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半蜘蛛半人的怪物,死了。


    馮斯隨手抓過一條枕巾擦拭汗水,然後開始在翟建國的家裏翻箱倒櫃。他並沒有找到任何可能和他相關的東西,倒是找到了一些和翟建國有關的文件,身份證、下崗證、過了期的診所營業執照,等等,這些至少證明翟建國向他講述過的自己的身世都是真的。在馮斯出生之前,翟建國的確隻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中醫大夫,無論在工廠保健站還是在自己的診所,都顯得那麽庸碌無為,是一種無害也無益的邊緣生存。但從那一夜之後,他的生命卻發生了急劇的改變。那滿屋子的神像和護身符,終究還是沒能保佑他。


    還有多少與世無爭的普通人,被這一連串的秘密所牽累呢?馮斯忽然間覺得疲憊不堪。他軟軟地靠在床上,隻覺得眼皮子無比沉重,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似乎耗掉了全部的體力。他太累了,竟然在這個充斥著血腥味和黴味、地上還擺放著六具屍體的房間裏睡著了。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眼前已經有了一些模糊的光感,讓他可以判斷出自己已經睡了一整夜,睡到天亮的時候了。他連忙睜開眼睛,這一睜眼嚇了一大跳——他的身前站著一個人,一個身材粗壯的人,那張臉隱隱有些眼熟。


    他剛剛欠起身,還沒站起來,這個人閃電般地揮出一拳,重重打在他的麵頰上,打得他頭暈眼花地重新躺下,鼻子裏流出了熱熱的鼻血。馮斯倒也臨危不亂,不管三七二十一,腰腹一用力,用臀部帶動平躺著的身體縱躍而起,雙腳齊出向對方踹了出去。這一招他過去和人打架被絆倒在地時常用,算是傳統武術中“鯉魚打挺”的流氓版變體,體現出馮斯活學活用的鑽研精神,經常能讓對方措手不及。


    敵人果然中招了。他本來準備趁馮斯被打倒的時機上前製伏他,卻反而被重重踢了一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不過他的動作也不慢,背剛一沾地就重新彈起,正好和站起身來的馮斯打了個照麵。馮斯這迴看清楚了他的臉,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唿。


    “你是慧明!棲雲觀的慧明!”馮斯喊道。


    是的,這正是馮斯第一次來到這座東北小城時,在棲雲觀所見到的獨眼道士慧明。現在慧明雖然穿著世俗的休閑襯衫和短褲,道髻也梳成了不倫不類的馬尾,活像從國產破案片裏走出的黑幫打手,但臉形依稀還認得出來,那隻獨眼更是醒目。


    慧明被認出來了倒也並不慌張,活動了一下肩膀,準備再撲上來和馮斯廝打。馮斯卻微微一笑:“你不用動手。我跟你迴去。”


    慧明愣住了,硬生生地收住拳頭,有點不知所措。馮斯兩手一攤:“你不就是打算把我抓迴棲雲觀嗎?不用抓,我本來也想去拜會一下你師父。咱們這就走吧。”


    獨眼道士搔了搔頭皮,眼神裏略有一點茫然,看來這是個頭腦簡單的人,隻知道刻板地執行命令,而不大懂得變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吭哧吭哧地擠出一句話:“但是……我應該把你捆迴去……”


    馮斯點點頭:“行,沒問題,那就捆吧。不過意思意思就行啦,反正我不會掙脫的。”


    慧明把馮斯押上一輛不知哪個年代生產的奧拓,在發動機的慘叫聲中開車駛往城外。馮斯坐在露出彈簧的後座上,想起自己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捆綁的時候,是被父親捆著扔在一輛破舊的金杯裏,而這一次的這輛奧拓,賣相連金杯還不如。


    太沒麵子了,簡直就是屌絲到底,他鬱悶地想,如果還有下一次被人綁架,至少也得是帕薩特才行,當然要是瑪莎拉蒂就更好了。


    胡思亂想中,車已經開到了棲雲觀。和第一次來的時候相仿,這座道觀依舊破敗,依舊沒有遊客,所以慧明甚至不必替馮斯鬆綁,就這樣大模大樣地把他押進了觀內。


    “老觀主,我又來了!”馮斯大聲說。但說完之後,卻沒有得到任何迴答,他不禁有些納悶地望向慧明:“老頭兒哪兒去了?”


    慧明沒有吭聲,帶著他穿過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道觀主建築,來到大殿背後似乎不用風吹也能倒的生活區。那裏有幾座歪歪斜斜的平房,看來是道士們的棲居之所。慧明把馮斯領到靠右的房間,鬆了綁,然後一把把他推進屋去。


    馮斯踉踉蹌蹌地衝出去幾步,這才勉強站定。然後他就呆住了。


    這個房間,根據他進去之前的目測,大小不會超過20平方米,但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間至少占地200平方米的巨大神殿,高度頂得上四層樓。神殿正中供奉著一尊七八米高的真武大帝塑像,金甲玉帶、被發跣足,腳下踏著靈龜,顯得威猛而霸氣十足。周圍的龜蛇二將及金童玉女也都塑造得極為炫目。


    這也是一片蠹痕!馮斯猛然醒悟過來。和他在四合村的古墓裏所見識到的那個倒懸的世界一樣,這裏也是一個人為形成的異域空間。不過事後,路晗衣也向他解釋過,這樣的異域,並不能完全等同於蠹痕。


    “蠹痕隻是改變空間法則,不會改變空間的大小,你剛才所見到的那片倒懸的天地,是蠹痕的一種變體,它直接作用於你的精神,讓你陷入某種幻覺。但這又並非單純的幻覺,仍然會和你的身體相連,你受到的傷害也會直接反映在肉體上。所以,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是某種介於真實和虛幻之間的特殊空間。”


    “這樣的特殊空間,對我們守衛人來說,是十分有用的。現在畢竟是科技發達的文明社會,不管是內鬥還是對付魔仆,動靜稍微大一點,就有可能被人發現,要是被攝像機什麽的拍下來,更是大麻煩。但如果交戰的雙方能夠進入這樣的虛幻領域,就不會驚動外人了。”


    “那麽,那些妖獸呢?它們到底是真的還是幻覺?”馮斯當時又問。


    “妖獸本來就是依附於魔仆生存的特殊存在,”路晗衣說,“它們平時一般都被閉鎖在魔仆製造的蠹痕中,如果要在正常空間中生存,必須依靠魔仆的精神力量,否則會迅速消散。涿鹿之戰就是如此,無數妖獸被魔王釋放出來,在魔王的保護下進入正常空間和人類作戰。但魔王莫名其妙被擊敗後,妖獸也就很快消失。”


    這裏也會存在著妖獸嗎?馮斯努力抑製住緊張的情緒,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開始仔細打量這座神殿。這時他才看清楚,除了最為醒目的真武大帝塑像外,神殿兩側還有其他道教眾神的塑像。盡管馮斯對道教神仙體係所知不詳,但也能看出這些神像擺放得相當混亂。比如道教地位最尊崇的三清擠在角落裏,天師道所尊崇的太上老君身邊站著一個城隍。看起來,像是構建這個虛幻空間的人如同捏泥人一般隨手捏出一堆神像,然後隨手往神殿裏一擺,唯有真武帝君地位超人一等,處於大殿最醒目的位置,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馮斯隱隱有些印象,真武大帝是道教中的武當派信奉的主神,曆來以威武勇猛和降妖除魔而著稱,在民間頗受崇拜。蠹痕的主人如此看重真武,是說明此人富於侵略性的性格嗎?


    正在胡亂猜想著,身後毫無征兆地傳來了腳步聲,來人距離自己已經不過區區幾米遠。馮斯急忙迴頭,對方的身形映入了他的眼瞳裏。


    “居然是你……”馮斯的眉頭皺了起來,但卻並不顯得太吃驚,“或者說,果然是你。”


    “沒錯,就是我。”來人用略帶童稚的聲音傲慢地冷笑著,一步步地向馮斯走近。幾個月前,當馮斯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一副癡癡呆呆的表情,瘸著一條腿,讓人一看就心生憐憫。但是現在,他步履矯健,神情威嚴,雙目中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燒,體現出一種強烈的霸氣。


    ——盡管他的身材還是那麽矮小瘦削,比起馮斯來矮了一大截,就像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這就是棲雲觀裏被收養的小道士慧心,那個據說身體有殘疾、智力低下的慧心,曾經被假道士玄和子收養,卻又最終被拋棄的慧心。


    四


    兩人麵對麵地站立著,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慧心先開口:“既然你重新迴到這座城市,而且主動要來棲雲觀,說明你看出了當初的真相。但我仔細迴想,覺得那會兒並沒有留下任何破綻,你是怎麽發現的?”


    馮斯捏了捏鼻子:“你應該知道我去了雙萍山的四合村,並且見到了那裏的魔仆吧?和四大家族的人對話之後,我就發現,他們並不清楚我到底能做什麽,卻又有了曆史上很多的失敗範例作見證,所以事實上是並不希望我一步步發掘出真相,進而找到四合村去冒險的。後來他們現身,也不過是因為我直接和古墓裏的那個魔仆麵對麵了,他們不得不幹預。


    “也就是說,除了剛開始缺心眼地跑去綁架我的那撥人,所有人都應該希望我蒙在鼓裏越久越好,而且也有人直接阻撓我的調查,但偏偏我卻不斷找到線索,最終發現了初步的真相。細細想想,這個過程似乎有點過於順利,就像是有人在一步一步引導著我找到四合村去一樣。那麽,到底是誰那麽處心積慮一步步把我引過去的呢?”


    “你應該遇到了不少人和不少事,”慧心說,“為什麽獨獨懷疑到棲雲觀?”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我的第一個重要發現,就是翟建國的住址,這簡直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馮斯說,“而到了東北之後,我也是收獲頗豐,知道了和我出生有關的許多細節。雖然我並不能肯定這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但我至少可以往這個方向去懷疑。


    “於是在離開四合村的途中,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來到東北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到底有沒有什麽破綻可尋。這真的隻是我一帆風順的好運氣呢,還是有人故意設好的套呢?我想了很久,頭都要想裂了,最後突然被我想到了。找到了這一點,我就可以確定了,棲雲觀問題很大,一切陰謀都是從這座道觀發端的。”


    “哪一點?”慧心饒有興趣地問。


    “我離開翟建國的家,來到這座道觀後,和觀主說了很久的話,他也把他所知的盡可能地都告訴了我。現在我知道,那些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說出的,但在當時,他必須裝得心不甘情不願,所以他說了那麽一句話:‘唉,都是那個姓翟的多嘴……’”


    “這句話有什麽問題?”慧心問。


    馮斯哼了一聲:“進入道觀之後,我就直截了當地開始詢問他當年收養嬰兒的事情。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提到過翟建國的名字,他是怎麽知道這一切我都是聽翟建國講述的呢?”


    慧心想了想,緩緩地點點頭:“沒錯,這的確是個大破綻,這個老渾蛋果然是靠不住。可惜讓他逃走了……”


    “所以我終於可以肯定,翟建國和你們是串通好了的,目的就是讓我一步一步陷入這個事件。”馮斯說,“你們很清楚我的性格,一上來就和盤托出的話,恐怕很難取信於我;但一點點讓我去發掘調查,一點點讓我自己拚湊真相,才會讓我真正地相信,並且為此采取行動。”


    慧心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包含著一種馮斯難以理解的怨毒。隨著他的狂笑,整座神殿像地震一樣開始顫動起來,差點讓馮斯站立不穩。


    “其實剛開始就很不好控製,”慧心止住笑,“馮琦州留下的資料太過詳盡,把他對魔王和魔仆的認識都附在其中,如果當時就讓你全部看完,你這種自以為是的蠢貨也許會把他當成一個瘋子而不去仔細琢磨,我不能冒這個險。所以當你找到了資料之後……”


    “你讓人打倒了我,搶走了資料!”馮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慧明!那個人影的確很接近慧明的體形!”


    “沒錯,就是慧明,”慧心很得意,“他隻留下了翟建國的地址,這樣你將不得不去親自見一見翟建國。當事人的訴說,外加棲雲觀的證明,會更加可信。”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後來我的朋友寧章聞找到的那本書,也是你安排的吧?”馮斯又問。


    慧心點點頭:“不錯,《空齋筆錄》和空齋無名生倒是的確存在過,但書裏《太歲》那個故事其實隻有六則,那兩個吸引你注意的故事是我偽造後添加進去的,再故意讓人放進國圖,目的就是讓你們看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書是偽造的,你所讀到的那兩個故事卻未必是假的,它們也來自我從其他地方搜錄到的資料,很有可能都是真事。有這樣兩個故事在,我不怕激不起你的好奇心。”


    “但是要把這本書混入國圖的館藏,尤其是要讓它擁有係統編號,可不是慧明能做到的。”馮斯說。


    慧心更加得意:“你以為隻有你的朋友才擁有黑客技術嗎?你以為我在這個道觀裏成天就是裝癡賣傻嗎?”


    “那可不是互聯網,而是內部係統,”馮斯說,“恐怕關鍵還得裏麵有人才行吧。”


    慧心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怒意:“裏麵有人就行嗎?沒有技術怎麽能篡改係統而不留下痕跡?”


    馮斯覺察到,慧心的內心隱藏著一種強烈的驕傲和自戀,但配合著他那瘦弱的外表,似乎這種自戀又源自某種深深的自卑。慧心無疑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能操控如此龐大的一個蠹痕也說明他擁有強大的附腦,但他偏偏有著一個發育不健全的身體,明明比自己還大幾個月,看上去卻像個瘦弱的初中生,這種強烈的反差難免讓他性格扭曲。那尊真武大帝的塑像之所以超然於眾,就是因為那是他潛意識裏所希望的自己所具備的形象:剛猛、威嚴、霸氣十足、萬人景仰。


    “那麽,後來我的朋友被人刺了一刀,是不是也是你幹的?因為那樣可以用仇恨來促使我繼續調查,百折不撓。”馮斯捏緊了拳頭,緩緩地問。


    “那倒不是,雖然我的確想這麽做,”慧心邪惡地一笑,“不過我的目標原本不是他,是你那個漂亮的女朋友,雖然男人總喜歡在嘴裏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那隻是嘴上說說騙自己的而已,在現實中,女人總是比朋友更重要。”


    馮斯一陣悚然,隻聽慧心繼續說下去:“不過我還沒來得及下手,你的朋友就挨了那一刀,對我而言,效果倒也差不多,我也不必多此一舉。所以你實在應該為你的女朋友感到慶幸。”


    “她不是我女朋友……竟然不是你幹的,那會是誰?”馮斯搖搖頭,“那麽,翟建國變成半人半蜘蛛的怪物,也是你搗的鬼?”


    “我一直在研究附腦植入手術,本來就很缺實驗品,”慧心說,“他自認為幫了我的忙,老是來找我要錢,而且屢次提到也想要獲得強大的能力,不想繼續那樣窩窩囊囊一輩子,我索性就成全他了。”


    “你分明就是在滅口……”馮斯想到翟建國那恐怖的身體,禁不住一陣惡心。他不由得再度捏緊了拳頭:“那麽,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翟建國所說的我的身世是不是真的?以及,你到底是誰?”


    慧心收起笑容,冷冷地看著馮斯,目光中的刻骨仇恨讓馮斯背脊一陣陣發涼。他正在猜測慧心何以如此仇恨他,慧心已經再度開口:“你問我的這兩個問題,其實可以合並在一起。”


    馮斯一怔:“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要你死!”慧心咆哮著。


    慧心話音剛落,馮斯突然就覺得胸前一痛,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身子控製不住地向後倒下,狠狠摔在地上。但他看得很清楚,身前明明任何東西都沒有。


    他連忙爬起來,但剛剛站起來一半,膝蓋還處在彎曲狀態,膝蓋窩又被莫名其妙地重重頂了一下。這一次的姿勢更加狼狽,是生生地跪在了地上,耳邊聽到慧心發出一聲嗤笑:“別那麽客氣,怎麽一見麵就磕頭啊?”


    馮斯沒有發怒,反而保持著跪姿在地上不動,想要觀察一下形勢。剛才腿彎被頂的那一下,身後依然是沒有人的,但他確實能感覺到有力的撞擊。


    很快,背後又是重重一下,馮斯一個狗啃屎趴在地上,牙齒把嘴唇磕出了血來。他禁不住罵了起來:“你這個小王八蛋可以利用蠹痕內的空氣進行攻擊,是嗎?”


    “不能這麽說,確切地說,這個蠹痕就像是我的化身一樣,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依照我的心意,像我的真人一樣出手打擊。隻不過現在我練得還不到家,蠹痕的殺傷力還沒能超越我本體的力量,等我能讓它像刀劍一樣鋒利時,你就沒有命在這兒囉唆了。”


    “你的這個蠹痕……聽上去挺像畫餅充饑的。”


    “畫餅充饑多好啊,從虛空中來,到無限中去,”慧心大喊著,“無中生有才是道的最高境界!”


    在慧心的狂吼聲中,無形的打擊從四麵八方湧來,讓馮斯完全無從躲避招架。他隻能屈膝抱頭匍匐在地上,盡量護住要害部位。那種感覺,真像是在打群架時不小心落單,被十多個小流氓提著木棒圍毆,讓他莫名其妙地還生起一點親切感。


    當然了,這一丁點兒親切感並不足以抵消他的憤怒和恐懼。慧心的攻擊持續不斷,就算他擅長挨打並且慧心的力氣不算太大,也會覺得吃不消。隻是對方的攻擊完全看不到,讓他找不到還擊的機會,難道就這麽生生被打死?那可太丟臉了……


    雙手護住頭,馮斯的眼睛從指縫間看出去,慧心臉上的表情近乎癲狂,道袍在身畔劇烈的空氣流動下飄揚而起,儼然一副不老妖道的形象,看得他氣往上衝。他媽的,憑什麽老子就得幹挨打?馮斯盯著慧心,開始在心裏想象,自己也能操縱這一片蠹痕,也像他胖揍自己一樣,僅僅運用一片虛空就把他也海扁一頓。或許是為了減輕肉體上的痛苦,他出神地想象著,注意力格外專注,好像疼痛真的沒那麽厲害了。


    先扇他的左臉……再扇他的右臉……當胸一拳……照著腰狠狠踹一腳……然後踢他的屁股……踢他的屁股……踢他的屁股……


    正在幻想得出神,忽然間身上被拳打腳踢般的撞擊感暫時消失了,而他很清楚地看到,慧心的身體向前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上。


    看起來就像真的被人從身後踢了屁股一樣。


    馮斯的嘴張得像被人塞了一個雞蛋,然後意識到現在不是發愣的時候。他努力捕捉著剛才那一刹那近乎神遊天外般的感覺,開始在頭腦裏集中所有注意力,想象著自己毆打慧心的殘忍場麵。當他想著自己一拳打到慧心臉上的時候,小道士居然真的朝後就倒,在地上哼唧了半天沒爬起來。


    ——慧心雖然能夠通過蠹痕創造出如此龐大的一個虛幻領域,但論身體終究還是羸弱不堪。


    馮斯趁勢追擊,繼續沿著先前的感覺進行想象,又對慧心發出了幾下無形的拳腳,但這一次,都沒能夠打到對方的身上,倒是慧心的身前隱隱可見水紋狀的波動,以及能聽到“噗噗”的悶響聲,好像是慧心形成了某種防禦。


    管他大爺的,你能行,老子也一樣能行!馮斯發狠地想著,開始在頭腦裏構建一道無形的堡壘。這一招果然管用,慧心再對他發起攻擊時,身上就像披了鎧甲一樣,力道被抵消了八九成,基本上不痛了。


    兩人誰也不能奈何誰,不約而同地停止了進擊。馮斯滿臉納悶:“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這是你的蠹痕,為什麽我可以使用你蠹痕裏的力量?”


    臉上挨了一拳而鼻青臉腫的慧心兇狠地盯著馮斯,雙眼裏似乎要滴出血來。他向前走出幾步,伸手指著馮斯,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們流著同樣的血。”


    “我們流著同樣的血?什麽意思?”馮斯不明白。


    “意思就是說,你是我的弟弟,孿生的弟弟。”


    弟弟?


    孿生的弟弟?


    馮斯有一種快要眼冒金星的感覺。他努力支撐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咬著牙問:“我不明白,我怎麽會是你的弟弟?”


    慧心欣賞著馮斯震驚的神情:“你剛才不是問我翟建國當初有沒有騙你嗎?其實他所說的大部分都是真的,隻有一點他對你隱瞞了。他當時接生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兩個。那個孕婦生了一對雙胞胎,哥哥是我,弟弟是你。”


    “這不可能,我們倆長得並不一樣!”馮斯大聲說。


    “還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呢,一副文盲像……”慧心好像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貶損馮斯,“聽說過異卵雙胞胎嗎?雖然少見,但異卵雙胞胎的兄弟倆大多長得不一樣,不要一提起雙胞胎就覺得肯定跟鏡像似的。”


    馮斯不吭氣了,這才開始細細打量慧心的臉。誠如慧心所言,異卵雙胞胎不會長得一模一樣,但仔細看來,還是能看出兩人在臉形和五官上的某些相似之處。隻是慧心發育嚴重遲緩,外表看起來原本就像個孩子,和自己成年人的臉自然是區別很大了,更何況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慧心故意把臉抹得髒兮兮的,所以當初壓根兒就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但是不對啊,你不是被玄和子所收養的嗎?”馮斯想到了一些不太對勁的地方,“那應該是在我出生前一年多的事情才對。”


    “我隻是對外冒充了他的身份,反正這年頭社會熱點多如牛毛,人們感動一陣子之後,馬上會把我忘掉,少這一年外人根本不會留意到。”慧心說,“真正被玄和子收養的孩子,在我和你出生前不久就病死了。玄和子賭錯了。”


    這樣倒也解釋得通,馮斯想。他望著站在自己身前的慧心,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我的哥哥,孿生哥哥,但他卻顯得那麽瘦弱那麽矮小,有著一張完全還是孩子的臉,我站在他麵前,倒像是比他大五六歲。他一見到我,就對我充滿了仇恨,我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一毫兄弟間的親情。是因為外形上的巨大差距嗎?


    “你是在想,我恨你的原因在於外表嗎?”慧心看出了他的心思,“別幼稚了,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擁有力量,擁有金錢和權勢,就勝過一切,四肢發達的蠢貨有什麽好羨慕的?我所恨的,隻是上天為什麽那麽不公平。”


    “除了體魄之外,我們倆之間還有什麽不公平?”馮斯不解。


    “懷有天選者的孕婦,在懷孕期間就會表現出種種跡象,甚至幹擾到那一地區存在的魔仆和妖獸,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出生之前就早早被人盯上,也是玄和子根據妖獸的騷動到這一帶尋訪孕婦的緣由。”慧心說,“但是當我們出生之後,人們卻很快發現,我們雖然是兄弟,但卻隻有一個人有附腦。那就是你!你才是天選者,而我是個廢物!”


    馮斯呆若木雞,完全無言以對。這並非是因為通過慧心的口證實了他腦子裏的腫瘤的確是附腦,而在於他終於體會到了慧心那種刻骨的仇恨。一母所生、一胎所生的兩兄弟,一個生下來就被人們寄予種種期望和野心,另一個卻被棄之如敝屣,那樣的滋味絕對不可能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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