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月想也不想,翻身便躲開,那道力量落在地上,堅硬的黑色地麵嘩啦啦地裂開數道裂縫。


    她戒備地抬起頭,看到侯家那青衣丫鬟立在陣法的前頭,麵上籠罩著一層慘白的死氣以及顯而易見的怒意,“我倒是小瞧了你的本事,看來隻得親自送你一程,去死吧。”


    沒有過多的言語,亦沒有絲毫猶豫,她忽地抬起雙手,握住法決。


    與此同時,身後的陣眼中,黑色的火焰轟隆隆地騰起,帶著一種瘋狂扭曲的興奮,形成黑色猙獰的怪龍,張開大口,嘩啦啦地撲向顧長月。


    顧長月隻覺不見天日的黑暗罩下,無數小刀子般的疾風撲麵,劃在臉上,帶著細細密密的刺痛,麵上的鬥笠被燒毀,皮膚撕裂,她無法想象自己本就溝壑縱橫的臉龐究竟還要有多恐怖,隻怕已經血肉模糊。


    然而她並沒有退避。


    眼見怪龍要將她吞噬,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生生停了下來,與她麵對著麵,凝滯在半空,時間仿佛凍結了瞬息,接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唿尖利地響起,餘音繚繞,讓人不禁背脊發寒。


    那丫鬟的虛影從黑色的霧氣中掙紮著升起,卻被無數怪龍身體上探出的冤魂抓住,瘋狂地撕扯,肯快融入黑色的冤魂群裏,漸漸便沒了聲息。


    約莫幾吸之後,四周安靜下來,怪龍依舊一動不動。


    事實上,顧長月早就預料到侯家會派人迴來,畢竟這個陣法是他們的心血,若是受到動搖,他們不可能不迴來查探,是以她投了一縷鬼火在裏頭,饒是那丫鬟修為再高卻不抵鬼火,終究身受重創,被自己的陣法反噬,也算是自食惡果。


    顧長月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再次搖響手中的銅鈴,清脆的鈴音中,怪龍的身體化為成千上萬的冤魂衝天而起,漸漸的,霧影越來越濃,形成虛幻的霧影。


    與此同時,侯家祖師祠堂乃至偌大的侯家府邸開始一寸寸碎裂化為塵埃,在風中徹底消散。


    一輪巨大的血月高掛長空,黑暗中鍍上森然猩紅的血色。


    顧長月立在血月之下,在身後一片黑霧籠罩著的若隱若現的千萬陰軍前,布衣飛揚,帶著幾分不屈的傲氣。


    事實上,此時此刻,她並不好受,方才摧毀噬魂無間之陣並控製這群屍體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的身體疲憊不堪,若不是靠著最後的意誌,她根本無法站立,而且頭頂有股巨大的力量壓下,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幾乎窒息。


    用手抹去眼角的血水,仰起頭看向遠處,漆黑的目光之中倒映著黑暗的風暴。


    安寧城高大肅穆的黑色城牆外,清晰可見數丈高的黑色沙塵彌漫,仿佛地麵上忽然盛開一朵塵埃形成的蓮花,一片朦朧混沌,什麽也看不清晰,隻若隱若現間可以看到數條巨大的褐色觸角如同海藻般拔地而起,一邊在空中揮舞搖擺,一邊向前挪動,看似緩慢,卻僅僅隻用了幾吸便摧毀整片森林,向安寧城席卷而來。


    是靈浮!


    靈浮來了!


    顧長月心中蔓延開不詳的預感。


    整個城市陷入絕望之中,人們在巨大的力量之下無處可遁,大街小巷哀聲連連。


    她再也無法顧及周身的疼痛疲憊,急切地搜尋熟悉的身影。


    她的視線穿過一條條逃竄的身影,越過黑色冰冷的房簷…


    一路望去,最終定格在城牆之上。


    隻見黑色的城牆在靈浮的力量影響下如水波般翻湧起伏,幾乎坍塌,而城牆最高的閣樓上,盤膝坐著個全身染血的人,不知是死是活。


    隔得太遠,顧長月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他是身形並不陌生。


    此人不是斂光是誰?


    他就那般坐在城牆上,一動不動。


    顧長月恍然間明白了侯家的意圖,她將視線從斂光身上移開,發現每隔一段距離,黑色屋頂上都盤膝坐著一個人,從鄰近侯家的地方一路到城牆上頭,他們每個人都手扶木琴,竟都是侯家召集的鬼伍子。


    他們呈一字排開,從城牆到臨近侯家的地方,恰巧形成一個引陣。


    很顯然,侯家是要利用鬼伍子將靈浮引到侯家祖師祠堂。


    雖然鬼伍子沒有修為,輕易就能被靈浮殺死,可偏偏都是與死屍為伍,身上陰腐之氣濃鬱,正是靈浮喜歡的美味,用他們刻模引陣,倒像是給靈浮樹了條指路的路牌,牽引靈浮到它該去的地方。


    如今就算陣法毀了,靈浮也是一定會進城的,毫無疑問,斂光是它的第一個目標。


    侯家果然不會給斂光一線生機。


    好在靈浮還沒曾入城,她有機會利用侯家的兇屍搏上一搏。


    然而還不見她有絲毫動作,城牆外數丈來高的塵埃忽然蔓延開,一條觸角如同鞭子般麾下,襲向漆黑的城牆。


    頃刻間,整個城牆轟然塌陷,砂石飛揚。


    顧長月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張口唿喊,可無論如何她發不出一點聲音。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像是沉入了無邊無際的夢魘,無法自拔。


    直到…


    “斂光!”一個尖銳短促的嘶喊在耳邊響起:“斂光,我兒啊,怎麽辦,蒼天……我要怎麽活啊,我要怎麽活啊,我的斂光。”


    那聲音悲戚無助,幾乎撕心裂肺,可惜蒼天聽不到她的聲音,蒼天重來就聽不到任何弱者的聲音,或許對蒼天而言,這世間再多的悲哀都不過是一粒塵渣,它感受不到哪怕隻是最卑微的一個人失去至親的痛苦,它更不會知道,人越是卑微,在失去的時候,痛苦越是強烈,因為在他們卑微的生命裏什麽除了可以相依為命的至親,便什麽也不曾擁有,如果親人也沒有了,那他們還剩下什麽?


    這種絕望她清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的心中升起無以言說的悲戚,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婦不顧一切的奔向斂光的方向。


    老婦的身後,一抹藍色身影提著劍一路追來,邊追邊喊:“姑母迴來,姑母。”


    靈浮的力量餘波下,臨近城牆的房屋依次坍塌,不斷落下木梁和石塊,藍色身影左閃右避,眼見就要追到老婦,哪想突然之間,有一道巨大的力量席卷而來。


    隻聽轟隆隆整耳欲聾的鳴響,兩人的身影被徹底掩埋,待再次出現之時,那抹藍色身影已經禦著長劍遠遠地漂浮天際,似乎受到了重創,他的身形不穩,起起伏伏似乎快要落下,另幾名劍修立刻上前攙扶,接著也不管他如何掙紮,帶著他禦長劍遠去。


    那幾名劍修正是名劍閣七劍之四,看這情形,他們無法阻止靈浮屠城,隻好退而寶身,別無選擇。


    侯家人早已不見蹤影,想來陣法被毀,真正幕後主使青衣丫鬟身隕,他們見機行事,早已逃之夭夭。


    無論旁人如何,顧長月都不關心,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塵埃之中,隻見原本應該倒下的老婦仿佛什麽事也沒有般,連滾帶爬地繼續奔跑,饒是全身瞬間便被皮肉之中浸出的鮮血染紅。


    她瘦弱佝僂的身影孤注一滯地沒入眼前無邊無際的陰霾中。


    也許就算自己也這般微小,也要用盡最後的生命去追逐想要守護的人吧?


    守護。


    是的,明明發誓要守護的。


    這一世重來的理由是什麽?不是複仇,不是馳騁天下,不是笑傲宇內,而是守護,守護鬼宗,守護身邊所有應該守護的人。


    她不偉大,她僅僅隻想守住這些。


    是以,她沒有理由退縮,沒有理由躲避,此時此刻,就該順應本心,順應自然。


    “幹娘,幹娘。”她再也顧不得什麽,提步便朝老婦行去。


    而突然間靈台開啟,通身的疼痛和疲憊仿佛決堤的洪水向外抽離,丹田之中一抹熾熱洶洶燃燒起來,由內而外,頃刻之間便席卷整片天地。


    契機,頓悟,突破。


    在暗無天日的逃亡曆程中,在種種困苦磨難後,冷漠已久的天道赫然敞開一道大門,迎向她的,是無窮無盡的力量和生的希望。


    然後,她沒有驅動陰軍,亦不曾點燃鬼火,而是緩慢鄭重地拔出靈劍無涯。


    周身縱橫的熱血開始沸騰,仿佛沉睡千年的桀驁轟然覺醒,這一刻,即便劍魂無涯不在,依舊可以一劍定威。


    第338章 劍威


    一劍,馳騁雲霄處。


    一劍,巍峨定乾坤。


    亦隻此一劍,浩然劍氣刺破天際,光芒橫貫南北,宛如神諭,生生將靈浮的力量阻擋在外,不得寸進。


    “那是什麽?”


    當光芒罩下,禦劍遠去的名劍閣劍修紛紛駐足,迴首遙望,麵露驚色。


    那一劍之威,正氣浩然,天地永存,恐怕隻有長年與劍為伍的修士方能體會。


    然而名劍七劍,至今沒有一個能突破那等遙遠的境界。


    青蘭劍女修更是難以置信,不由抬手捂唇,顫巍巍地開口:“那……那是……馳騁縱橫,刑法總堂第一劍,是馳騁縱橫。”


    便是斂光也不由將心神全數放在這道劍氣之上,失聲喃喃:“馳騁雲霄處,巍峨定乾坤……難道是刑法總堂?是他們來了麽?不對,求援信號早被侯家攔截,他們收不到,那麽……是誰?”


    原來就在方才,靈浮攻城,侯家要求鬼伍子布陣,其後不僅不采取任何措施,反倒遠離安寧城袖手觀望,名劍閣劍修饒是再遲鈍木訥,依舊看出了端倪,卻已為時晚矣,侯家真容暴露,便更加肆無忌憚,甚至毫不隱瞞自己的野心和本性,宣稱他們當初傳達於浩然派的求援信號被攔,倒是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裏。


    隻不過惡有惡報,後來不知是不是被天道懲罰,侯家那青衣丫鬟忽然生了心魔,瘋狂弑殺了侯家祖師及侯婉姍二人,其後又莫名其妙地奔向侯家的方向,再也沒有出現過,隱隱間,唯一股陰寒暴戾的死氣軒然而起,遠遠傳開。


    且不提那青衣丫鬟與侯家是否有深仇大恨,隻說侯家攔截了求援信號,那麽說來浩然派根本不知曉靈浮就在附近,遠在極西追擊魔道的刑法總堂更不可能折迴進入安寧縣城。


    既如此,那位是誰?


    使出那驚天一劍的人是誰?


    同為劍修,他自是比任何人都要好奇。


    這時,劍修落無突然抬手指著安寧城的方向,喊道:“快看那裏,是她,竟然是她。”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白色耀眼的劍光深處,一柄數丈來高的銀白色巨劍巍然而立,而劍柄之上,逆光站著一個人。


    那人隻著一襲布衣,身材纖小,麵上似有疤痕交錯。


    盡管隔得太遠,名劍閣修士卻也一眼就認出顧長月來,然而不知為何,在這無邊無際的劍光之中,明明是同一個人,可在此刻卻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超然與桀驁,正如暢遊世俗的神祗,永恆亙古。


    青蘭劍女修恍惚間明白了什麽,自嘲一笑:“馳騁縱橫,長劍無涯,沒想到,萬萬沒想到,那個在我們眼裏最不會多看一眼,甚至當做魔道妖人鄙夷輕視的人,她原來才是劍道至尊的傳人,是古真人唯一的弟子。”


    渾無已然說不出話來,倒不是因為他對顧長月的那些行為實屬惡劣,而是他對斂光母子心懷愧疚,是以堅決不容任何可疑之人靠近他們,盡管選擇重來,他還是會這麽做,他隻是不敢相信,被斂光救迴來的人,竟然不是魔道妖人,反倒是古真人的弟子,刑法總堂下一任繼承者。


    恍然之間,有一個讓他恐懼的想法油然而生,他其實是防備斂光的,一個靈根錯雜的平凡人卻擁有純陰體質,即便沒有修為卻依舊能夠以琴聲控製神識,甚至有時候連修士的心境都會受其影響,他的師尊曾經便有意要收斂光為徒,隻可惜斂光不適合練劍。


    是的,他防備斂光,忌憚斂光,更是…嫉妒斂光…


    他沒有父母,斂光卻有疼愛他的母親,他一切都要努力掙得,斂光卻擁有屬於自己的天賦。


    正因如此,他迫切想要表現出自己勝過斂光,勝過他的一切。


    事實上,他一早便覺察到顧長月的不同,又聽聞古道一女弟子外出任務落難失蹤的消息,不免也會聯想,可他不願意相信,像斂光那樣的人怎麽可能遇見這麽好的機緣?


    他清楚,浩然派地下城的真正掌權者是古道一,若斂光救了古道一的弟子,很可能會進入刑法總堂的,斂光的體質不正好適合在地下城謀職麽?


    直到這一刻,內心的想法被自己剖析,他近乎無法直視自己的卑鄙。


    一個劍修,如何能這般陰暗?


    不,他方才是有機會拉迴斂光的,可他沒有。


    興許,是這個激怒她了吧?


    她會救出斂光和姑母吧?


    他歎了口氣,輕聲道:“是啊,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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