏斜,枝頭棲著兩隻酣眠的山雀,因樹下人語嘈雜,不似方才那般安靜,這兩隻山雀就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


    其中一隻睜開雙眼後,很不高興地撲了撲翅膀,撅起身子向下一望——


    剛好瞧見了寧瑟。


    天光從蒼翠樹葉中漏下,映上她那張漂亮非常的臉,額間鳳尾印記看起來頗為嬌豔,也頗為顯眼。


    山雀瞪大了雙眼,歪著腦袋盯住那鳳尾印記,忽然歡快地刨了刨鳥爪子,又將油紅色的鳥喙頂到樹杈上磨了磨,磨成最光潔鋥亮的樣子,甚至沒管剛剛醒來的同伴,展翅就往樹下俯衝。


    然後一把落在寧瑟的右肩上。


    寧瑟感到右肩一重,轉過臉就看到一隻圓滾滾的山雀,撲著翅膀往她脖頸上蹭,一副非常歡喜的樣子。


    但凡開了靈智的鳥,總是會很喜歡王族的鳳凰,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雖說眾生萬象,開靈智的鳥卻並不常見,寧瑟也不知道為什麽恰好在杏花樹下碰見了一隻,剛準備抬手將它捉住,忽而感覺左肩也多了什麽東西。


    那枝繁葉茂的杏花樹上,一共棲了兩隻毛絨絨的山雀,許是此地仙氣靈韻,它們兩隻都早早開了靈智,現下一左一右落在寧瑟的肩頭,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要飛走。


    蘭微身側有個眉目溫婉的姑娘,穿了一身豆綠雪紗裙,發髻上獨有一支碧雲簪,她見狀似乎有些羨慕,抬眼看著寧瑟問道:“這兩隻山雀,是你用法訣召喚來的嗎?”


    在整個昆侖之巔,沒幾個人知道寧瑟的身份和家世,她的本意就是低調潛伏在這裏,找準機會將清岑拐走,麵對這種可能暴露身份的問題,她的應對依然是一通胡扯。


    “讓千繡師姐見笑了,它們不是用法訣召來的。”寧瑟伸手捉住這兩隻山雀,一股腦塞進了袖子裏,“它們是……是我養的。”


    千繡聞言了然一笑,不無羨慕地誇讚道:“養得真好,這般親近你。”她垂眸斂眉,接著說道:“我也養了一隻重明鳥,可惜並不聽我的話。”


    蘭微莞爾而笑,親密地挽起了她的手,“阿繡,重明鳥和山雀當然是不一樣的。”


    “是啊,千繡師姐,”一旁又有別的姑娘插話:“重明鳥是祥瑞神鳥,叫聲像鳳凰般清脆動聽,平日裏隻喝玉液瓊漿,性子又矜持高傲,幾乎快趕上鳳凰了,山雀怎麽能和重明鳥相提並論呢。”


    寧瑟聽她一口一個“鳳凰”,隻感到眼皮一跳,然而在他們鳳凰看來,山雀其實比重明鳥更討喜一些,因為重明鳥力大無窮,發起瘋來經常做一些攔都攔不住的事,比如連根拔樹,比如撞壞房梁。


    但她不想在此處多待,於是隨口應和一句:“重明鳥的確是難得的靈寵。”然後開口告辭:“對了,忽然想起下午還有要事,先行一步。”


    千繡還想說什麽,見狀也隻能客氣道:“好啊,以後我們有空再聊。”


    寧瑟走出去沒多遠,身後就傳來譏笑聲:“這個廢柴能有什麽要事,趕著迴家喂山雀吃蟲子麽?”


    另一個姑娘答:“聽說寧瑟原本是個凡人,吃了一粒撿來的仙丹,莫名其妙飛升成了仙,又得了某位仙尊的青眼,糊裏糊塗混進了昆侖之巔。”


    “原來她是個凡人麽?”又有人插話道:“可憐見的,難怪什麽仙法都不會呢。”


    寧瑟的心情有些複雜,沒想到她的身世已經被編排成了這樣。


    她轉念又想到,前幾日收到了母後寫的信,信上說父王母後都很想念她,問她什麽時候迴鳳凰宮,要不要擺個儀仗來昆侖之巔接她。


    但她早就下定決心,在搞定清岑之前,不會迴家。


    過往雲風連綿不絕,緩慢拂過寧瑟的袖擺,兩隻毛茸茸的山雀從她袖子裏探出半個腦袋,睜著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定定望著越來越遠的杏樹,算是和老家告別。


    袖子裏還塞了一本卷成團狀的劍譜,其中一隻山雀覺得有點擠,就使勁往後挪了挪,一不小心將那劍譜拱出了袖子。


    兩隻山雀都有些驚慌失措,又不敢叫出聲來,生怕惹惱了寧瑟會被拋棄。


    寧瑟此刻正在想別的事情,幾乎神遊太虛,並未注意到那劍譜掉了地,隻顧著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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