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皇宮。

    巍巍皇宮,屋宇萬千,國都之尊,鼎中之盛,便是臨此風雨陰霾,若不細看各處森然黑甲,皇宮內外仍不減半分雄偉堂皇。

    從前耶律德光當政,書房之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皇宮西院的伴天居,今朝梟雄竊都,除了書房,拓拔戰每日必去的則是南院,這南院原是耶律德光幾位貴妃的住處,拓拔戰來此當然不是為了什麽旖旎美色,早在兵變之時,他就不存半點憐惜的下令將宮中所有妃嬪處死,他不想這世上再留有耶律德光的血脈,一個耶律明凰,已然足夠。

    如今住在南院的是拓拔戰的心腹耶律靈風,世間事有時真是滿具著嘲諷,當日受令殺盡宮中嬪妃的就是耶律靈風,但如今草原狡狐的下場卻要比那些嬪妃更慘,幽州大敗,他被智挖眼削鼻,刺耳割舌,黥麵斷筋。當他被送迴上京時,黑甲將領幾乎不敢確認,這具爛肉似的身軀竟會是昔日裏黑甲帳中最風光的四將之人。

    有眼無珠,有口無舌,四肢皆斷,麵目全非,這就是智給殺兄仇敵的報複——生不如死。

    當日看到耶律靈風的慘狀,黑甲眾將莫不暴怒,拓拔戰硬壓住了諸將請令血洗幽州的怒氣,將耶律靈風被送至南院調養,待諸人都退走後,他卻砸爛了書房內所有東西,失去耶律靈風這樣的謀將,對他來說不止是少了一員大將,也折斷了半邊羽翼。

    之後,拓拔戰每日都會到南院來看一看這個老部下,耶律靈風傷勢太重,就算救活了也從此成為廢人,但拓拔戰仍是堅持每日來此親手為他換藥,能得黑甲全軍死心效忠,靠的不止是籠絡人心手段,也需要待之以誠,至少,他的確很珍惜每一名肯向他效忠的部下,對於部下的家小也會愛烏及烏,正因此,他的部下都願用性命為他在戰場上換取勝利,因為在拓拔戰的羽翼下,他們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但每次看著昏迷在床榻上耶律靈風,聞著他身上近乎惡臭的濃重藥味,拓拔戰也會忍不住捫心自問,用錯的一條命換耶律靈風如此結局,是否值得?

    拓拔戰能做的,已隻是在這幾十年的老部下尚存一息時,每日來此為耶律靈風換藥,然後在他耳邊說上一陣話,雖然,耶律靈風已成了耳目失聰的廢人。

    這日一早,拓拔戰又步入南院,屋內,耶律靈風平躺床上,被挖空的眼窩可怖的半張半閉,全身一動不動。

    拓拔戰在床榻旁坐下,向屋內伺候的禦醫一伸手:“把藥拿過來。”

    “是。”禦醫忙迴身去取藥,初見拓拔戰細致小心的部下親手換藥時,他曾懷疑麵前之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差點屠下上京國都的冷酷梟雄,可等到拓拔戰連殺十幾名服侍不周的禦醫和太監後,他才明白,拓拔戰就算心有仁慈,也隻會施與自己的部下。

    見禦醫端藥盤的手不停發抖,拓拔戰問:“靈風的傷勢轉重了?”

    禦醫心說這樣的傷勢哪還有轉重的餘地,早就是拖一天算一天的苟延殘喘了,可他哪敢直說,陪著小心道:“下官一直小心伺候,將軍的傷勢已略好轉。”

    拓拔戰點點頭,取過藥瓶就要為耶律靈風抹藥,忽見他四肢斷處有血絲滲出,頓時麵色一沉,“跪下!”

    那禦醫嚇了一跳,撲通跪倒在地。

    “十日前傷口已經結痂,怎麽又滲血了?這就是你們的小心伺候?”拓拔戰冷冷問:“忘了我說過,你的性命全在靈風生死之間嗎?”

    “戰王饒命,這與小人無關。”禦醫顫著手一指床榻,“戰王,您看那!”

    拓拔戰側臉一看,耶律靈風被砍斷的左手肘下有灘血漬,他心裏一動,輕輕抬起耶律靈風的半截手肘,床榻上現出一道模糊淩亂的血跡,仔細辨認,原來是兩個字;求死!

    “這是今早宮女為將軍抹身時發現的。”禦醫哆嗦著道:“大概,大概是將軍用斷臂寫的…”

    拓拔戰一揮手,製止了這禦醫說話,他麵色陰鬱看著兩個字,求死二字寫得彎彎曲曲,想來是耶律靈風用左手斷肢勉強寫下,他如今耳目全失,四肢俱斷,舌頭又被割去,已是一個徹底的廢人,也隻有如此才能讓人知道他所求。

    “生不如死,所以寧求一死嗎?”拓拔戰看著那兩個血字默默出神了一陣,又彎下身,在耶律靈風耳邊低聲道:“兵變之前,我曾對你說過,你做了我幾十年的心腹,又要隨我走上謀反這條不歸路,若我能登基為帝,可以答應你任意一個要求,你卻說助我君臨天下是你此生最大所求,此願若了,別無所求,可如今我霸業尚未得成,你反先要向我有所要求了嗎?”

    耶律靈風仍如這大半月來一樣,一動不動的平躺著,他兩眼被挖,雙耳刺聾,早聽不見任何聲音,臉上筋絡也都被剜斷,從外表看去根本不知道他是睡是醒,若非喉中偶有一兩聲低沉的悶哼,便與死人無異。

    這兩個血字想必也是他在劇痛中偶爾清醒後,掙紮著寫下的。

    “這就是我視為股肱,為我征戰四方,懾敵膽寒的草原狡狐了嗎?”明知耶律靈風已聽不見,拓拔戰還是又輕輕道:“便是如此模樣,還是有這股硬氣,不愧是我黑甲大將,可我本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好生調養著你,至少也要讓你活到我登基為帝的那一天可是,不曾想,你卻要先向我辭行了…”

    拓拔戰歎了口氣,轉過頭,向那禦醫道:“靈風跟隨了我幾十年,乃我心腹大將,外人說他狠毒陰鷙,但在我心裏,他的狠毒陰騭都是對我的忠心。可今日他卻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

    那禦醫聽拓拔戰居然向他問話,又驚又怕,又怎敢隨意應答,愁眉苦臉的半晌應不出聲。

    見禦醫啞口無言,拓拔戰也不再問,他握著耶律靈風的半截斷肘,口中緩緩道:“我大哥曾對我說,這世上最無力的事情,便是看著身邊之人飽嚐痛苦,自己卻不得援手,愛莫能助之苦,莫過於此…”

    禦醫膽戰心驚的立在一旁,既不能吭聲也不敢告退,憋出一身冷汗。

    這時,屋外匆匆走來一名慘白的少年和一名文士裝扮的中年人,這兩人正是拓拔戰的侄子拓拔傲和黑甲謀士慕容連,拓拔傲神色焦急,還未走到屋外就大喊道:“叔叔,出大事了!七萬羌族全被智給殺了,耶律明凰還寫下召討叔叔的詔書遍發遼國…”

    聽到侄子的大唿小叫,拓拔戰抬起頭,卻是向那禦醫一擺手,“把門關上,我不要有人在今日打擾到靈風。”

    禦醫應了聲,一步步挪到門口,苦著臉在滿麵愕然的拓拔然麵前關上了門。

    “叔叔…”拓拔傲驚疑不定,但他素來敬畏叔叔,也不敢再冒然進屋,隻得轉頭向慕容連問道:“軍師,我叔叔這是怎麽了?”

    房門關上之際,慕容連曾往內仔細看了一眼,看到拓拔戰神情低沉的坐於床榻,手中還緊握著耶律靈風的斷肘,看到這一幕,慕容連猜知大概,神色頓時也暗淡下來,“靈風…快不行了。”

    拓拔傲明白過來,耶律靈風跟隨叔叔多年,主從親厚,難怪叔叔傷心,可這些日子看著耶律靈風的模樣,連他也覺得這樣活著真不如一死痛快,“耶律將軍的仇,我們自會找護龍七王報迴來,可眼下發生了這麽多大事,叔叔難道就擱下不理了?”

    慕容連與耶律靈風兩人同為軍中謀斷幕僚,一文一武,人稱耶律狡,慕容謀,交情很深,今日知道耶律靈風將去,他心裏也很低落,低聲道:“先放一放吧,少將軍,此刻還是不要去打擾主公,他心裏很難受。”

    拓拔傲急道:“耶律明凰想把大遼軍民都激起來勤王,她寫的那份詔書言辭蠱惑,而且連上京城都在暗中流傳她的詔書,這說明上京城裏一定有她的內應,軍師,這事可不能放啊!”

    “少將軍,你記得主公最常跟你說的那三個字嗎?” 見拓拔傲隻情急眼前,對耶律靈風之事卻無甚傷痛,雖知拓拔傲是年少浮躁的性子,慕容連亦有些不滿,但他是個城府極深的人,隻淡淡道:“沉住氣!少將軍,主公對你冀望很高,所以才常提醒你這三字,越是非常之時,我們越不能自亂!而且就憑那幾份詔書,掀不起亂子。”說完,慕容連徑直走到屋前,向著緊閉的屋門彎俯半身,深深一揖。

    “軍師,軍師!”拓拔傲低喚兩聲,但慕容連卻不應他,顧自肅容長揖。

    拓拔傲楞住了,先前慕容連一看耶律明凰的詔書就神色大變,連說耶律明凰此詔用心毒辣,意在煽動遼民起亂,拉著他就急匆匆趕來,誰知看到叔叔不聞不問,居然連軍師也淡漠下來,難道軍師也和叔叔一樣,因耶律靈風將死而傷心沉溺,無心問事?可叔叔和軍師平日行事肅殺果斷,絕非不分輕重之人,拓拔傲越想越糊塗,但他總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才智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叔叔和軍師,隻得也走到門前,學著慕容連的樣子向著屋內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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