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四媽去世後,李四家的西臨居李西寶的媽就叫鬼給跟上了。鬼附身後,西寶媽又是哭又是鬧又是叫又是笑,雙手拽著自己的頭發,邊拽邊叫:“我是正南墳裏來的!我是正南墳裏來的!”頭發一綹一綹地拽下來,還用手抓自己的臉,臉上被抓出一道一道的血印。

    很多次,西寶媽正睡著,會突然驚醒,坐起來大哭大笑,揚起巴掌抽自己,一邊抽,一邊說:“我是正南墳裏的!我是正南墳裏的!” 西寶媽有時候正與西寶說著話,冷不丁地對西寶的臉“呸”一口,罵:“你個沒出息的!你敢惹我嗎?我是正南墳裏的!我是正南墳裏的!”甚至,西寶媽一絲不掛地跑到街上喊:“我是正南墳裏的!我是正南墳裏的!我餓!我要吃饃!我餓!我要……”西寶為此請了幾位陰陽先生。陰陽先生都是周邊村裏的。陰陽先生原來是什麽都不懂的遊手好閑之徒,隻因為結識了高人潘二爺,得到了真傳。大家跟著西寶走進李宅墳,看了風水,一致說:“李宅墳裏有一個新墳陰氣太重,墳裏埋著的人要叫你媽陪她,她在墳裏太孤單了。”西寶就悄悄請陰陽到李宅墳裏把鬧鬼的墳指給他看。他原以為是李四媽的墳,沒想到那幾個先生一致指向張九婆的墳。李西寶央求陰陽交給他一個破解的法子,眾先生異口同聲說:“把那個墓扒了!棺材掀了!不然,你媽隻有死路一條。”西寶是個孝順兒子,豈能讓鬼怪對母親糾纏不休!

    這天又逢初十。每逢十,就是南劉鎮的廟會日。前一段時間,康溝河要決堤,人心惶惶的。廟會也停了。現在康溝河的堤堅固了,好象暫時沒有危險了,腦膜炎和瘧疾病的事,政府下力氣要“消滅”,還有中央委員李臻兒在縣裏蹲點,要建設新鴻溝。人們的情緒就穩定了。穩定了情緒的社員們都想上廟會熱鬧熱鬧。

    沒吃早飯,“獨眼龍”劉大麻就朝南劉鎮走來。“獨眼龍”劉大麻還是個鰥夫。已經鰥夫了幾十年,不可能一朝一夕的弄個女人到身邊。本來是決心把寡婦史妹妮娶了的。李臻兒的出現,徹底的粉碎了“獨眼龍”劉大麻的“美好理想”。有失就有得,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這個規律。正因為中央委員李臻兒的出現,“獨眼龍”劉大麻對革命事業的忠誠,“獨眼龍”劉大麻對中央首長的忠誠,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在保衛中央委員李臻兒的安全上,“獨眼龍”劉大麻是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的。現在,“獨眼龍”劉大麻正在接受縣委的考察。也許,一個什麽重要的工作崗位,就等著他劉大麻走馬上任哪!人以群分。“獨眼龍”劉大麻就和老鰥夫劉瑞秋一起趕廟會。“狐狸”一直對“獨眼龍”劉大麻不感興趣。懶懶的也是遠遠的跟在二人的屁股後。二人走著說著近日裏李寨墳鬧鬼的事。

    他們倆是倒背著手朝前走的。他們倆要到廟會上喝碗胡辣湯,再啃個燒餅。路上還沒有人影兒。東南風颼颼地刮著。“獨眼龍”劉大麻腳下這條道上每隔十丈八丈的距離時,就有一條紅紅的布條一樣的東西,在風中展展地飄著。是誰把紙條壓在路上?“獨眼龍”劉大麻扯下一條來看。媽呀?“獨眼龍”劉大麻可是認識字的。這些紙條上寫的字,他個個認得準識得清。“獨眼龍”劉大麻顫抖抖地又看另一條。這條比那條“歡迎蔣總統光複大陸”更惡毒。這條上寫著“打倒共產黨”,再看一條,也是囂張,“光複大陸,殺豬刮毛!”“獨眼龍”劉大麻哪裏還顧得上趕廟會,一溜小跑到公社報了案。

    因為公社要買十窯磚建造公社大院,而且要得急,必須盡快把十窯磚燒出來。按照上級的要求,麻七柱就任命劉紅旺暫時負責燒磚的任務。劉紅旺就被從康溝河堤上調迴來。天沒亮,比“獨眼龍”劉大麻起大更早的劉紅旺袖著手,踩著泥水就朝窯場走來。他來到窯場。他習慣的爬上窯頂。他對著天伸懶腰。靠,又要打坯了。累死人的活!從窯頂下來,不由自主的就走進李宅墳。平素裏死寂寂的墳地,天不亮就走進來一個人,一個洶洶的人,棲在鬆柏樹上的老鷹和貓頭鷹,一群群斑鳩和一夥夥的灰喜鵲,被劉紅旺的造訪驚擾了。劉紅旺誇張地跺腳,尖叫,咳嗽,把鳥雀驚得“噗嚕嚕”亂竄,“吱嘎嘎”亂叫。兇悍的灰喜鵲和不知名的鳥兒直衝下來啄劉紅旺的頭。劉紅旺團著泥彈子,對著鳥兒砸。怎麽還有烏鴉?一群烏鴉天不亮就在那堆土的跳躍。劉紅旺走過去,是一堆新土,怎麽會有新土?原來是一個被撅開的墓!黑漆漆的棺材的天,扔在地上,墳坑裏,棺材沒了蓋,屍體暴露在外,是個老太太。啊!是前幾天下葬的張九婆。張九婆的墓被挖開了,板天也被撬開,還扔在一旁?劉紅旺進前一步,看那屍體,還好,天還沒大亮,烏鴉可能也是剛剛發現,隻是在屍體上跳來跳去。昨天晚上那黑影就是挖墓的!為什麽?這老太太還會有仇人?聽說她生前是個絕戶頭!應該告訴南劉的人,讓他們趕快來,把老太太掩埋掩埋。想著,隨手拔起幾株小樹,胡亂蓋到屍體上,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迴過身去,搬起那塊板天,把屍體蓋住了。

    劉紅旺迴到窯廠,潘二爺來了。

    潘二爺是窯場裏的常客。潘二爺也不是天天的在劉家寨的窯廠生活的。他每隔一段時間,才來窯廠“光顧光顧”。潘二爺背了一個小行李卷,手裏拄著一條光溜溜的棍棒,棍棒上吊著個鐵瓷缸。他的頭發紮蓬著象個盛糧食的鬥。他披著一條破舊的象羊尾巴一樣的大衣,大衣的表裏都是洞洞,洞洞裏露出黑糊糊的棉絮,棉絮散發著黴臭味。一張風塵仆仆的臉,但絕對不髒,也不象有的要飯的那樣一塊塊的汙垢。不但臉上沒汙垢,脖子裏也洗的幹幹淨淨,還有那雙手,也幹幹淨淨的。潘二爺留著胡須,胡須剪得整整齊齊,整整齊齊的山羊胡。山羊胡上的嘴有棱有角。他深邃的眼睛象兩汪潭水,目光還幽幽地有些泛藍。劉紅旺很熱情地讓潘二爺坐下。坐到哪裏?倆個人都是席地而坐的。潘二爺就把行李卷靠在背後。地上並不涼,因為窯裏的火烤著。磚窯昨天就點了火。隨時要把人體內的水分蒸發幹。劉紅旺乘潘二爺不備,把他背後的行李卷一拽,就拽到手裏,道:“我看看這裏邊有啥寶貝!”說著,兩手就要解。潘二爺一把拽過去,他的手真利索,從伸到收,隻一晃,劃了道弧影兒,根本沒看見手臂動,行李卷又迴到他身後。他笑著向人們解釋:“不是有啥寶貝,髒!臭烘烘的,還有虱子跳蚤呢!”劉紅旺突然的大吼:“老實交代,你雲裏舞裏,整天都幹啥?!”潘二爺鎮定自若,手裏卷著煙說:“要飯!賣小雞!”並連連歎著氣。劉紅旺悶頭也卷了一支煙。二人抽煙。潘二爺問:“知道嗎?李宅墳鬧鬼!”說起鬼,劉紅旺最有興趣。劉紅旺說:“李宅墳裏就是邪氣,就是鬧鬼。那年我打黃鼠狼,把黃鼠狼桶放在一個墳旁,就開始支吊磚。好不容易支起來了,剛轉身唿咚就落了;再支,一轉身又落了。弄了半夜,終於從好了。第二天早上去收桶,不但沒有捉這黃鼠狼,桶也翻了個底朝天。”潘二爺說:“那墳裏那麽多鬆柏樹,陰氣哩!那一年,我夜裏從墳東邊的路上過,隻見墳裏一個滿身白的東西飄飄遊動,白白的足有一人高,嚇得我尿了一褲子。”劉紅旺說:“最近墳裏更厲害,咱們看不見。據南寨門的蠍子頭他們講,站在南寨牆上看,墳裏燈火通明。燈影裏還有晃來晃去的人影,有牽毛驢的,有帶狗的,還有鬥雞的呢!”

    二人正說著,來了幾個人,都是新從河堤調迴來的人。

    接著就忙,一直忙了一天,哪裏知道什麽反革命標語的事?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潘二爺精心的設賭。人們就“打”這個賭。潘二爺就真的領著兩個年青人到李寨墳裏“喂鬼吃麵”。

    在紅亮亮的火光下呆久了,眼睛被火光烤得熱脹脹的,乍一離開,眼前漆黑一團。出窯門跌進漆黑的夜裏,身上的熱氣被涼的空氣擠走了。天是陰沉沉的,吼叫的風夾著雨蟲兒嘩嘩地往臉上打。吼吼叫的風擰著樹梢兒颼颼地叫,鬼哭狼嚎。哪裏看到李宅墳在哪兒?

    四周黑糊糊的伸手不見五指,三個人站住了腳,停了停,神經從剛才的火光中跳進了黑暗的夜裏,對著那片黑黢黢的影影走,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漸漸看清了李宅墳的輪廓。再走一會兒,就看清了那墳裏的一棵棵鬆柏樹,聽到了柏樹在風中的吼叫聲。吼叫聲是千百棵曆經滄桑的粗壯的大樹在風中不屈的喘息聲,低闊而陰沉。在一陣陣不均勻的喘息中,夾帶著許多枯枝與枯枝的摩擦聲,樹幹與樹幹的擠壓聲,土寨牆上纖細的小草土崗上幹枯的蒿草在風中“吱兒吱兒”的掙紮聲,偶爾一兩隻野貓的嗷叫和餓狗的狂吠,董如郎和董如狗頭皮發麻,兩腳變輕,兩眼發直象個木頭似的機械地跟著潘二爺朝前走。他們的腳板踏進了黝黑的地域,頭頂上沒有天,天被鬆柏的枝椏籠罩著。四周沒有光亮,除了墳墓就是鬆柏,除了鬆柏就是墳墓。潘二爺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沒倒。董如郎也被什麽東西絆了,摔了個嘴啃墳。爬起來,躲腳向前,又踩住了另一個墳。董如狗已經被絆了三、四次,好在他沒有跌倒。不知什麽鳥兒被驚動了,撲棱棱地打著翅膀,嘴裏“哇哇”地叫著在三個人頭頂上飛旋。飛著,翅膀碰擊著樹枝樹幹。一隻鳥兒不著枝,惹得群鳥驚叫。終於摸到了張九婆被挖開的墓前,模模糊糊看清了棺材。棺材的“天”還是半蓋著,潘二爺把手裏的麵往地上一放,雙手一挪,就挪開了板天。他伸手在棺材裏摸,心中叫苦不迭,連忙迴手端了碗。他用眼球盯著棺材裏,他看清了一張臉,一張黑糊糊的臉。他用顫兢兢的手挑了一筷子麵條朝黑臉的嘴邊送。嘴張開了,很主動地就把一筷子麵吞在嘴裏,還“巴嘖巴嘖”嘴嚼嚼,伸了伸脖子,咕嚕咽下去。潘二爺隻覺得小便處一熱,尿就流出來。董如狗二人遠遠地站著,也聽見了那鬼吃麵條的聲音。潘二爺想扔下碗就跑,身旁不遠處站著的二董不動身。他們倆膽小如老鼠卻敢直直地站著聽著,潘二爺怎麽好意思!二董哪兒還有跑的勁,早傻了。潘二爺想用筷子朝那黑臉上戳,無奈手已經不聽使喚,不由的把麵條一筷子一筷子地往棺材裏這張黑臉的嘴裏挑著送。黑臉一口氣吃完了,嘖嘖著嘴唇仿佛還沒吃飽。潘二爺壯壯膽,想翻翻屍體看看,剛伸手,黑臉猛地一鵝頭,潘二爺“媽呀”一聲驚叫:“有鬼!鬼!有……”就跌跌撞撞地朝窯場跑。潘二爺一叫,二董如夢初醒,拔腿慘叫著跟著跑。三個人連滾帶爬帶著褲篼子裏臭烘烘臊氣氣的屎尿跑迴到窯場時,一邊跑著一邊叫喊:“有鬼!鬼!真的有鬼!”人們永遠也沒有弄清李宅墳裏那個張九婆的屍體為什麽會吃麵,因為第二天天亮後,集合了社員們掂了棍棒來到墳墓前看時,隻見張九婆的嘴唇緊閉著,棍子撬都撬不開,那嘴裏也根本沒有吃過麵條的痕跡,隻不過棺材棱上確實掛著兩根麵條,潘二爺突然想起行李卷兒,哎,剛剛領到的那一百元活動經費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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