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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霜寒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死了,死在普葉山後山的墓園裏,死在父母和弟弟的墳塚之間,盡管她死得無辜死得冤枉,但她相信害她的人很快就會受到相應的懲罰,所以她死得心滿意足、無牽無掛。隻是當她再一次睜開眼時,她卻見到了自己死而複生的親人:四十出頭身骨健朗的父親夏敬之,以及未滿六歲尚是稚童的弟弟夏朝陽。


    這是夢境麽?也許是吧,畢竟父親和弟弟已經過世多年了。這不是夢境麽?也許不是吧,畢竟這夢境實在是太過真實了。


    “姐姐,頭若是實在疼得厲害,我們便讓忠叔駕車迴去吧。”行進中的馬車上,端詳著神思飄忽的姐姐,懂事的夏朝陽擔憂地開了口:“其實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不看元宵節的燈會也沒什麽,畢竟那些小吃我往年都吃過了,各種遊戲往年也玩過了。”


    “姐姐沒事的。”夏霜寒抬手按了按有些脹痛的額角,微笑著對弟弟道:“姐姐隻是偶感風寒,算不得什麽。元宵佳節還在屋子裏呆著怪悶得慌的,出來走走還要舒服些。”


    “那待會姐姐可要跟緊我,莫要走丟了。”夏朝陽稚嫩的臉上一派正氣,凜然道:“爹爹今日不在,照顧姐姐便是我的責任了。”


    “是,今晚就麻煩朝陽了。”夏霜寒笑著捏了捏弟弟白嫩的臉頰,輕輕靠在馬車的車廂壁上,閉眼陷入了沉思:乙醜年正月十五,夏霜寒的父親夏敬之外出時偶遇多年不見的數位同鄉,為與其把酒言歡,夏敬之光顧了東市酒樓“香滿樓”;同日晚,夏霜寒的弟弟由夏家的下人忠叔和興寶陪同,前往東市的元宵燈會觀燈遊玩,而夏霜寒則因風寒頭痛閉門不出,未能陪同弟弟一起前往東市。


    誰知這日夜裏,東市失了大火,死傷人數觸目驚心,整個市集更是幾乎化為灰燼。罹難者中,赫然就有夏霜寒的父親與弟弟。夏霜寒萬萬沒想到,元宵節一別,再見麵時她見到的居然是父親與弟弟麵目全非的屍體。自此,夏霜寒成了沒有親人的無根浮萍,並最終在經曆了幾年不算美滿的婚姻生活後撒手人寰。


    若是當日陪弟弟一起前往元宵燈會,弟弟也許就不會死;若是父親當日沒有前往“香滿樓”赴宴,父親或許也不會死。若是自己當日去了東市,就算救不了弟弟,自己也可以與弟弟同生共死,一家三人也可在地下團聚,免了自己日後所受之苦這些想法曾經在夏霜寒生前的日子裏困擾了她許久,“乙醜年正月十五”更是夏霜寒臨終時唯一的心結。於是,當夏霜寒再一次迴到“乙醜年正月十五”這一日時,盡管她並不確定一切究竟是不是她的幻覺,她還是義無返顧地同弟弟一起坐上了前往東市的馬車。


    “小姐,少爺,我們到了。”忠厚老實的忠叔停穩馬車,安置好腳凳,招唿著夏霜寒姐弟倆下了車。


    “忠叔,你且在這裏等一等,我帶朝陽去逛逛,一個時辰就迴來。”夏霜寒牽起弟弟的手,又向忠叔交代了幾句,之後便與弟弟以及忠叔的兒子興寶一起沒入了人群中。


    忠叔一家五口是夏家唯一的下人。老實的忠叔管著車馬,福嬸和女兒梅香管著廚房漿洗等一切歸女人操持的事物。忠叔的兩個兒子興貴和興寶則分別是夏家父子倆的小廝,挑水、砍柴之類的力氣活也由他們倆擔著。


    曾經有人調侃過夏霜寒的父親夏敬之,說他身為一個五品官,家裏的下人卻不是五品官的等級,著實是有些有**份,夏敬之對這些調侃不急不惱,隻迴一句:“習慣了。”


    夏敬之出身貧寒,母親早逝,父親是個四處漂泊的遊醫,祖籍更是遠在西北邊城。二十出頭高中探花之後,夏敬之入了翰林院,十餘年來隻是升任了個五品官,他一心一意埋頭編撰史冊,對升官發財結交朋黨無甚興趣。


    夏霜寒的母親則是生活在關外的戎族人,原本跟隨父兄往返於絲綢之路兩端的她,是商隊遭遇大沙暴後唯一的幸存者。生死彌留之際被夏敬之的父親救迴的她,在康複後變賣了家鄉為數不多的財產,一心一意追隨在救命恩人身旁,之後更與夏敬之兩情相悅喜結連理。由此可以看出,夏家的家底非常單薄,遠算不上什麽富裕人家。


    夏敬之高中後與妻子定居京城,十餘年來的俸祿除了在城東雙河巷購置了一處兩進的院子與京郊一座由荒山改造的果園外,便沒有什麽能稱之為財產的東西了。畢竟日後夏霜寒出嫁所需要的嫁妝與夏朝陽求學所需要的花銷,這兩筆銀子是動不得的。故而夏家除了忠叔一家五口之外,並沒有旁的閑錢使喚別的下人。


    其實夏家如果想富裕起來並不難,夏敬之雖然隻是個在翰林院搞學問的清官,一手字畫卻頗為眾人所稱道,就連當今聖上都讚譽有加。出售字畫——這是一個能讓夏家快速富裕起來的方法,但書畫隻與同道中人相交流的信念讓夏敬之堅決地放棄了這條生財之路。“安貧樂道沒什麽不好”,這是夏家全家人的生活信條。


    “興寶,你也去玩一會吧。”玲瓏閣門口的燈謎攤子旁,夏霜寒一邊幫著弟弟猜燈謎,一邊指著十餘丈外的套圈攤子,笑著道:“套圈一直是你的強項,今晚梅香不舒服不能與我們同來,你怎麽也得給她帶點東西迴去吧?”


    “不了,今晚人多,萬一一會走散了,小姐和少爺出了什麽事,那就全都是我的錯了。”十四歲的少年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套圈攤子上收迴來,堅持道:“我得留下來照看好小姐和少爺。”


    “瞧你說的,事情哪那麽嚴重,不過就是十餘丈的距離,能出什麽事?”夏霜寒依舊淡笑著勸說道:“朝陽想要的那盞燈需得猜十個燈謎,他哪那麽快猜完,你花五個銅板套一輪迴來,我們準還在這裏。別多想了,快去吧。”


    “那”興寶看了看站在猜謎攤邊,拿著條燈謎苦思冥想的夏朝陽,妥協道:“那就謝過小姐了,我去去就來。”


    夏霜寒等待少年轉身離去的背影被擁擠的人群淹沒後,轉頭又和弟弟猜起了燈謎。


    之所以要把興寶從身邊支開,夏霜寒有她自己的考慮:不論現下的她是不是身處夢境中,想要阻止父親和弟弟死在元宵節的大火裏其實並不難。隻要她裝病,她就可以帶著弟弟迴家,隻要讓興寶去向父親傳個話,疼愛她的父親自然會放棄宴會迴家照看她。但這樣就夠了麽,如果夏霜寒真的是迴到了幾年前,她隻拯救自己的家人就足夠了麽?


    夏霜寒從來不是什麽無條件助人為樂的爛好人,幫助他人,這必須建立在夏家不會遭受不應該遭受的損失的情況下。元宵節這晚的火災,夏霜寒認為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些什麽,所以她沒有選擇裝病。


    “姐姐,姐姐,我猜夠數目了,這下就可以拿到那盞琉璃燈了。”在夏霜寒的提示下終於完成規定數目猜謎的夏朝陽揚起滿是喜悅的小臉,興高采烈道:“我現在就去兌彩,姐姐你在這裏等我。”


    “等一下,”夏霜寒拉住欲轉身離去的夏朝陽,吩咐道:“兌完了彩,朝陽記得在玲瓏閣的二樓等姐姐,姐姐不讓你下樓,你哪也不要去,能做到麽?”


    攥著寫有謎麵編號和謎底的紙頁,夏朝陽轉著眼睛想了片刻,盡管他不明白姐姐為什麽要讓他這麽做,但待會他會問清楚的。“好,我知道了。”


    在夏霜寒含笑的目光中,夏朝陽歡快地奔向了兌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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