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高昌賊砸門,一直在城上為江將軍呐喊助威的應天百姓卻安靜了下來,大家握緊了手中的棍棒,隻待城門被破就與賊軍相拚,不過,就象是約定好的,城中百姓都沒有向城外殺出重圍的男子唿救,因為大家都覺得,這位唯一沒有棄城而逃的江將軍已經盡夠了一位守將的職責,也在今夜為應天城留了太多的血,所以大家都不忍讓他再拖著受傷之軀殺迴來…”

    “可是…”唐庭絮想到一事,忍不住插嘴,“高昌賊在城下砸門,聲響一定很大。”

    “是有很大的聲響,現在想來,應天百姓們或許真是有點蠢,就算他們不向城外唿救,可江將軍又怎會聽不見城下狠勁砸門的巨響?”常荊笑了笑,笑容很苦,卻帶著一絲自豪,“亂世中,我們這些無力自救的老百姓們或許隻是累贅和刀俎上的魚肉,但我們也知道什麽是好人,什麽是英雄,也同樣懂得感恩戴德,所以我們都希望江將軍不要迴頭,要是他再迴頭苦戰,力竭之下一定會戰死城下,以高昌賊的兇性,也一定會殺入應天解恨,既然破城之危難免,也何必把唯一肯為百姓盡力的好人拖入死地,所以百姓們都隻是靜靜的聽著城門下的斧鉞聲,大家都在想,就算江將軍聽到了砸門聲,可隻要我們不喊出聲來,那就可以給他一個離去的機會,而江將軍…也可以為了自己的性命找到一個顧自突圍的理由,畢竟,我們沒有向他求救,而他也在那一夜殺了足夠多的敵軍,他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也該象那些棄城的大官們一樣珍惜一下自己的性命,縱是亂世,又有誰不想活下去…隻要他肯走,沒有人會再責怪他,因為他已盡力…”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沒想到,其實江將軍殺到賊軍陣後另有目的,原來他是想救出那些老卒,他不想讓那些僅存的老卒在這場敵我懸殊的廝殺中無謂送死,所以江將軍故意殺出賊陣,又刺死了幾名騎馬的賊軍,搶了他們的坐騎,命那些老卒騎上馬,看見江將軍在賊軍陣後搶馬,大聲喝令那幾名老卒離去,雖然城門已被砸得開始搖晃,但應天百姓都鬆了一口氣,大家都很欣慰這位江將軍終於選擇了突圍,可就在送走老卒之後,讓所有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江將軍迴來,一個人,一杆槍,一匹馬,送走了老卒,他竟然一個人從賊軍陣後掩殺迴來,一邊衝向城門,一邊放聲大喊,砸門的聲音太響,我們聽不清他在喊什麽,但城樓上的每個人都看見了,就在我們以為他會突圍的時候,江將軍一人一馬,殺向所有賊軍,城門外,到處是賊軍的火把,而江將軍就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衝向城門,火光把他照得很亮,一閃一閃的,就好象在他全身披上了一套鮮亮鎧甲…

    “是啊,我們都忘了,江將軍出城一戰,不是為了突圍,而是為了救下一城百姓,就算我們不求救,這樣的人,又怎肯就此突圍而去…”

    “高昌賊軍都被激怒了,在他們眼裏,這名衝迴來的年輕將領一定是瘋了,他們懼其武勇,不想在他槍下白白送死,所以任他突圍,可他明明已衝了出去,居然還這麽不識好歹的迴來了?這一下賊軍都起了狠下,除了正在砸門的幾十人,所有賊軍都撲向了江將軍,大罵著要把他剁成肉泥!可江將軍毫無懼色,迎著賊軍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賊軍被他刺死,好象身上有使不完的勁,見城門搖搖欲倒,他竟然愈戰愈勇,殺得比高昌賊更狠,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搶來的坐騎又被砍倒,江將軍就一步一步往城門下衝,看他那股完全不要命的殺勁,似乎真的把城中百姓都當成了他的親人,砸門的賊軍都被他刺死,他的背後也被狠狠砍了一斧,鮮血從他背後噴出,全濺在了城門上,他站在門下,用他的身軀和長槍麵對賊軍,城上的百姓都看得呆了,片刻前是大家忍著不肯喊出聲來,這時,卻是誰都忘了喊叫,隻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用自己的身軀守護城門…”

    “門上的血越濺越多,但江將軍仍不肯離開半步,可他畢竟隻有一個人,就算他再勇敢,也有力竭的時候,慢慢的,他的身子開始搖晃,他退了一步,把他的後背靠在城門上,因為他站在門洞裏,所以我們看不見他的人,隻聽到城門下一聲又一聲的慘唿,那都是賊軍臨死前的痛唿,我們知道,江將軍這樣的人,就算死,也不會喊一聲痛…”

    “城上的百姓再也忍不住了,大家都同時喊出聲來,我們喊得很響,所有都在一起喊,大喊著讓江將軍快走,讓他不要管我們,我們不怕死!就算我們隻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百姓,可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位勇敢的將軍為我們戰死,大家聲嘶力竭的喊著,好多人都在城樓上哭出聲來,一聲一聲的哭求江將軍離開,這麽好的人,不該死在這裏,以他的本事,不該隻做一位副將,隻要他能活著,一定會有很好的前景,他應該去做一位統軍大將,去做三軍大帥,帶著千軍萬馬橫掃外敵,不該以這副將之身戰死今朝,我們都記得他埋玉佩時的傷感神色,他家鄉一定還有位很美的女子在等他,所以江將軍應該好好活下去,去娶他心愛的女人,去做一位拯救亂世的大英雄,所以他不能死,連那些大將和官員都知道逃跑,為什麽這麽好的人卻不會珍惜自己的性命,為什麽…”

    “許多百姓都跑下了城樓,用力拉著城門,想把城門打開,衝出去幫江將軍,雖然我們隻是一群老弱婦孺,可我們手上也拿著棍棒,就算殺不了高昌賊,至少我們還能幫江將軍抵擋賊軍狠毒的刀斧,我們的身軀裏也有一腔熱血,也能把這一腔熱血濺在城門上…”

    “但城門卻死死鎖著,因為江將軍出城時讓我們從城內鎖死城門,門閂都被鐵釘給釘死,門內也堆滿了石塊,大家不停的搬走石塊,用勁拔著鐵釘,有的人拔得滿手是血,可誰都顧不得了,原本隻擔心門閂釘得不夠死,石塊堆得不夠多,不夠高,這時卻恨不得立即撞開城門,因為城門外的慘叫聲越來越少,我們知道…江將軍已快撐不下去了…”

    “忽然,我們都到城門外有人在遠遠的唱著歌,聽起來隻有很少人在一起唱,但他們唱得很響,很響,仿佛要刺破這片黑幕,歌聲越來越近,一聲又一聲…很豪邁的聲音,反複唱著,向高昌賊逼近…”

    “是援軍嗎?援軍來了?”一名軍士滿麵淚水的問常荊,雖然隻是在聽著一段很久遠的往事,雖然未能親眼而見,但這樣的故事已深深打動了他,沒有人取笑他的淚水,因為練兵場上聽這故事的幾萬軍士也同樣被深深打動,一大群粗糙的漢子,臉上都有著淡淡的淚痕。

    由不得他們不動情,往事中的那一夜,那一位在城下奮戰敵寇的將軍,那一群在城上哭喊著要將軍放棄他們的百姓,從鎖死城門的畏懼性命,到想要開門而出的無畏生死,那樣的善良和英勇,又怎不催人淚下?

    “他們唱的是無衣吧?”將輕輕的問,他的頭也已悄悄低下,雙眼似也模糊,聽著這段故事,他想到了大哥,上京城的那一戰,伴天居內,他的大哥一刀一劍,以一己之軀擋住了黑甲騎軍的瘋狂攻勢,從站在伴天居外的那一刹起,在大哥心裏,想到的也隻有這守護吧?就如故事裏的那位江將軍,同樣的年輕男兒,同樣的不惜生死,隻為了,延續他人性命,就是這種信念,在千軍萬馬中支撐著他們的傷重之軀,那一刻,囂然的氣焰,不盡的衝殺,都掩不住那一道孤獨的身影吧?

    “是的,城外的高歌正是這一曲無衣,但唱響此曲的不是什麽援軍,而是那些被江將軍送走的老卒!他們都迴來了,他們…就是應天的援軍!僅存的幾位老卒,騎著戰馬,高舉刀槍,並成一列,從江將軍為他們殺出的那條生路原路而迴,重奔死地!就象江將軍不肯舍棄我們一樣,他們也不會舍棄江將軍,在這幾位老卒心裏,江將軍已是他們願意效死的將領,所以他們迴來了,唱響無衣,揮刀橫槍,要追隨他們的將領一同赴死!”

    “無衣,那是我第一次聽人唱無衣,很蒼勁的歌聲,寥寥數人赴死而唱,本該是蒼涼之調,卻透著蒼茫豪氣,隻聽見,老卒們反反複複唱著同一段歌,並馬而來,那樣的歌聲,雖隻是一段,足以讓人銘記於心,因為,唱出此曲的正是這樣一群生死不離的袍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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