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鐵騎為朕送行,朕當然要早些走了。”石敬瑭向猛笑笑,又道:“智,占下涿莫瀛三城之事,朕也在今日給你個交代,三十萬兩黃金的租錢朕付不起,但朕可以給你三萬兩黃金,就算是當日讓許成上門來訛的自討苦吃,如何?”

    “卻之不恭。”智含笑點頭,心裏也不禁佩服這一代奸雄的氣度,一觀清形勢,立即抽身離去,再不肯在這是非地逗留一天,而他肯拿出三萬兩黃金,卻不是示弱退讓,而是要用這三萬兩黃金消一消耶律明凰的心頭氣,這也算是賭一把,萬一耶律明凰複國成功,不會來找他尋仇。

    猛當然不明白這裏頭的道理,一臉納悶的問石敬瑭:“你還真肯給錢?那麽好心?”

    “算不上好心,隻是給朕的兒子免些來日大禍。”石敬瑭看著猛直笑,他總覺得猛有種似曾相熟的親近,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小家夥象誰,所以很有興致的逗起了猛:“要是你過意不去,那朕就少拿點出來?”

    “那可不行!”猛立刻擺臉子:“哪能少出!本來是要你掏三十萬兩黃金出來的,三萬不夠!再多出點!我們辛苦跑一趟路上不要幹糧啊?”

    “你在朕的帥帳裏吃到肚皮滾圓,你五哥掀桌子了你還在找吃的,末了又把朕的青銅大鼎又舉又扔,還好意思跟朕算糧餉?”石敬瑭是真的看著猛有趣,於是笑道:“朕倒是想多拿出點,可你見過帶著三十萬兩黃金出征的軍隊嗎?”

    “錢不夠就拿糧食抵好了,我們啥都收的!”猛決定為四哥和公主姐姐分擔一點守城事務。

    “你這算是跟朕杠上了?這樣吧,三十萬兩黃金的竹杠,朕也不是一定不讓你敲。”石敬瑭象是狠心下了個決定,又用商量的口吻問精神振奮的猛:“隻要你能迴答朕,一兩黃金能買到幾斤大米,朕就真給你三十萬兩黃金,就算這會兒湊不出,朕迴中原了也給你送過來,怎麽樣?不許問你哥哥們!”

    石敬瑭雖沒有智這份眼力,但他也能看出,猛在幽州肯定是個吃飽就睡,睡醒就鬧,不事生產的角色,要問他黑甲騎軍大概集結了多少人,猛說不定還聽說過,問他這種市井買賣事,肯定一問三不知。

    果然,剛還抖擻精神等著瞧弟弟敲竹杠的將和飛立刻扭頭歎氣,猛也就理所當然的直了眼,一兩黃金能買多少斤米?

    猛大概知道點,黃金是挺值錢的,四哥送他爹迴中原,準備的那五萬兩黃金是筆大數目,夠揮霍好一陣的,可到底能揮霍多久,他哪知道?

    要說幾兄弟裏最會花錢的人肯定就是猛,可他出門是不帶錢的,而且他買的也都是吃的玩的,還真沒有一袋一袋往迴背米的習慣,比大小,一兩黃金和一袋米?那就跟石重睿和他一樣,肯定沒法子比啊?按色澤,那黃金和穀米好象都是黃的?再想想公主在他房裏常備的那一千兩黃金,似乎也經不起怎麽揮霍,來幽州也沒多久,好象已經去帳房支了好幾次,公主有次還對他歎氣,說不當家不知當家苦,就養你這麽個弟弟,已經夠她有理由做個橫征暴斂的昏君了。

    “一兩黃金能買…”猛掰起了手指頭,大概是福至心靈吧?猛突然想到,前些時候他拽著六哥在幽州逛,路上走得餓,他隨手從一包子鋪裏撈了籠包子吃,那賣包子的大概認得他,苦著臉沒敢吭聲,六哥摸了錠金子遞過去,那賣包子才眉開眼笑。

    六哥給的那錠金子肯定不止一兩,也就換了籠包子和張笑臉迴來,那麽…

    “一斤米!”猛很是理直氣壯的迴答:“一兩黃金能買一斤米,很公道的!”

    “明白了。”石敬瑭點點頭,“你給朕省了一大筆錢。”想想又補了一句:“朕從前總算也有過一方清廉美名,可你要是當個父母官,就這一兩黃金買一斤米的很公道,千裏餓殍是免不了了。”

    “三萬兩夠了。”智拉住了還想問清米價的猛,很無奈的歎了口氣,“晉皇撤軍事繁,我兄弟就不打擾了,告辭。”他本來還想問石敬瑭些事,被弟弟丟了這一出人,忽然意興闌珊。

    “等等。”石敬瑭忽然叫住了智:“智王,朕還想問你一事,你今日來此,除了要讓朕退兵,難道你就沒想過其他可能?”

    智微一疑惑,隨即恍然:“難怪你不曾在宴席裏下毒,原來你是以為,我今日來此別有所求。”

    “正是。”石敬瑭沉沉點首:“你幽州可以結盟女真,為什麽就不跟朕結盟呢?”

    將問道:“你從前不是還想跟拓拔戰結盟嗎?”

    “那是從前,和黑甲打過一仗,朕早絕此念,而且拓拔戰先殺我兩百斥候,再折我兩萬人馬,朕也是意氣用事之人,這筆帳,朕也不想就此揭過。”石敬瑭向智看去,“智王,或許你從前看輕智,但今日一見,你該知道,朕會是個很有力的強援。你不會以為,敗給黑甲一次,朕的晉軍就沒有再戰之力了吧?”

    石敬瑭的話讓將和飛都十分動心,他們當然都看出,石敬瑭固然狡詐,但以他的狡詐去對付拓拔戰,卻是相得益彰。

    “我早說過,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幾兄弟也曾被拓拔戰逼得千裏逃亡,我又怎會看輕你?但是,你和女真不一樣。”智搖搖頭,“女真族要的,我能給得起,晉皇,你想要的,是什麽?”

    “燕雲十六州。”石敬瑭重重道:“朕願用傾國之力來和幽州結盟,隻要耶律明皇答應,複國之後把燕雲十六州還給朕。”

    “是要這個?”智古怪的一笑:“晉皇,原來你已後悔,當日所為?”

    “誰說朕後悔了?”石敬瑭幾乎是立刻搖頭,“帝王之位,夢寐所求,朕豈會後悔?”似乎是覺得這話說服力不夠,石敬瑭又道:“燕雲十六州地勢居奇,富庶繁華,能得迴這十六城,朕就會多幾分爭天下的本錢,而且…”說著說著,他已放低了聲音,猶豫著道:“或許,隻是或許,朕也不想日後帶著這一世罵名入土罷了…”

    智卻也放低了聲音,“晉皇陛下,你可有想過,如果結盟拓拔戰,他或許會答應這個要求?”

    石敬瑭不滿道:“智!朕跟你說了這許久交心話,你怎麽還在跟朕兜圈,朕可能看不穿你的心思,可拓拔戰的野心,朕自問還能看出,他連中原都想奪去,又怎會讓出燕雲十六州…”他忽然止聲,神色一變,旋即向智深深看去,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良久,石敬瑭才問了一句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幹的事:“耶律明凰,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退兵吧,晉皇。”智的迴答也是莫不相幹。

    但石敬瑭卻似很滿意智的迴答,點了點頭,“朕明白了。”

    “三萬兩黃金,朕這就派人奉上。”石敬瑭離座起身,“今日之內,朕就兵迴中原,三城交接之事,就有勞智王了。”他絕口不提結盟之事,又向將幾人點頭道別:“朕老了,此地風雲就交由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折騰,幾位護龍兄弟,還有這位…”

    石敬瑭看了眼納蘭橫海,一笑道:“這位智王高徒,既化幹戈,朕就送你們一句話——來日大戰,一定要護好你們的四哥和師父,若無智王坐鎮,遼國複國之說其實渺渺…”

    聽石敬瑭說得真誠,幾人也都微笑點頭,心知此人是真的敬服了智,猛還拍胸脯道:“我當然知道四哥要緊,所以我特地從中原跑迴來了!”

    “多謝晉皇指點。”智微一欠身,眼波轉動,忽又低聲道:“晉皇,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指點一事,今日這帥帳中事其實多有蹊蹺,若有閑暇,晉皇若從細微處多多思量,或可察覺些異樣事。”

    “什麽意思?”石敬瑭深知智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此言必有深意,又轉臉去看將幾人,隻見他們幾個也是一臉茫然,都沒聽懂智的話意。“話隻能點到為止,就當是為報晉皇退兵之義吧。”智不肯多說,招唿弟弟們和納蘭橫海離去,但在走到帳門前時,智忽又停步,迴身道:“晉皇,過去之事,你真的毫無悔意麽?”

    石敬瑭一怔,隨即苦笑起來,搖搖頭,卻是未答一言。

    “告辭。”智笑笑,帶著幾兄弟轉身出帳。

    待幾兄弟離去很久,石敬瑭也未喚人入帳。

    “朕真的…毫無悔意麽?” 幽幽自問後,是長長歎息。

    從前的清廉執政,在登基為君後盡化為荒淫奢靡,究竟是為享樂,還是要發泄心底隱鬱,惟有自知。

    突然再次湧入腦海的,還是那位王者失望的注視,還有…那一道翹首而盼的殷紅身姿。

    “來人!”石敬瑭忽然大喝。

    劉知遠和幾名部將立即入帳,躬身待命。

    “知遠,你著全軍立刻拔營,今日就返迴中原。”石敬瑭一抬手,製止了劉知遠的詢問,“不要多問,朕意已決。”

    “是。”劉知遠默默點頭。

    “等等,再去給朕找個文筆好的書吏來,給朕寫封信,要立刻快馬送迴皇宮…”石敬瑭頓了頓,似是在部將麵前有些羞於啟齒,但略一沉默,他還是道:“直接把信呈入後宮,一定要親手呈給朕的皇後,告訴皇後,朕迴宮後第一個就想見到她,讓書吏用點心思,多寫些好聽的話,寫一筆好字,也要給朕好生寫出篇錦繡文章,一定要皇後明白朕的心意,就寫…就寫…”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又突然沉默下來。

    劉知遠等人也都不敢出聲打擾,肅立靜侯。

    “罷了!”石敬瑭忽然悠悠長歎,“都已經騙了一輩子,何必再巧言修飾,也該說幾句真心話了,那封信,由朕親自寫,呈上筆墨,你們都退下吧。”

    片刻後,一卷黃絹宣紙平鋪長桌,石敬瑭手執毫筆,怔怔立於桌前,神情一時苦澀,一時喟然,一次次想提筆落書,又一次次將筆蘸迴墨台。

    直過了很久,他才在紙上緩緩寫下四字;我迴來了…

    非是天子尊稱的朕,隻是平常自稱…

    因為此次迴轉的,隻是一名希望看到妻子翹首而盼的丈夫…

    “還能再看到,你的笑顏嗎?”石敬瑭慢慢放下筆,又再跌坐迴椅中,看著書信癡癡自語,其實,還是後悔的吧?

    後悔這一世罵名?

    後悔這被人恥笑的兒皇帝之名?

    後悔這背主賣國?

    後悔辜負了曾予他厚望的明宗唐皇?

    還是後悔…那雙曾為他神采靈動的明眸中,又由他親手印下的灰白空洞?

    這世上,真正可以死生相擁的,是這帝王之業?還是這曾經死生相隨的知己紅顏?

    石敬瑭孓然獨坐,垂首低眉,本該耀眼奪目的一身明黃龍服,忽已掩不住從這具身軀中流散出的頹廢。

    此時,這個被稱為中原罪首的石敬瑭,渾身看去已無半點陰沉霸氣,卻更象是一名垂暮老者,在久遠的迴憶中,永恆孤獨。

    “石敬瑭,完了。”

    晉營外,三千幽州鐵騎已踏上返迴之路,不戰而使晉軍退兵,又平白得迴三萬兩黃金,幽州軍人人興高采烈,納蘭容和原虎都圍在納蘭橫海身邊,聽納蘭橫海繪聲繪色的講著帥帳中的經曆。

    猛還惦記那三十萬兩黃金因為一斤米價就不翼而飛的慘事,拉著飛不停抱怨,“六哥,誰讓你上次用一錠金子去買籠包子迴來的,害我以為那麽大錠黃金也就能買籠包子,今天可是三十萬兩啊!一句話就沒了!”

    “你以為我想啊?”飛當然比他還委屈,“那次你順手搶人家一籠包子,我當然要多給錢讓人消氣壓驚了,不然被人說嘴,你是不怕,我還要在幽州露麵啊!”

    “三十萬啊!”猛抱著腦袋喊:“迴去一定搶光那包子鋪!四哥評個理,這次是不是六哥誤事!”

    智無心去理猛的悔不當初,卻忽然勒馬,看向晉營,輕聲道:“石敬瑭,完了。”

    “啊?”將聽得模糊,忙近身問:“四哥,你說什麽?”

    “我說,石敬瑭已然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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