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悚然迴頭,看見從車廂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高瘦的男人。這個人看年紀有30多歲,一張冷硬瘦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再加上矯健的身形步伐,帶給馮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仔細想想,自己又好像並不認識類似身材的人。


    “你是誰?是你把火車帶到這裏來的嗎?”馮斯發問說。


    “不是。”對方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但是這列車裏隻有你我能動彈,而且你好像還知道一點原因,能告訴我嗎?”馮斯接著問。


    “簡單地說,這裏是一個全新的空間,不同於你所處的世界的空間。”男人說,“火車被卷入了這個空間,包括車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為什麽其他的東西都凝固了,而我們倆還能動呢?”馮斯拋出了這個關鍵的問題。


    “空間法則不一樣,他們當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說,“但是你我的確是不受影響的。不過我無法向你詳細解釋。”


    “這有什麽難猜的?”馮斯哼了一聲,“過去幾個月裏,這句話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媽的和別人不一樣,但是你們這幫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訴我,我他媽到底哪一點和別人不一樣。”


    “這就對了,”男人點點頭,似乎一點也不為被馮斯罵作“王八蛋”而生氣,“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見。”


    “等等,再見?”馮斯一愣,“你去哪兒?”


    “當然是迴我的座位上去坐著了——不然還能去哪兒?”男人好像很驚奇馮斯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不過那張刷了糨糊一樣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馮斯覺得自己麵對林靜橦和何一帆時還能保持心態平和,在這個奇怪的男人麵前卻忍不住有股無名火起:“你好像一點也不緊張現在的處境,你就不怕在這裏慢慢餓死?”


    “不會的,一會兒就結束了。”男人說完這句話,真的轉身走迴去了。


    一會兒就結束了,男人如是說。雖然還是沒有半點解釋,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話語裏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讓馮斯心裏微微一鬆。他想了想,又喊了一聲:“還有一個問題,你和我同時出現在火車上,是一個巧合嗎?”


    “當然不是。”男人又是那種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麽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的口吻。


    馮斯呆了一呆,意識到這次自己果真是問了一個蠢問題。臭狗屎也好,香餑餑也罷,自己早就被無數人盯上了,這個男人自然是跟蹤自己上的火車。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進山嗎?”馮斯又問,“就當是搭個伴做驢友?”


    “不必了,我喜歡獨來獨往。”男人擺擺手,“反正你也應該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個。”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又補充說:“對了,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做好準備吧。”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之後,男人果然走了。馮斯想要追上去,卻又知道追上他也沒有任何意義,隻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霧依然濃重,遮擋住所有的視線,讓人無法看到周圍。


    馮斯把臉貼到窗玻璃上,一麵無聊地盯著濃霧發呆,一麵揣摩著男人的話。按照他的解釋,現在火車被整個轉移到了一個異度空間之中,這個空間中的自然法則似乎與日常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車上的人們變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淚也能懸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個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動自如。


    難道是因為我腦子裏的那個良性腫瘤?它真的是附腦嗎?馮斯下意識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他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卻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謎團。


    他不知不覺有些走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發現眼前的濃霧好像起了一些變化。那些氤氳的雲氣不再是無規則地彌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種形狀。


    馮斯一下子站了起來,死死盯住窗外那團詭異難測的雲霧。沒錯,霧氣開始了有規則的運動,某些部分消散開形成空間,另外一些則聚合在一起,逐漸在他的視線中組合出了一個立體的巨大圖案。


    馮斯看著這個雕塑一般的立體圖案,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顆放大了上百倍的頭顱,人類的頭顱。


    他自己的頭顱!


    他眨了眨眼,仔細地辨認著,沒有看錯,這確實是他的臉形、他的五官和他的頭形。現在這顆碩大的頭顱,就飄浮在火車的車窗外,兩隻比人的身體還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對視著,除了顏色不對之外,其他的各處細節真的惟妙惟肖,連最近兩天額頭上因上火長出的痘痘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觀察我嗎?馮斯產生了這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和自己對視,本來已經足夠滑稽了,偏偏兩者之間好像互相都不認識,都在互相試探打量。


    雙方就這樣隔著玻璃窗對峙著,大約過了兩分鍾,窗外雲霧組成的人頭開始出現了表情變化。它的嘴咧開了,嘴角上翹,眼睛微微眯起——


    它做出了一個笑臉!


    隨著這個令人恐怖的笑臉的出現,馮斯突然感到一陣仿佛撕裂一般的頭痛。這疼痛直接來自頭顱的深處,真的就像是有一雙尖利的爪子把他的大腦撕開了。當然,這隻是一種錯覺,因為大腦本身無法感受到痛覺,但眼下的疼痛是如此強烈,實在讓他很難不做出這樣的聯想。


    好疼啊。馮斯捧著頭,整個身體在座椅上蜷縮成一團,再也無暇去觀察窗外人頭的變化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劇烈的頭痛,仿佛有一把生鏽的鈍刀插進了顱腔,然後慢慢地攪動,把腦子裏所有的血肉、神經、腦組織全部絞成碎末。


    “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這是剛才那個神秘男人所說的話。現在看來,他說的是假話——這根本不是“有點”難受,而是難受到讓人想要一頭撞死,撞碎自己的頭顱,把頭顱裏的痛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殺死。


    在劇烈的痛楚中,耳朵裏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細若遊絲、不聚精會神都很難聽清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對他說話。馮斯咬緊牙關,努力捕捉著這個聲音,它重複了好幾遍之後,終於聽清楚了。


    “你終於來了。”這個聲音仿佛十分遙遠,又仿佛就貼在耳邊。


    “是誰?誰在說話?”馮斯大吼起來,用這種大吼也可以稍微壓製一下頭疼。


    “我等了你很久了。”那聲音又說。這次馮斯能聽得略微清晰一些,這個聲音尖銳飄忽,咬字的節奏和腔調都很怪異,簡直有點類似電腦合成音。


    “你到底是誰?等我做什麽?”馮斯繼續吼叫著。


    “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嗎?”聲音發出一陣詭譎的怪笑,“看來,你需要恢複一點點記憶才行。”


    這句話說完之後,剛才那刀絞一樣的劇烈頭痛驟然消失。他正在疑惑,猛然間眼前一花,身邊的乘客們連同火車一起消失了。他的腳下一空,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急速墜落。


    馮斯大叫一聲,失重的感覺似乎都要把心髒從胸腔裏擠壓出來了。正當他擔心自己可能會摔成肉餅時,“撲通”一聲巨響,身畔水花飛濺,竟然是掉進了水裏。


    好臭。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在最初的慌亂之後,他睜開了眼睛,一邊調整著姿態上浮,一邊注意到,周圍的水都是極深的血紅色,已經接近於黑色了,帶有一種嗆人的濃烈腥臭。


    浮出水麵後,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想要看清周圍的狀況。視線剛剛清晰,他就嚇了一大跳,身前漂浮著一具腫脹的死屍,還沒有完全腐爛的臉上,圓睜的雙眼死死盯著天空。


    馮斯下意識地伸手推開屍體,繼續看向四周。這一看之下,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窒息了。如果這是一場噩夢的話,那他媽的一定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恐怖的噩夢。


    他正處在一片廣闊的水域裏,從水的流動性來看,似乎是一條大河,但整條河的水都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河麵上密密麻麻地漂浮著無數的死屍,有的看上去新死不久,有的則早已腐爛腫脹。馮斯注意到,這些人身上大多穿著獸皮。


    但比起人類的腐屍,還有許多更加令人驚懼的屍體。那些屍體乍一看像是野獸,但仔細一看,似乎又不是曆史上曾經和人類共存過的任何一種動物。它們大多有著巨大的身體,奇形怪狀的頭顱、鱗甲和肢體,有的有不止一個頭或尾,有些背後還帶著寬大的翅膀。


    馮斯身邊就慢慢漂過來一個這樣的怪物,形狀有些像馬,卻比尋常的馬高出一倍,背後有一對蝙蝠一般的黑翼。它的嘴裏布滿鋒利的獠牙,獠牙中還卡著一支人的斷臂。


    除此之外,還有異形的人。在那個馬匹狀的怪物身畔,還漂浮著一具人屍,背麵朝上看不清形貌,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後有兩個凸出的隆起,隆起上麵各有一支短粗的手臂,手臂盡頭是兩隻鋒銳的利爪。


    馮斯一陣惡心,把視線移開,望向遠方。天空一片昏暗,被黑色的濃雲完全籠罩,卻隱隱泛出血色的紅光,那是由於地麵的火光。遠處烈焰熊熊,一陣陣戰鼓聲、廝殺聲、唿號聲和垂死的哀鳴聲不斷傳來。在遮天蔽日的霧氣中,他隻能隱隱看到,有許多模模糊糊的手持兵器的人影在河岸上奔走,在他們的身邊,有著許多更加龐大的身影,或許就是死在河裏的這些怪獸的同類。隔著濃霧,他可以看到,那些奔走的人影不斷被撞倒、踩扁或是被吞噬,而怪獸們也在一隻接一隻地倒下,巨大的身體撞在地麵上,發出沉重的鈍響。天空中,還有許多飛翔著的怪鳥,不時俯衝而下,把一個個人抓到半空中,再扔下去摔得粉碎。


    這條河,就是被人和妖獸的血所染紅的嗎?馮斯呆呆地想,這簡直就是地獄一樣的場景。天昏地暗,毒霧彌漫,烈焰衝天,戰鼓聲聲,人類和妖獸拚死混戰在一起,斷肢殘骸染紅了河水。這一幕不應該存在於任何時代、任何民族的正史中,它隻應該存在於神話時代,存在於遠古洪荒的傳說中,存在於最原始、最古老的夢魘之中。


    ——這會是我的記憶?我應該找迴的記憶?


    ——那我成什麽鬼東西了?


    馮斯開始奮力向著岸邊遊去。他想要突破這些濃霧去到河岸上,好近距離地看清楚這一切。但剛剛遊出去不足百米,眼前又是一黑,身邊河水的浮力瞬間消失,鼻端的焦臭味和血腥味也消失了。他發現自己又坐在了火車上。


    車輪與鐵軌撞擊的聲音又開始有節律地響起,車廂內充滿了深夜裏的唿嚕聲、唿吸聲、小聲說話聲,與其他雜音混雜在一起的“嗡嗡”聲響。睡著了的人們靠在座椅上東倒西歪,打著唿嚕流著口水,沒有睡的人玩著牌聊著天或者劃著手機。一切又都恢複了活力,時間開始運行。


    馮斯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先摸了摸衣服和頭發,有一些冷汗帶來的潮濕,但並沒有多餘的水分,更沒有沾染上汙漬血跡,這說明剛才那一幕血與火的宏大殺場隻是一場幻覺而已。


    他不禁有些糊塗了:難道之前列車進入異域空間和時間停止也隻是幻覺嗎?他一麵想著,一麵掏出手機來查看,手機殼上有新磕出來的痕跡。那是他剛才試圖用手機錄像時,不小心摔到地上造成的。


    這說明,至少時間停滯那一段的經曆是真實的。


    馮斯掏出紙巾,擦了擦頭頸上的汗水,慢慢平靜下來。剛才發生的一切太有衝擊力了,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消化一下。幾個月以來,他終於第一次實質性地接觸到了那個隱藏在各個家族背後的神秘力量,而這第一次,就讓他感受到了對方到底有多強大,而這樣的強大很可能隻是冰山一角。


    把一整列火車和火車裏的上千人在一瞬間全部移入另一個空間,然後又全部移迴來,還不露絲毫破綻,這的確是駭人聽聞的。如果一定要用最簡單的字詞來概括這樣的力量的話,那就是兩個被用爛了的字:


    神,或者魔。


    “不要這樣毀我的三觀啊……”馮斯喃喃自語,“當一個好孩子不容易的。”


    在馮斯的身邊,那個一直讀盜版網絡小說的年輕人終於熬不住了,趴在桌上睡著了。他手裏那本板磚一樣的盜版書落在地上,封麵上衣著暴露的巨乳女郎正在惡魔的手中絕望掙紮。


    三


    列車準點到達貴陽。馮斯直接在車站休息室租了個床位,睡了幾個小時,然後換車向著西南山區進發。之所以不在去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上補覺,是因為他想要清醒地觀察一下,看看身邊是否還有其他人跟著。或者說,他幾乎能肯定自己身邊有人跟著,隻是想要揪出那麽一兩個來。


    遺憾的是,從火車站到長途汽車站,從長途汽車站到晉安縣,再到第二輛發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他一路上瞪大了牛眼,卻始終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要麽看起來太正常了,要麽太猥瑣了,一看就是小偷,始終沒有他想要找的那種“看上去不太對勁”的人。


    可見偵探小說都是騙人的,馮斯氣悶地想著,放棄了努力。去往雙萍山的公路前半段還好,越往後麵越是坑坑窪窪,顛得他再也不能睡,隻能靠在座椅上胡思亂想了。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很多情況下不願意想到父親,因為父親留給他的印記實在是太複雜、太難以形容,一想起來就百味雜陳。但是眼下,很快就要到達父親真正的家鄉了,他沒有辦法不去想。


    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裏,馮琦州在馮斯的心目中等同於窩囊的廢物和沒有責任心的混蛋。他是一個遇到危險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拋到一邊的王八蛋,是一個假裝道士四處騙錢的大騙子,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馮斯努力地考上重點高中,努力地考上名牌大學,想方設法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徹底地和這個人劃清界限,永遠不再和他有任何牽連。


    直到他臨死那一夜,馮斯才發現了父親的另一麵。在那天晚上,馮琦州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場:冷靜、果決、兇狠,以及對自己不惜性命的保護。這也讓馮斯產生了新的困惑:父親是那樣厲害的一個格鬥高手,在自己麵前唯唯諾諾也就罷了,為什麽當年會被一個小縣城裏的黑社會老大嚇得離家逃跑,以至於葬送了母親的性命。


    而在家鄉找到的那些零散的證物,更加讓馮斯感到困惑,因為那些東西讓原本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祖父以及父親的整個家族浮出水麵。他並不是父母親生的,但父親卻養育了他19年,為了他隱姓埋名喬裝改扮,把自己變成一個猥瑣的江湖騙子。更加蹊蹺的是,從祖父留下的書信殘章來判斷,這一切並不是馮琦州的個人選擇,而是從屬於某種家族意誌。


    而除去馮琦州,從那一夜的殺手們到何一帆,再到林靜橦,再到火車上遇到的神秘男人,他已經遇到了四股不同的勢力,如果再加上把他的生母帶到小診所、強迫翟建國為她接生的“玄和子”,就一共出現了五家人。這些人之間可能是敵人,卻有著一種共性,那就是都對他十分感興趣。從隻言片語中分析,甚至這些人的存在都是為了他,但他卻死活鬧不清楚這些家夥到底圖的是什麽。


    “你到底圖的是什麽啊,爸爸?”馮斯低聲自語著。他的心裏其實還藏著一個疑惑,一直不敢去仔細想:父親臨死前對自己的拚死保護,究竟僅僅是出於家族因素而對他十分重視,還是稍稍包含了那麽一點父子親情呢?雖然並非親生,但馮琦州好歹養育了自己十多年,會不會生出一些真感情呢?


    他忍不住又掏出那張已經反反複複看過不知多少次的父親和祖父合影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看上去樸實而快樂。而旁邊的中年人,也就是馮斯的祖父,有著一雙獵鷹般犀利的眼睛。雖然素未謀麵,甚至都沒有聽馮琦州正經提到過他,馮斯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人絕非善類。自己奇怪而坎坷的命運,說不定就和這個老家夥的操縱有關。


    這個馮氏家族,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呢?盡管和自己並無血緣關係,馮斯還是禁不住分外好奇。他不止一次在心裏勾勒這個家族的情況,那大概是一個名門望族,搞不好一個家族就填滿了一個村莊。這個家族有一個嚴厲的大家長,有一堆有威望的長輩,有許多能幹的青壯年骨幹。他們就像螞蟻社群一樣緊密運作,一切聽從家長的指示,冷酷而高效,必要時不惜采取一切破壞法律、超越人倫、滅絕人性的手段……


    所有小說或影視劇裏的神秘家族似乎都是這個路數。


    要是能和這樣的家族打交道,倒也挺有意思的,馮斯心裏居然隱隱有些期待,但這樣的期待在到達目的地村莊後被迅速打得粉碎。


    “姓馮的?”被他攔住問路的老農把一顆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我們四合村就沒有姓馮的。”


    “沒有姓馮的?”馮斯一怔,“那麽……會不會是遷走了?20年前呢?20年前有姓馮的嗎?”


    “我在這個山頭住了60多年了,村裏從來沒有姓馮的人!”老農很不耐煩地轉身要走。


    “那村裏有什麽人特別多的大家族嗎?”馮斯慌忙攔住他,想了想,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遞到他手裏。其實我應該想得到的,馮琦州很有可能是假名,馮這個姓可能都是假的。


    老農把鈔票揣進兜裏,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哪兒來啥家族啊?這個地方窮成這樣,以前鬧饑荒的時候,經常一個村死掉一大半的人……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家,能活下來湊成戶就不容易啦,還家族呢,你怕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謝謝您了,”馮斯點點頭,“你們不是窮嗎?還有電視看?”


    老農咧嘴一樂:“一個村還是有那麽一兩台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上他們家去擠著看。”


    老農離開後,馮斯側頭看著身邊的大山,從身上再次取出那張照片,對照了一下。


    “沒錯啊,就是這兒嘛……”他困惑地撓撓頭皮,“看來老頭子信裏寫的‘家族’另有文章啊,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媽的,屁股疼死了……”


    進山的最後一條路坑坑窪窪的,他是坐一輛手扶拖拉機慢慢顛進來的。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如血的餘暉下,這座小山村顯得黯淡而破敗,仿佛籠罩在一層不祥的陰雲之下。


    雙萍山不是什麽旅遊熱點,按照文瀟嵐找到的背包攻略裏的說法,這裏山路崎嶇難行,景致一般,物產貧瘠,也沒有任何曆史文化熱點可供挖掘,所以旅遊業一直很冷清,一年能來上幾個背包客就算不錯了。從縣城開往山區的客車一天隻有一趟,馮斯算是運氣不錯正好趕上了。


    所以,這裏也壓根兒沒有什麽專門接待遊客的旅館,村長家裏算是條件最好的,也就是多幾間空房,平時可以騰出來接待一下偶爾的散客。馮斯沒有費什麽唇舌,五十塊錢一晚得到了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被褥濕得能滴出水來,蚊蟲與肥大的飛蛾圍著昏黃的電燈飛來飛去,牆上時不時能見到壁虎、蜘蛛,或是蚰蜒之類友好的生物。


    馮斯吃了一碗臥了個雞蛋的素麵條,然後欣喜地發現此地手機還有信號,隻是房間裏除了那盞電燈外,連個可供充電的插頭都沒有,手機電量不多了,隻能到村長家的堂屋裏去充。剛一下樓,就聽到堂屋裏熱鬧無比,原來是不少村民聚在這裏看電視。他環視一圈,發現他問路的那個老頭兒,也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那裏。老頭兒瞧見他,衝他招招手,他也揮了揮手,無聲地笑了。


    看來老頭兒說的是真的,還真是全村人都聚到有電視的人家裏來了。村長家不但有一台29英寸的彩電,可以用鍋蓋天線接收信號,還有一台國產山寨dvd機,此刻正在播放一部古老的好萊塢大片:動作明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衣著簡樸到近乎破爛的村民們,坐在從自家帶來的小板凳或小馬紮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部老電影,忽而為了驚險勁爆的動作場麵歡唿驚叫,忽而為了女主角那段性感至極的脫衣舞表演而嘿嘿傻笑。最為有趣的是,這些村民應該是文化程度太低,看簡單的字幕都費勁,因此電視機旁還站著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作解說,給村民們念一念關鍵對白。


    馮斯靠在樓梯口,看著這些貧窮的人的簡單娛樂,不知怎麽有點羨慕。他當然不是羨慕那種連電視機都買不起的生活,而是羨慕那種簡單純樸的心態。這種羨慕並不少見,隨便點開一個旅遊論壇,滿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向往原始的純淨,鞭撻工業文明的罪惡,每到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就要“嗷嗷”叫兩聲“好想一輩子住在這裏劈柴喂馬”。這種論調原本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斥為“矯情型弱智小清新的無病呻吟”,每次見到都要毫不留情地挖苦一番,但此時此刻,他卻怎麽也無法抑製那種被他鄙夷嘲笑的感受。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年代裏,他忽然間認識到,所謂的簡單純樸,真的不一定完全是小清新們的裝逼矯情,某些時候,知道得越多的人越痛苦,越複雜豐富的人生越讓人無奈。


    而這部《真實的謊言》也讓他想到一些和父母有關的往事。這部片子是我國20世紀90年代中期最早以分賬方式引進的商業大片之一,在國內上映的時候引發了觀影熱潮。不過馮斯當時還是個小小的嬰兒,對此不可能有任何記憶。據後來馮琦州說,那一年夫妻倆確實很想去看這部片子,但那段時間恰好馮斯生病了,持續高燒不退,因為兩人沒什麽親戚,找不到人幫忙照顧馮斯,最終也沒有擠出那幾個小時去看一場電影。好在就在那兩年,vcd開始風行,第二年馮琦州咬咬牙買了一台,和池蓮一起在家裏看完了《真實的謊言》的盜版碟,總算是彌補了一點缺憾。


    “那會兒我和你媽看碟,你就在沙發上爬來爬去,”馮琦州說,“後來女主角開始跳脫衣舞的時候——聽說那一段隻有盜版影碟才有,電影院給剪了——你媽還要我把你抱開,說小孩子看了不好,差點兒把我笑岔氣。那麽小的小屁孩,能看明白個屁……”


    現在迴想起來,那也算得上這個三口之家的生活中難得的溫馨片段了。在那段時間裏,縱然馮琦州也有著各種各樣的毛病,但總體而言還算得上是個好父親,直到池蓮的去世毀掉了所有的一切。馮斯禁不住要猜測,父親為什麽會娶母親,真如他臨終所言,就是為了用家庭來作為掩護,方便他一直把自己帶在身邊嗎?自己對於馮琦州而言,到底算是什麽:一樣工具?一個人質?一件實驗品?或者是——兒子?


    我的生活,乃至於整個生命,其實都是一種真實的謊言而已,馮斯想。


    此時此刻,他有無數個問題想要追問馮琦州,但馮琦州已死,已經化為骨灰,再也不可能和他說一句話了。


    馮斯正在出神地想著心事,人群裏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了村長家,躲在堂屋門口偷偷看著電視,卻被一個又黑又胖的中年男人發現了。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門口,揪過少女來,劈麵就是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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