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德娜的聲音有點抖。


    那個人站了起來,伸手摘掉了頭上的帽子,露出滿頭的白發。


    “怎麽了,德娜,我不會老得讓你都認不出來了吧?”那人笑著說。


    “史高治……史高治叔叔?”德娜睜大了眼睛。


    第六百四十四章 未來的時代(一)


    “很驚訝吧。”史高治笑了笑,指著旁邊的一把椅子對德娜說,“德娜,坐到這裏來。”


    德娜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走了過去,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沒有說話,隻是平靜的望著史高治。


    這個時候,從裏屋裏又走出來了一個人。


    “唐納德?”德娜站了起來。


    “德娜姐姐,好久都沒再見到你了。”唐納德說,“爸爸幾個月前去世了,媽媽……媽媽本來也想來的,隻是,隻是媽媽也病了,沒法出門了。”


    “爸爸……媽媽得了什麽病?她現在怎麽樣了?”德娜焦急的問道。


    唐納德倒是沒有冒出諸如“你多少年都不迴去,現在倒是想起爸爸媽媽了”之類的鬼話,因為他知道麥克唐納家的人從來都是把目標,事業什麽的看得比親情重得多的。比如說現在凱瑟琳病重,但是唐納德也沒有擺出孝子的樣子守在旁邊,而是為了大買賣,跟著史高治,一口氣就跑到烏克蘭來了。而且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唐納德自己似乎也沒有多大的猶豫或者思想鬥爭什麽的。那個猶豫程度,好像和幾年前麥克唐納家的老管家,唐納德的奶媽去世前,唐納德考慮是不是要抽空到醫院看看她差不太多。當然,如果冒出這樣的話真的能打動德娜,從而讓他以及史高治在後麵的討論中占據主動的話,這樣做倒也不錯。但是,唐納德知道,這樣做不會有什麽用處,麥克唐納家的人總是能把情感和利益分得特別的清楚的。德娜雖然是一個異類,但是,她也是一個麥克唐納。


    “按照醫生的說法,是腦部血管的問題。”史高治迴答說,“這讓她的運動能力和意識清醒程度都下降了不少。不過現在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沒有太大的問題的,你也不用太擔心。再說,我估計你也不會因此拋下正在最緊急關頭的革命,跟我們迴美國去。對吧?”


    德娜沒有迴答。史高治又笑笑說:“唐納德,德娜,你們還是都先坐下來。我們可能有很多的東西要細細的談談。”


    兩個人又都坐了下來,唐納德坐到了德娜的旁邊。


    “德娜,我不想和你兜圈子,這沒意思。我們麥克唐納家的人在和自己人說話的時候,應該盡可能的坦誠。”史高治說,“我這次來主要有兩個目的,第一個是我們希望能夠和布爾什維克的政府達成一些合作的意向。德娜你也知道,多年以來,我們麥克唐納家族在某種程度上一直對歐洲,或者說,我們一直對美洲之外的社會主義者保持著善意。原因當然並不高尚,我想你也明白。”


    “是的,麥克唐納秉承的原則一向是沒有永久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一切為了家族的利益。”德娜小聲說。


    “不錯,作為一個大資本家,我們天生會痛恨其他的大資本。比如說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摩根都一直是我們的戰略合作夥伴。不過我們能進行合作的原因並不是我們相互信任,而是他們沒有力量吃掉我們,而我們呢,要想吃到他們也必須付出非常高的代價,很可能是得不償失。而且暫時我們還有共同的敵人——歐洲的大資本。不過老實說,幾年前,那個老東西終於死了的時候,我可是高興極了。雖然我非常的敬重他,但是,這老家夥還是死了的好。”說到這裏,史高治居然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顯然,即使現在,想到老摩根死了,史高治依舊非常開心。


    “德娜,你也知道,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任何工業國都需要產品傾銷市場,因為任何工業國的內需都是要小於生產力的。所以,換而言之,美國,或者說我們麥克唐納家族在這一點上和德國人並沒有什麽不同,我們都需要更多的殖民地,都需要更多的陽光下的土地。可惜地球太小了。”


    “社會主義的俄國不會成為任何國家的殖民地的。”德娜的聲音很冷。


    “啊,我親愛的德娜,你的戒心可真重。不過,我並不打算做這樣的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史高治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們吧資本主義者,把大資本家,包括我在內視作是你們最大的敵人。從長遠來看,的確是這樣。不過親愛的德娜,你要知道,資本主義國家,大資本家並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之間也是有著巨大的矛盾的,甚至於很多時候,我們痛恨自己的同類遠遠超過痛恨你們。所以,你們要善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打倒對你們威脅最大的,最危險的敵人。就比如說吧,如今歐洲的那些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對你們就明顯更痛恨,威脅也更大。比如說,鄧尼金這次能夠一口氣打到烏克蘭,甚至,唐納德估計他應該能很順利的拿下基輔。進而威脅到莫斯科和彼得堡。他憑什麽能做到這些,當然是憑著協約國給他提供的那些多餘的戰爭物資。”


    “難道史高治叔叔你打算向我們傾銷剩餘的戰爭物資?”德娜冷笑著問道。


    “不不不,如果僅僅是這樣的小買賣,根本犯不著我出馬,甚至都不夠動用唐納德。因為我們知道,布爾什維克政府手中並沒有多少硬通貨,這一點我們還是知道的。我們所尋求的是戰略層麵上的合作。因為至少目前,對我們來說,英國法國比你們可惡多了。所以我們非常願意支持你們,利用你們拖住英國法國的力量,然後我們才有機會不斷的打他們的殖民地的主意。德娜,我說得這樣的明白了,你應該能相信我們的善意了吧?”


    德娜想了想,突然露出了笑容,說:“那麽,史高治叔叔,你們希望怎樣的合作呢?”


    “我知道你們目前缺乏很多東西,但是我們暫時很難為你們提供什麽,因為你們現在還處於被封鎖的狀態,大批的物資也沒辦法運進來,至少在對你們的封鎖被解除之前是這樣。所以目前我們能幫你們的很有限,武器彈藥,各種藥品都可以有,價格也好商量,隻要不虧本就行,但是數量上你們就不要做太多的指望。不過我相信,別看鄧尼金現在跳得這麽起勁,他不會是你們的對手的。他手上的那些軍隊不過是些由牲口組成的封建軍隊而已,隻要你們緩過勁來,他絕不是你們的對手。”史高治停頓了一下之後又說道,“等到你們將這些家夥都鎮壓下去之後,你們就該轉入到工業建設了吧。”


    “這是自然。”德娜點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這可不容易。後發的國家要想完成工業化可沒那麽容易。如果俄國的周圍都是中國或者奧斯曼土耳其這樣的東西,你們當然可以自己在家裏慢慢的種田,慢慢的爬科技樹。可惜的是,在你們旁邊還有其他的工業大國。英國、法國,甚至還有德國。別看德國戰敗了,但他的工業基礎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都會成為你們的噩夢。所以你們的工業發展必須非常快,非常非常快。你知道,波蘭已經再次獨立了,如今領導它的是畢蘇斯基。畢蘇斯基是個怎樣的人,我想你也知道。”史高治說。


    “哼!”德娜在鼻子裏麵輕輕地哼了一聲,她當然知道畢蘇斯基這個狂熱的民族主義分子。


    “法國人和英國人讓波蘭複國,絕對不是無代價的,波蘭就是用來對付你們的第一個工具,和在戰場上死了差不多一代人的英國法國不同,波蘭還有足夠的兵員。完全可以作為英國法國的代理人來消滅你們。所以我親愛的德娜,你們現在可真是岌岌可危。如果你們的發展速度慢了,光是武裝代理人,就足夠消滅你們了。就算你們頂得住這些代理人的攻擊,二十年之後,當新的一代人成長起來之後,說不定,英國法國,甚至還有德國都會自己動手來對付你們了,也就是說,在二十年之內,你們必須擁有足以單獨對抗整個歐洲的工業大國的力量,否則,一場全新的大規模的反拿破侖戰爭,就會讓新的波旁王朝複辟。德娜,你看我說的不錯吧?”


    德娜沒有迴答,隻是皺著眉頭坐在那裏,她知道史高治說的沒錯,不過她不想迴答,免得史高治叔叔太占上風。


    “所以,你們需要大量的機器,大量的技術,大量的資金。全歐洲全是痛恨你們的家夥,從他們那裏,你們幾乎不可能得到這些。但是,隻要你們願意和我們合作,你們就能從美國,從我們這裏買到這些。而我們也就多了一個銷售市場。你看這樣雙贏的事情有多好。”史高治笑了起來。


    但是德娜並沒有跟著笑,她知道,事情沒那麽好,甚至於可以說事情非常的糟糕。蘇維埃必須快速的工業化,隻有工業國才有可能打敗工業國,隻有大工業國才能擊敗大工業國。短短的二十年內,蘇俄就必須成長為能獨自對抗整個歐洲的大工業國,這簡直就是個令人絕望的要求。能從美國引進機器和技術固然是好,但是這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而落後國家之所以是落後國家,最大的問題之一不就是缺乏硬通貨嗎?


    “你在擔心缺乏硬通貨?”史高治似乎看出來了她的想法,於是說道,“這不是問題,出口資源吧,用這個換錢,當然還有糧食,也是非常重要的出口品。”


    “這些東西,尤其是糧食,因為美國的存在,價格都相當低。”德娜小聲的說。


    “隻要數量大就行了嘛。”史高治不以為意地說,“你們完全可以扭曲價值規律,可以不管虧不虧本,甚至,必要的時候,你們完全可以讓整個國家勒緊褲帶,采取最低配給製度,甚至以餓死一批人為代價,出口糧食,換取機器。因為糧食短缺,你們最多一次性的餓死幾百萬人。但是如果不能盡快建立起工業,你們要麵對的就是滅亡,至於俄國,也就要重新迴到每年可持續的餓死數十萬人的老路上去。誰家的工業化都是要死人的,不是餓死,就是戰死。英國人為此餓死了數不清的印度人和愛爾蘭人;法國人為此在一些列的拿破侖戰爭中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們美國也一樣在南北戰爭中死了數百萬人,另外我們還幹掉了數以百萬計的印第安人以及墨西哥人。你們也不能例外,也不會例外。所以,德娜,我一點不擔心你們的資金問題。”


    第六百四十五章 未來的時代(二)


    聽到史高治的話,德娜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知道,史高治並沒有說假話,他所說的都是將來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甚至於隻要她願意,她還能想到很多的更可怕的事情。比如說,人民之所以願意跟著布爾什維克走,是因為布爾什維克承諾結束戰爭,帶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從理論上,永遠不擔心需求不足,隻要有資源就可以無限製的擴大生產的社會主義製度的確應該能給人民帶來和平和更美好的生活,但是實際上卻未必如此。帝國主義之間的戰爭是結束了,但是內戰卻隨之開始了,而且內戰還延續到帝國主義戰爭都結束了還沒個完。事實上因為這個,很多當初支持革命的人已經開始後悔了,甚至於轉向了反革命的一麵。如果內戰一結束,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種田,安安心心的發展民生,那麽德娜相信,人民會滿意的,會很快就忘記多出來的那些戰爭的時間的。


    但是事情卻沒那麽容易,雖然德娜相信,在內戰中獲得勝利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不過這並不是困難的結束,而隻是困難的開始。這個新興的國家四周都是敵人,它必須盡快的強大起來,它必須快速前進,不惜一切,不擇手段的快速前進。為此,它必須犧牲很多東西,也許要犧牲掉一兩代,甚至更多代的人。沒有多少人真的能夠承受這樣的一口氣都不能喘的生活,於是,很多的人民會反悔,他們會覺得自己上當了。但是,這個國家卻決不能有一絲的停頓,停頓就意味著死亡,就意味著此前流的血就全部白流了,此前受的罪就白受了。以後人民要是又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所以,任何試圖讓這個國家喘口氣,讓人民的負擔稍微輕一點的人,都是在拖國家的後腿,就都是革命的敵人,就都是反革命,就都需要被無情的鎮壓。這裏麵的一些人可能是十足的好人,可能幹脆就是現在的革命者,但是……


    “但是德娜,我對你的將來很擔心。”史高治說,“我想你應該能想明白,你們的革命後麵會遇到一係列的問題,說不定今天的同路人,就有可能變成明天的反革命,尤其是在您們需要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快速工業化的過程中,必定會這樣。整個的局麵可能會和法國大革命時期,尤其是羅伯斯庇爾時期一模一樣。在莫斯科的紅場上,也許會豎起高高的斷頭台,每一根電線杆上麵都會吊著一個‘反革命’、‘國家的敵人’、‘叛徒’之類的屍體。德娜,你有足夠的知識和閱曆,你知道我在這裏並沒有誇大其詞,這是完全可能出現的事情,甚至是必將出現的事情。你覺得你留在這樣的環境中真的好嗎?”


    史高治望著德娜,很希望能夠從德娜的眼睛中看到疑慮,看到恐懼,看到動搖。這很正常,任何一個人在看到如此黑暗的前途的時候,哪怕再相信這黑暗後麵有著光明,再認定穿過這片黑暗是見到光明的唯一的道路,也還是會疑慮,會恐懼的。畢竟,人不是機器,隻要是人,都會恐懼。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過了好久,德娜才苦笑著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剛才那個白軍軍官把我叫出去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會把我帶到河邊,然後扔給我一把鐵鍬,讓我自己在河灘上挖個坑,然後照著我的後腦勺給我一槍。現在想想,這樣的結果其實還真不錯。雖然這樣死掉就像屠格列夫說的那樣:‘這是無名的犧牲,你會滅亡,甚至沒有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尊崇地紀念你。’雖然我在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已經做好各種準備,雖然我甚至做好了‘犯罪的準備’,雖然我也想過,也許有一天‘你知道將來在困苦中你會否認你現在這個信仰,你會以為你是白白地浪費了你的青春’,但是我還是不夠勇敢,還沒敢真正的正視前麵的黑暗……但是,我依舊認定,我的判斷並沒有錯誤,我現在走的這條路並不錯。就像羅伯斯庇爾當年的路也沒有錯一樣!”


    德娜的聲音漸漸的高了起來,她也抬起頭來,毫無畏懼的注視著史高治的眼睛。


    “好吧,德娜。”史高治帶著失望的語氣說,“你知道,家族一直希望你能夠迴去,雖然現在家中的第三代的孩子也差不多成長起來了,但是,能比得上你的還是一個都沒有。”


    “不,史高治叔叔,我不迴去。”德娜堅定地說。


    “說說你的理由吧。”史高治並沒有因為德娜的拒絕而有任何不滿的樣子。


    “我不願意做注定要被曆史淘汰的毫無用處的事情。”德娜迴答說,“迴到家族,我當然能做一個出色的資本家,但是資本主義的那一套在數學上都有著先天的缺陷,它的失敗和滅亡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這樣的東西不值得我為它投入太多。”


    史高治明白德娜所說的“數學上”的“先天的缺陷”,那就是孤立的資本主義經濟體係內必然會出現的供給遠大於需求的問題。當然依靠掠奪殖民地,這個問題可以得到一定的緩解,但是,殖民地有限,而生產能力的擴張卻並無限度,這樣一來,經濟危機自然就不可避免,於是因為生產的太多,所以大家都沒飯吃,沒東西用了的這樣的明顯的不符合最基本的數學規律的情況就出現了。


    “德娜,你說的當然有一點道理,但是,我並不覺得你說的這種現象違背了世界最基本的規律。”史高治想了想,這樣迴答說,“德娜,你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中有這樣的描述:‘孤立係統的熵永不自動減少,熵在可逆過程中不變,在不可逆過程中增加。’你說的資本主義的先天的問題,其實是非常符合物理規律的不是嗎?要增加負熵,就必須到係統外想辦法,就像靠殖民地來解決問題。而你們現在所想象的,不需要依靠在麵的殖民地的經濟自我繁榮那才是違背了自然的規律的。”


    聽了這話,德娜卻笑了起來:“史高治叔叔,你在偷換概念了。的確,在一個孤立係統中,熵值總會不可逆的遞增。但是對於社會來說,負熵的來源並不是源自於外來的殖民地的。否則,就無法解釋自從工業革命以來,整個人類社會範圍內的負熵的增長了。負熵的源自於驅動社會生產的能量的來源,而不是殖民地什麽的,這個問題我很早的時候就考慮過了。”


    “能量的來源?”史高治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


    “工業革命之前,人類的一切活動所需要的能量都源自生物體對於太陽能的直接或者間接地運用。工業革命之所以能讓人類前進一大步,就在於它使得人類取得負熵的途徑不僅僅依賴於生物體對太陽能的直接和間接運用了,對化石能量的運用成為了主流,許多億年積累下來的化石能源的使用使得人類能夠獲得的負熵大大的超出了此前的任何一個時代,這才使得如今的社會成為可能。當然,化石能源的消耗會遠遠大於它的積累,所以從這個角度說,人類社會的負熵增加了,但是地球的整體熵值也增加了。將來有一天也許化石能源會消耗殆盡,不過感謝愛因斯坦,感謝瑪麗·居裏,感謝他們的偉大發現,愛因斯坦告訴我們e=mc2,這說明除了化石能源,還有其他的可能的負熵的來源,而居裏·瑪麗女士對於放射性的研究,為新的能源的可能指明了方向。化石能源終有用完的哪一天,不過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們能直接利用物質所包含的能量了呢。所以,殖民地並不是必須的東西。”德娜迴答說。


    德娜的這個迴答倒是大大的出乎了史高治的預料,史高治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德娜,你說的似乎也很有道理,但是我還要好好的再考慮一下。”


    在交談中,在一個問題上處於下風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可怕的事情是,不知道認輸不知道止損,而是在這個已經處在下風的問題上糾纏不休,結果反而是出的破綻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處在下風無法翻身。這個時候,立刻承認自己思考得不夠全麵,然後結束這個話題,將談話方向轉到其他方麵上去,那才是正確的做法。


    “不過德娜,即使不考慮這個問題,即使資本主義注定要滅亡,但是你們的革命也是必然要失敗的。要不我們可以現場推演一下。”史高治說道。


    德娜一直是個很好強的人,史高治知道,現場推演這種充滿了對抗色彩的東西,一定非常的能吸引德娜的注意力。


    “好呀,史高治叔叔,我對此也很感興趣。”德娜這樣迴答說。


    第六百四十六章 未來的時代(三)


    “好吧,德娜。”史高治頗為自信的笑道,“我有很多種陽謀可以摧毀你們的國家。是的,是陽謀而不是陰謀,所以,即使我現在告訴你們了,其實你們也沒有什麽辦法。”


    “首先,最為直接的肯定還是軍事上的準備,整個歐洲都會站在你們的對立麵,並且可以不斷的通過那些和你們接壤的代理人來威懾你們,使你們不得不在軍事方麵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並且因此拖累你們的工業發展和民生。德娜,你也知道,在這次大戰中,已經出現了很多將深遠的改變戰爭的形勢的東西。但是因為技術落後,俄國並沒有掌握這樣的技術,再加上內戰本身的破壞,再加上,嗯,德娜,俄國的大多數有機會接受良好教育的人都是你們的階級敵人。他們中也許會有少數願意站到你們一邊,但是大多數都會站在你們的對立麵。所以你們的技術實力相當的差,甚至比原先的沙皇俄國都差很多。這意味著在軍事技術的變革上,你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將是追隨者。德娜,你明白這將給你們帶來那些困境嗎?”


    “我們需要從本來就極度緊張的資源中,再抽出相當多的資源用於教育普及以及科學研究,為了趕上歐洲的其他本來就領先於我們的國家,我們在這些方麵的投入必須比他們更高。不過我們的製度有優勢,我們能統一調配各種資源,效率會更高。”德娜迴答說。


    “不僅僅是這樣。”史高治冷笑著說,“為了保護自己,你們需要維持較大規模的軍隊,而且因為技術上的落後,你們需要在數量上占據優勢才能維持軍事力量上的均勢。這意味著,哪怕是已經落後了的武器,你們也要裝備很多。而一旦武器上出現新的發展,你們好不容易裝備起來的那些東西就都成了廢物,然後你們一方麵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來緊跟軍事裝備的進步,一方麵在新裝備發展出來之前,你們不但不能削減落後武器的數量,甚至還要增加它們,以保證這個窗口不至於被敵人利用。而等到你們將新的武器開發出來了,又要大規模換裝,然後,你們的敵人的更新一代的東西就又出來了……結果你們就會不斷的在大量生產落後武器維持平衡的怪圈裏麵打轉。”


    看到德娜似乎想要反駁,史高治趕忙做了個手勢,說:“德娜,先不要急,先讓我說完。我知道你想說,這隻是技術性問題而已,總有解決的辦法。的確,比如說,如果你們運氣好,那些國家經濟危機了,你們就能用相當便宜的價格購入機器和技術。這很有可能成為事實。但是另一方麵,這也意味著戰爭的臨近,你們的經濟發展也肯定會被打斷。不過這些還都不是最要命的事情。和真正的問題相比,這些都是小問題。”


    “那麽史高治叔叔,你說的真正的問題是什麽呢?”德娜問道。


    “是你們自己內部的失控。”史高治說,“德娜,你不要笑,你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嗎?嗯,這樣吧,我們討論這個問題之前,首先確立幾條基本的假設作為前提。首先,有背叛自身利益的個人,沒有背叛自身利益的階層。德娜,我在這裏把階級改成了階層,因為同一個階級內部,也還是有利益糾紛的。比如小資產階級和我,幾乎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而工人貴族和一般工人,關係也不見得和睦。當然,階級內部矛盾和階級矛盾還是有區別的,至少還有調和的餘地。好吧,這個假設你覺得怎麽樣?”


    德娜沒有馬上迴答,她知道,史高治拋出的這個東西可不好立刻就承認,那裏麵說不定還會有很多很多的陷阱什麽的。


    “德娜,你還記得我以前給你講過的那個盲人摸象的故事嗎?”史高治繼續說,“每一個盲人,困於自己對世界的感知能力,而隻能得出那樣的錯誤的結論。事實上在麵對整個世界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是盲人,我們的生活經曆,我們的受教育情況,我們的技術能力,各方麵都限製著我們看大象的方式和範圍。所以雖然特例是存在的,但是相似的生活經曆的人,他們對於同樣的事物的看法大體相似,這一點,德娜你不會不讚同吧。大多數的同一階層的人,哪怕不考慮良心或者什麽別的可笑的東西,困於他們的視界,他們也會有相似的觀點和態度。所以,各個階層天然的會維護自己的利益,會努力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這甚至和道德都毫無關係,這是由他們的生活決定的。我覺得這個假設應該還是比較可靠的。”史高治繼續說道。


    “好吧,我暫時認同這個假設。”德娜迴答說,她對於史高治能從這個假設中推出什麽也很有興趣。


    “那好。接著我有第二個基於我對世界的觀察提出的假設。”史高治說,“經濟活動已經越來越複雜化,這種複雜化是源於社會分工越來越細致。我覺得,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分工總還會比現在更加複雜,同時各種行業之間的相互依賴卻越來越強。由這個現象,我提出如下的一個假設:社會生產的協調越來越複雜,以至於協調社會生產本身成為了一個行業,而且是一個技術難度非常大,門檻非常高的行業。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很多人,或者說大部分的非本行業的人,越來越難以理解這個行業的狀況,到後來,甚至於將所有的資料都公開給他看,他也多半看不明白各個舉措的意義和可能的影響了。”


    德娜皺起了眉頭,她已經隱隱的有些察覺到史高治想要說什麽了,她甚至趕到自己的身體都開始有點控製不住的顫抖起來了,於是她不得不用手緊緊的握住了椅子的扶手。


    “在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家中,國家機構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協調各個行業之間的生產。”史高治繼續說,“我可以打一個比方,社會主義國家就像是一家大公司,這家大公司的股權屬於所有的成員,每個成員的股權天然平等,換句話說,這就意味著這家大公司的股權高度分散。而另一方麵,這家大公司的運行協調在非常大的程度上依賴於經理們的指揮。德娜,你告訴我,這樣的一家大公司會存在什麽樣的問題?”


    “這樣的一家大公司會出現什麽樣的問題?”德娜忍不住的想道,“這樣的大公司……在這家公司中還有誰能限製經理層呢……”


    “在這家大公司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所有者將徹底失去對經營者的限製力量。”史高治並沒有等德娜迴答,就拋出了這樣的一個冷冰冰的答案。


    “這不是股東大會能夠解決的問題,首先,每個員工都非常的勞累,非常的疲憊。德娜,我想你明白,因為如果每個員工或者說所有者都閑暇一點,你們就會被外麵的敵人打垮。所以,他們無法不勞累,不疲憊。同時,協調各種生產又是如此的複雜,以至於這些股東既沒有知識和能力,也沒有時間來看懂公司的各種報表。公司的運行對於他們來說,變成了一個事實上的黑箱。因為完全看不懂這些了,所以雖然在製度上,這些員工股東有管理公司,罷免那些經理的權力,但在事實上,他們卻根本就沒有能力來執行這樣的權力。於是經理階層就在事實上成為了公司的控製者。


    但是,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經理階層的利益並不是天然的和公司的利益完全一致的。公司並不是他的,他隻是經營者而已。迴到我們的第一個假設,任何一個階層,都會天然的忠於自己的利益。經理階層也不例外,他們會用各種手段來保證自己的利益的最大化。哪怕是以損害公司的利益為代價。比如說,如果公司經理層的正常收益是一,讓公司破產,並在這個過程中侵吞公司的資產的收益是二,甚至是二十,經理階層背叛公司幾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反正隻要能在公司的葬禮上讓自己發財就夠了。”


    說到這裏,史高治猛地想起了他在穿越前看到過的一些很有意思的現象。在另一個時空裏,當2008年的金融危機爆發後,一些頻臨破產的企業的ceo們,不是趕緊想辦法拯救公司,而是趕緊想辦法給自己發高額獎金,或者是低價向其他企業出賣公司資產好獲得更多的迴報,(當然在美國,直接給錢是犯罪行為,不過聘請人家當顧問,卻是合法的,而給顧問多少工資,那完全是企業的自由。)比如說某公司ceo就在破產前,一口氣給自己發了數億美元的獎金,以獎勵自己多年來為公司作出的貢獻。反正因為股權分散,股東大會什麽的根本就無法形成決議。而在1991年12月,某家超級大公司的經理人們更是直接把公司給分了。然後這些經理人一個個的立馬就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寡頭,而他們在自己經營的公司的葬禮上發了財的壯舉,也成了後來無數有心人學習的榜樣。


    第六百四十七章 未來的時代(四)(大結局)


    “失控的行政隊伍?”聽到這個預言,德娜也不禁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道到底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


    “我知道,你也許會想出這樣的一些辦法。”史高治帶著溫和的笑容說道,仿佛德娜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第一,你可能打算嚴厲的打擊那些試圖以權謀私的革命的叛徒。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清理黨的隊伍,盡可能的將那些墮落分子從領導隊伍中驅逐出去。這樣做不是沒用,但是這隻能降低行政隊伍失控的速度,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且,那些墮落分子也不會束手待斃,他們會反抗,用各種方式反抗,合法的,不合法的,和平的,不和平的。你們也會用一切的手段,合法的,不合法的,和平的,不和平的手段來鎮壓他們。就像一月五日,你們對製憲會議做的那樣。當時你們的做法可一點都不合法也一點都不民主不光明正大。啊,不要辯解。我知道你們這樣做是必須的。你們一開始同意搞什麽選舉,就是犯下了錯誤。在沒有改變整個社會的經濟基礎結構的時候,任何選舉,都不可能對一心想要摧毀這個結構的人有利。老實說,你們一開始的做法真是太幼稚了。好在你們還算沒有笨到底,發現不對了,還知道用暴力破局。隻是這一次,德娜你們麵對的局麵可和一月五日不一樣。你們的敵人就是你們自己。沒有人願意放棄能拿得到的利益,你怎麽可能能夠長時間的壓製住整個的行政隊伍,整個的官僚體係的?”


    說到這裏,史高治不由得想起了曆史上的那些“我到河北省來”(德語:我獨自一人)對抗整個官僚體係,逼迫他們老老實實的給人民做公仆,管著他們不得以權謀私什麽的那些人物,最後都是什麽樣的結果。


    在中國古代,沒有一位君王比明太祖更痛恨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了,他派出各種調查機構監督百官,他允許並鼓勵普通老百姓投訴官員的腐敗問題,他嚴於執法,殺起貪官來絕不手軟,而且各種花樣翻新。結果怎麽樣?結果等朱元璋一死,我大明立刻就腐敗得各種花樣翻新。而那個當年擋著大家,不讓大家發財的朱元璋,也被一致的描繪成有施虐狂的變態和忘恩負義的暴君。


    在原來的那個時空裏,就是在蘇俄,鋼鐵男在內部的混戰中脫穎而出,然後不斷地,一次次的清洗蘇俄的官僚機構,然而,等他一死,官僚集團立刻就反彈了,然後,鐵男的形象就完全變成了撒旦的投影。而幾十年後,官僚集團幹脆就把蘇聯給分了。


    “我們不是一個人,我們代表著大多數人的利益,大多數人和我們站在一起。我們當然能壓製,能擊敗那些墮落的叛徒。”德娜似乎有點激動。而這種激動在史高治看來,恰恰是慌亂的表現。


    “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史高治帶著諷刺的微笑說,“但是德娜,人民群眾有兩個大問題。一個問題是他們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來了解來監督國家機器的運行。我前麵說過了,社會生產的組織是如此複雜,以至於非專業人士根本看不懂。”


    “但是那些家夥有沒有貪汙,有沒有以權謀私,大家卻是看得見的。”德娜插話說。


    “是的,人民群眾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嘛。”史高治不以為意的搖了搖頭,“可是他們的組織性很成問題。”


    “革命就是要讓人民群眾覺醒過來,組織起來。”德娜說。


    “然後構成組織的那一部分卻可能脫離群眾,變成了新的老爺。”史高治冷冷的說,“他們一樣會形成自己的利益階層,一樣有可能墮落成新的官僚。”


    史高治又想起了赤兔國曆史上的那位偉人,他在晚年的時候的那些頗有爭議的作為,是不是也是因為他感覺到原本的革命者正在迅速的變成脫離群眾的,利益和群眾並不一致的官僚呢?是不是正因為這種擔心,他才試圖讓群眾通過直接幹預的手段來參與國家政治呢。史高治不知道他是不是這樣想的,隻知道,這位一輩子戰無不勝的偉人,在這最後的一戰中並沒有獲得勝利。據說,某位白頭鷹大統領前來赤兔國訪問的時候,曾經稱讚他改變了世界。而這位老人卻搖著頭說:“沒那麽多,其實我隻在中國改變了那麽一點點的東西。”許多年前,史高治在看到這段記錄的時候,隻將他的這段話理解為一般的謙虛,但現在,當史高治迴想起這段話的時候,更多的感到的卻是一種深深的疲憊。


    “德娜,”史高治很認真的說,“我承認,共產主義製度從數學上來說的確是極度的完美,充滿了一種數學的美感。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比它更吸引人的東西了。甚至於,我都願意說,如果它真的能夠實現,那麽,哪怕為它拋頭顱灑熱血,都是值得的。也許在世界上,除了共產主義事業,就沒有任何其他的,真正值得人們犧牲生命去追求的東西了。甚至與我,如果共產主義真的有可行性,我也願意為它努力。畢竟,這就是人間的天國。但是德娜,共產主義隻是一個幻影而已,天國永遠不會在人間。即使你們建立起了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它也會在頂多兩三代人之後,就重新墮落成一個資本主義的魔窟的。付出無數的熱血和生命,最後卻注定隻有這樣的結果,你覺得值得嗎?”


    “既然共產主義在數學上比資本主義完美,那就值得為它努力。”德娜迴答說,“蒸汽機剛剛出現的時候,遠遠比不上馬匹。資本主義剛剛樹立起來的時候,英國人的人均壽命直線下降。這些史高治叔叔你都是知道的。我承認史高治叔叔你提到的問題的確非常的棘手,至少目前,我沒想出什麽太好的解決辦法。”德娜這個時候反倒是平靜了下來,“不過我還是非常感謝史高治叔叔你給我們的這些寶貴的提醒。也許這些提醒能讓我們避免很多失敗呢。”


    “沒用的,德娜,沒用的。”史高治搖著頭說,“這是一個繞不出去的怪圈。德娜,你看我。我自誇一下吧,我從一個普通的手工工匠的家庭起家,如今已經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且,我還在很多的方麵獲得了不小的成績,我想,也許,我能不謙虛一點的說,在這個時代裏,比我還聰明的人並不多,對吧。老實說,早在和馬克思先生交往的時候,我就在思考這些問題了。然而,誠實的說,我一直都沒想出什麽真正可行的辦法。我不覺得,你和你的那些同誌能有什麽好辦法。不要再做這樣的徒勞的事情了,沒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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