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的炭盆燒得正旺,藍紅色的火苗如舌舔起,暗光的炭在煙火中劈啪作響,室內蒸騰著悶悶的熱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司徒莫離終是起身,緩緩地向喜床走去。


    一身紅衣耀眼,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襯得他眉如墨畫。而他僅僅隻是負手而站,卻是一道極美的景色,氣質清臒,風姿雋爽是天下少有。


    女子烏紗絳袍,鳳冠霞帔,端端坐於床沿。


    金色的流蘇漾著女子的脖頸,她低頭,便能見到司徒莫離的紅色皂靴,金絲編製,上麵繡著滄海龍騰的圖案。


    兩隻水袖盈盈,鳳凰羽翼絢爛奪目,隨著衣袖擺動,好似仰天長啼,振翅欲飛。


    在司徒莫離錯愕的目光中,女子已經到了他的身前,她與他隔著一寸的距離。


    女子的身上帶了臘梅透徹的冷香,她起唇,音色亦是清冷到無以複加:“司徒莫離,好久不見~”


    女子的指尖挑起頭上的錦色綢緞,入眼,卻是一張盡毀的容顏,不堪入目,乍一眼,竟似鬼魅。


    她笑得張揚妖媚,雙瞳卻冷峻犀利,煞氣逼人。


    “嗬~司徒莫離,你必定想不到,我居然還能活在世間吧?!你屠戮我山寨幾百條人命,閻王爺不收你,你便親自來送你下地獄!”


    “雲卿月在哪裏?”男人的眸色深邃,幾經變化,最後隻剩沉香如屑。


    他的醉酒,在刹那間便消散了。


    “都到這個地步了,你自身難保,還要去管別人的死活?!”錢多多嘲弄地看著對方,心口那塊地方,卻是不能控製地緊縮。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心千瘡百孔,麻木不已,早該不知人間滋味,不曾想,到如今,她竟還是會不可控製地心顫。


    她原以為,司徒莫離隻在意一個溫柔,卻原來,還有一個雲卿月。


    他是博愛,隻是眼中偏偏沒有她錢多多。


    她家破人亡,渾身沐血,而他司徒莫離卻踩著屍骨掌權,洞房花燭,真是愜意萬分。


    紅纓槍被藏在喜被之下,此時被女子抽了出來,握於掌心,女子的嘴角一挑,是驚心動魄的蠱惑。


    再一瞬,鋒利的簡短已經倏然刺破了司徒莫離的胸膛。


    入骨的聲音,沉悶恐怖,鮮血如破閘的洪水,驟然噴薄。


    錢多多笑著,笑得風華絕代,紅纓槍迎風,血色漫漫,看著他胸口黑魆魆的洞口,她咧唇:“本大王無非就是看中了你的美貌,你不稀罕本大王,我就棄你如蔽履。”


    司徒莫離卻是不躲不避,以他的武功,又怎會如此。


    男人的臉上是一片慘淡,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手心卻是觸上了冰涼的槍身,往前一送,整個身體便被貫穿。


    “你若是覺得這樣可以出氣,我便會隨了你,斷然不會反抗。”


    司徒莫離抑製著極度的痛苦,胸前那處,是劇烈的絞痛,不同於心疾,是越發刻骨銘心的戰栗,一直深入靈魂。


    “你為什麽不反抗?!”錢多多的手臂不禁有些痙攣,男人緊緊地抱著自己,他的頭顱靠著自己的肩膀,他佝僂著腰,他的唇貼著她的耳廓,虛弱地唿吸。


    她要的,本就是司徒莫離的命,可是如今,她卻覺得,眼角酸脹得厲害,她隻覺得整個胸口都堵得慌,舊時的溫柔,過往的一幕幕恰似書頁般不斷在眼前翻過,一兩滴晶瑩便從她的眼角綻開,劃過她溝壑不平的臉龐。


    女子咬著下唇,在司徒莫離溫暖的懷抱中,越發僵硬,手腳越發冰涼。


    “我不信,你對我當真是決絕的殺心不息。”司徒莫離覆上女子的眼角,掌心是難得的滾燙。


    “幸好,我終是賭對了,你是恨我,但在最後的時候,你的利刃還是偏離我的心髒一寸。這說明,你的心裏還有我的位置~”


    “閉嘴!”男人的話好似一道魔咒,霎時在錢多多的天靈蓋爆破,她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猛然,就重重地推開司徒莫離,紅纓槍從男人的身體中拔出,曼陀沙華般的血色,在方寸之地漫延。


    司徒莫離仰麵躺在地上,長發在身後鋪就,男人一身火焰,在血色中,臉上的表情羸弱蒼白,長長的睫毛不住地輕顫。


    男人的臉上卻是無悲無苦,隻是漾著碧波般的溫柔,輕啟嘴角,是蚊蠅般的呐呐,錢多多卻是知道,他喚的是一聲娘子。


    明明傷她這樣重,此時又何故表現出癡情如此?


    真是嘲諷!


    錢多多一步步向司徒莫離逼近,她緩緩地在他的身畔矮下,裙擺如花般四散,她的手枯槁好似朽木,隻是狠狠地掐上男人的喉嚨,一點點地縮緊。


    “司徒莫離,你又何曾知道,溺水時寸寸的絕望,一點點被剝奪希望的無助?”


    “我真希望,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女子顛顛地笑起來,眸中是冉冉的波濤。


    唿吸被錢多多阻斷,司徒莫離的肌膚上泛起微微的潮紅,他隻是癡癡地看著女子,好像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他都會將她刻在記憶深處。


    檀香木門霍然便支零破碎,四濺的木屑鋪天蓋地,外間的天寒地凍,惹得一室的雪花紛飛。


    小八站在近處,手中執著一把利劍,帶著傾天的淩厲,掃過錢多多的脖頸,割出一道的血絲。


    “不管是誰傷了主子,我都會讓他付出慘重的代價。”


    分明還是一個少年的模樣,臉上是一絲未脫的稚氣,可是嗓音沉沉,卻是不可撼動的信念。


    門外,通透如同白晝,齊齊的暗衛都湧了進來。


    錢多多已經飛旋到角落,她的手心緊緊地握著,指甲刺破肌膚,她咬著下唇。


    窗格大開,肆意的風雪迷了她的雙眼,本是醜陋不堪的女子,一笑之間,卻是說不住的魅惑:“司徒莫離,你欠我的,萬千罪孽,終有一日,我會一一討迴!”


    再眼,便隻剩女子及腰的長發掃過餘光。


    小八還要再追,司徒莫離卻低低地咳嗽起來:“放她走~”


    “主子,這又是何必?”利劍從少年的掌心滑落,他憐憫地向司徒莫離看去一眼,黑眸中深藏著一份不甘。


    “嗚嗚~”一旁的衣櫥中動靜咋起,在一瞬,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撞破櫥門摔倒了地上,便隻著了內衣,褻褲。


    女子發絲淩亂,雙手雙腳皆被束縛。


    這個女人,赫然便是雲卿月。


    她彼時被錢多多打昏,藏於衣櫥之中,方才醒來。


    小八眼疾手快,已經將自己身上的外袍飛於女子身上。


    對於自己的新婚妻子,司徒莫離的眼梢卻是慣常的淡漠,比天地中的白雪還要冷淡許多。


    他之前那般計較雲卿月的安危,不過是怕錢多多曝在人前,被宰相府的人記恨追殺。他怕,到時,他會保不住她。


    *


    山寨腳下,清苑縣,漆黑的夜中,西北風肆虐著。


    客棧茶館的門都上了門栓,牆樓上的招牌被風打了下來,重重地砸在雪地上,風車版滾動著,在地麵上軋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一個男人立在這深淵般的天地間,由頭到腳,都被披風緊緊地包裹住,隻覺得他身量挺拔,渾身肅穆著低沉的氣壓,詭異如魅。


    “教主,山寨中確實尋不到錢姑娘的身影。”


    一個紫衣女子踏雪而來,穿著甚是暴露,九頭蛇般的發不住地舞動著,臉上帶著一副血色的獠牙麵具。


    “是嗎?”男人麵朝著天,唇角沾染上冰涼,他的麵色藏在無盡的黑暗中,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帶著無邊的迷茫和淒惘。


    “吩咐下去,九州四海,一定要找到錢多多,不管是活人也好,屍體……也罷。”


    男人的音色有些顫抖。


    “我沒有親眼見著她的屍身,便不會放棄尋找。即便是窮極一生,我都甘願。”


    清泠的月光由著溪水的反身在他的周身流轉出一陣光暈。


    男人的側臉棱角分明,紅唇有些冰凍的蒼白。


    他是時來風,是山寨中唯一的漏網之魚,除了山匪這個身份,他還是冥教的教主。


    *


    一年後。


    金陵湖畔。


    一支船舫中,甲板上站著幾個錦衣公子,全身金貴,是京城中的名流。


    甲板內,一白袍男子盤膝而坐,俊美無疆的臉龐,邪肆的眼角微微上挑,腿上坐著一粉衣女子,嬌俏的臉上是嬌嗔,是佯羞。


    “爺,你當真會娶尉遲雪為側妃嗎?”女子的眼中是泠泠的波光,看著男子的神色,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個男子正是靖安王司徒莫離,而女子是正妃雲卿月。


    司徒莫離拂開女子按在胸口的小手,眼中是一閃而過的笑意,隻是眼波深處卻是一點冷芒:“王妃這是吃醋了嗎?”


    女子從男子身上起身,卻是坐到司徒莫離對麵,親手泡了一杯香茗,遞到對麵:“尉遲雪容顏絕美,琴藝超群,殿下難道不心動嗎?”她用盈盈笑意掩飾自己的妒意。


    一年的時間,她早便不是當初那個毫無心機的懦弱女子。


    其實她也是個聰明的女子,有些事她不會點破。


    比如帝王暗地裏其實是想將尉遲雪賜婚給司徒莫離的那層特殊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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