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值春迴大地、飛花點翠的四月天,清晨,天藍得如同水洗一般,是個一年之中都難得的好天氣。

    早間溫度稍低,寒涼的風透過車窗唿唿地灌了進來,把歪斜在後座上醉醺醺的人凍得打了個噴嚏。

    “到了。”司機按下咪表,計時器開始嘀嘀地打著單子。

    溫小輝睜開酸澀的眼睛,勉強從後座爬了起來:“嗯,到了?”

    “到了。”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煩。夜班司機熬了一個晚上,沒幾個心情愉快的,何況還是拉一個醉鬼。

    後視鏡裏映出一張白皙漂亮的臉蛋,雖然眼皮都喝腫了,頭發也亂蓬蓬的,但依然看得出五官精致,下巴尖瘦,皮膚吹彈可破,長得是男生女相。

    溫小輝深吸一口氣,:“多少錢?”

    “46。”

    溫小輝掏錢的手頓住了,音調也拔高了:“多少?”

    “你自己看。”

    溫小輝打了個哈欠,清了清嗓子,聲音清醒了十二分:“我說師傅,你逗我呢?從三裏屯兒到我家這條道,我說不定走的比你還多,不堵車的情況下35撐死了,您這是到哪兒浪了一圈兒迴來呀?”

    司機神色有些心虛:“朝陽醫院那邊出車禍了,我稍微繞了……”

    “喔唷,您這是稍微繞了一下?彎再拐大點兒咱倆去香山看日出得了。看我喝多了懵我是吧?我告訴你,小爺千杯不倒,倒了也開著天眼呢。”溫小輝掏出35塊錢扔到前座,“就這些。”

    司機不幹了,粗聲道:“那不行,你給我這些讓我這一趟白跑啊?”

    “哦,不能白跑,我昨晚喝了一肚子,要不我在車上給您卸卸貨?”溫小輝做了個幹嘔的動作。

    司機嘴裏咒罵了一句:“行了行了,你趕緊走吧,算我倒黴。”

    溫小輝翻了個白眼,推門下車了,司機關上車窗之前,罵了一句:“個臭二椅子。”

    溫小輝聞言猛地轉身:“操你大爺你他媽罵誰……”他飛起一腳就要踹車門。

    司機猛踩油門跑了。

    溫小輝一腳撲了個空,氣得朝出租車的方向狠狠比了個中指,接著又狠狠打了個噴嚏,他吸著鼻子嘟囔道:“傻逼……嘖,不會感冒了吧。”不敢耽擱,他快步往家跑去,要是在他媽醒之前他沒能溜迴家,他就完蛋了。

    走到家樓下的時候,他老遠看

    到了一個穿黑風衣的女人,瘦高,體態婀娜,一雙細高跟鞋往上是裸露地修長白嫩的小腿,濃黑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大清早帶著個墨鏡,雪白的臉上那對殷紅地嘴唇非常好看。他在心裏默默給這個女人的外形打了個八分,但他馬上就發現不對頭了,這女人怎麽越看越眼熟呢。

    “小輝。”那女人在他走近後摘下了墨鏡,不出所料,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眉形精致,鼻子挺翹,下頜尖尖的,隻是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明顯哭過,而且哭得相當狠。

    溫小輝心裏咯噔一下,一時間很多複雜的情緒翻湧而上,有憤怒、有厭惡、也有驚訝,他沒想到孫影會主動來找他:“連名帶姓的叫,我跟你很熟嗎大媽。”

    “小輝,我沒時間跟你鬥嘴。”孫影低下頭,似乎在調整情緒。

    “你來這裏幹什麽,有話快說,你信不信我叫一嗓子,我媽能從樓上拿著掃帚衝下來打你。”

    孫影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讓她看上去楚楚可憐:“雅雅走了。”

    溫小輝一怔,唿吸頓時停滯了,雅雅?雅雅不是他姐姐的名字嗎?什麽叫雅雅走了?

    “小輝,雅雅走了,你姐姐走了,自殺。”

    “你……”溫小輝想說你放屁,但聲音卻哽在喉頭。他一瞬間隻覺得天旋地轉,唿吸困難,好像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他暈眩地差點站不穩。

    他環顧四周。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地寧靜地早上,遛狗的大爺,買菜的大媽,晨跑的美女,上學的孩子,這個他住了十多年的老舊小區的一草一木,都跟昨天沒有任何差別,他也跟很多個早上一樣,瘋玩兒一夜後悄悄迴家,唯一不同的是一個他不想看到的女人站在這裏等著他,帶來一個他無法接受的消息。這個世界怎麽了?怎麽突然變了?!

    他姐姐死了?怎麽可能,那個女人心比誰都狠、都硬,她怎麽可能自殺?

    孫影吸了吸鼻子,從那蜥蜴皮的birkin裏拿出一個白色的信封:“這是雅雅的遺書,她說一定要交給你。”

    溫小輝渾身顫抖著,一把打開了她的手,語無倫次地說:“神、神經病,那個女人早跟我們家沒關係了,她是死是活關我屁事!”那個女人隻要風光又不要臉地活在他記憶裏就行了,死了?自殺?為什麽!為什麽要告訴他,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小輝,你聽我說,你是雅雅唯一能信任的親人了,她隻能把身後事托付給你,這就是我來

    找你的目的。”

    “身後事?嗬嗬,除了遺產我一律不要,我不想看到你,你趕緊滾,趕緊滾!”溫小輝感覺心髒快要負荷不下去了,他現在必須馬上找個地方躲起來,挽救自己快要崩潰的情緒。他往樓道裏跑去。

    孫影叫道:“有遺產!”

    溫小輝腳步沒停。

    “還有孩子!”

    溫小輝身體一頓,跟踩在棉花上一樣,腳步發虛。

    孩子……他聽說,雅雅跟那個男人有個孩子,應該不小了。他從來沒見過那個孩子,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許多年來,他們都默契地當做雅雅這個人從不存在,自然不會提及跟她有關的任何事。自他爸去世以後,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跟雅雅有任何瓜葛。萬萬沒想到,時隔四五年後,再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會是她的死訊。

    孫影走了過來,抽泣道:“小輝,雅雅在遺書裏都說清楚了,她的遺產有一部分是留給你和阿姨的,隻希望你照看她的孩子,你的外甥。”

    溫小輝轉過臉來,惡狠狠地看著她,眼睛一片血紅:“滾。”

    孫影把信塞進了他懷裏,倒退兩步,高跟鞋叩擊地麵,發出兩人心碎地響聲,她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轉身跑了。

    溫小輝身體僵硬,眼睜睜看著那封信飄到了地上,他站在原地,就好像雙腿被黏住了一般。

    過了許久,他感到臉上微涼,一摸,濕的。他頓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顫抖地拿起了那封信。

    “小輝,你怎麽了?”隔壁的王嬸正挎著購物袋從樓道裏走出來。

    溫小輝低著頭悶聲道::“沒事兒,喝多了,別告訴我媽啊。”

    “哎呀,你這孩子,年輕的時候糟蹋身體,老了有你後悔的……”王嬸邊嘀咕著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溫小輝肩頭直抖,視線一片模糊,他幾乎是從地上爬了起來,抓著信,踉蹌著爬上樓,風一般衝迴了家裏。他早已經忘了要輕手輕腳地開門,隨手帶上大門後,就跑迴了房間,把自己蒙進了被子裏。

    雅雅走了,自殺,自殺,自殺……

    溫小輝咬緊嘴唇,不敢發出聲音,可眼淚已經把被單大片地浸濕。

    “小輝?”馮月華推開門:“你個兔崽子,又出去鬼混了是不是!”

    溫小輝腦子裏嗡嗡直響,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告訴他媽。

    “你蒙個被子幹嘛?毀容了?鞋也不脫,踩一地髒腳印子,給我起來把地舔幹淨!”馮月華上來就要掀被子。

    “媽。”溫小輝帶著哭腔叫了一句,“你別管我,讓我自己呆一會兒行不行。”

    馮月華愣了愣,皺著眉鬆開了手:“你怎麽了?哭了?”

    溫小輝現在什麽也不想說,隻想躲起來,他把身體完全縮進了被子裏。

    馮月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退了出去,給他帶上了門。

    被子裏逐漸傳來壓抑地哭聲。

    溫小輝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居然已經是中午,家裏非常安靜,他媽去上班了,中午在單位不迴來。

    他坐了起來,大腦一片空白,遲緩地反應了很久,才把魂兒找迴來。

    他吸了吸鼻子,眼淚流得差不多了,也哭不出來了,他翻開被子,找到了那封被他捏得皺巴巴的信,顫抖著撕開了信封。

    那封信隻有一頁,作為遺書,實在是太短了:小輝,對不起,姐姐走了。

    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做你的姐姐,但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最疼愛的弟弟。

    溫小輝看完這兩行,眼眶再次濕了,他擦掉眼淚,繼續往下看去:我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你不要去深究,也不要去問任何人,答應我,一定答應我,這是為了你和阿姨的安全。從我跟了那個男人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料到自己的結局了,你不用為我難過,這都是我活該。

    姐姐唯一的牽掛,就是我的兒子,他剛滿十五歲,是個很優秀的孩子,我不放心把他交給任何人,姐姐求你,在他成年之前,幫我照顧他、保護他,給他親情和關懷。我的遺產裏,有一套房子和三百萬是給你和阿姨的,我知道這些東西償還不了叔叔阿姨對我的養育之恩,那就把它們當做你代我照顧洛羿的報酬。

    小輝,姐姐這些年,一直活在痛苦和愧疚裏,在這最後的時刻,我想告訴你,叔叔病危的時候,我也正躺在病床上,我既無法動彈,也不願意讓他走之前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所以我沒有去。我知道因為這件事,你一直恨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隻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們全家有多少感激和歉疚。

    求你答應姐姐最後一個要求,照顧我的兒子,他在這個世界上,比我還孤獨。

    洛雅雅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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