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老虎”張著大嘴扯著獅吼般的大嗓門,從四更罵到五更,從五更罵到天明,又從天明罵到早飯時。“母老虎”掂著個尿罐兒(2),用手指著那個被什麽東西鑽的窟窿,跺著腳重複著罵了幾百次的穢語:“你娘那個b!你媽那個黑窟窿!你奶奶那老臊肚子!誰家的牛尻的?馬日的?驢養的?你急得去尻牆旮旯,去舔驢b馬吊吧!你再沒處聽牆根,聽到我老寡婦的頭上。我一個寡婦睡覺,還能有人摟住我不成?你聽我牆根,聽到你媽那個巴子了吧?沒有!你們聽不成我牆根,就把我的尿罐鑽個窟窿,還塞些鍋灶灰兒,叫你老娘尿了一床!看我逮住你們個棗木做的東西,把你們的手砍下來,腿也擰下來!”

    雨還是羅麵一樣的下。劉大麻早就聽到了“母老虎”在寨子西北角裏罵大街。本來是不想過問的,又盼著能看幾眼史妹妮。也許那個人在看“母老虎”罵大街。劉大麻就來到西北角。他一本正經的對“母老虎”嗬斥:“天不亮就罵大街!存心攪亂我的社會治安!”

    論輩分,“母老虎”該叫劉大麻個叔,年齡卻比劉大麻大幾歲。在劉家寨一帶,大侄媳婦可不怕“小老鼠”(3),大侄媳婦拽“小老鼠”尾巴的事兒屢屢的發生。“母老虎”是守寡多年的老寡婦,醋壇子成天無處酸,正好碰見一個泡菜的。“母老虎”跺著腳拍著屁股對劉大麻撒潑:“啥攪亂你的社會治安?隻要你自己把褲襠看嚴,劉家寨的閨女媳婦就平安了!你成天背著手,象條溜街狗,在街上轉來轉去,不是饞著嘴聞腥臊味兒,就是斜著眼看人家閨女媳婦的奶頭!什麽治安主任?連個看家護院的本事都沒有,還維護什麽治安?連我的尿罐子都看不住。你那主任當的是褲襠裏打噴嚏——惡心人家的球哩!”劉大麻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清了清嗓音正要還腔,不防頭頂上“唿嘩嘩”落下一陣雨滴,他立即成了個落湯雞。

    抬頭望,原來是劉豐年站在自家的牆頭上,抱著棵小棗樹猛搖。劉大麻瞪大獨眼珠兒正要怒罵,劉豐年卻先開了口:“搖下你個鱉孫!摔死你!”原來劉豐年在搖一隻落在棗樹枝上的瘸腿老鴉。“母老虎”還要再對劉大麻冷嘲熱諷,“呱呱雞”從西寨牆根跑過來,喊:“嫂子,趕快吧!胖妮和她媽就在寨門外呢!”“母老虎”順手把帶窟窿的尿罐往院門口一扔,在胯上抹了抹手,小跑著去接胖妮和親家母。

    蘭姐在奶奶劉韓氏的陪同下,“笨”著大肚子,從南劉鎮往劉家寨走。亮姐早就在寨門口等了好一陣了。寨門口一直坐著看寨門的劉瑞秋。劉瑞秋的身邊是“狐狸”。

    劉韓氏就和倆個孫女兒說話。話題是從豐年身上開始的。老奶奶問:“這幾日,豐年和他娘和睦嗎?”亮姐說:“和睦,和睦,非常的和睦。我媽天天夜裏摟著我弟弟睡。”劉韓氏說:“妹妮那麽的幹淨,不嫌豐年髒?”亮姐說:“那能呀?自己的孩子怎麽會髒呢?”劉韓氏說:“妹妮一個人獨了二十多年,也不嫌豐年淘?”亮姐說:“不,不,不的。人家娘倆不停的說話。還影響我們睡覺呢。”劉韓氏說:“都說什麽話?”亮姐說:“多了。學也學不完的。”奶奶問:“你媽是怎麽叫俺的豐年睡的?”亮姐說:“我媽可比我們做親媽的還要親,豐年叫她脫光,她就脫光。還摟在懷裏。豐年還饞著嘴吃蜜。”劉韓氏問:“你媽叫他吃?”亮姐說:“我媽親的血虎蛋似的。隨著弟弟的意願鬧。”蘭姐說:“弟弟十歲了吧。啊,快十二歲了?!該給他說個媳婦了。”劉韓氏說:“就是,該給我們豐年說個媳婦了。我看你們西臨的那個小閨女就很齊正的。你給豐年說說吧。”蘭姐說:“那個小妮子是齊正。隻是她的爹媽可不懂事了。尤其是他的爹,好吃懶做的。叫他上河堤他不去,被隊長捆住,扔在‘洋車’上,像拉豬一樣的拉去了。你說丟人不丟人?!”劉韓氏說:“亮兒,你們村裏有合適的吧。你出麵給你弟弟說個媒。”亮姐說:“我可沒有大姐的鷹勾嘴(4)。我吃不了鯉魚(5)的。倒是竇六一直和我商量著,要把竇煥章家的孫女給我弟弟說說。那小妮兒長的天仙一樣的。”蘭姐說:“竇煥章?這名字怎麽就這樣的耳熟?想必是認識的。”亮姐說:“你不認識的。你要認識他,就嚇死我們了。”蘭姐說;“為啥?”亮姐說:“他不是被活剝了嗎?”劉韓氏嘴裏連連的“呸!呸!呸!!!”著說:“俺豐年就是打光棍一萬年,也不會和竇煥章家結親的。我們豐年是貧下中農之後,是工人階級的子弟,我們絕對不和地主家庭結親了。想當初,把你嫁給了地主,我和你媽就後悔的死不了活不成的。”亮姐流淚了。蘭姐說:“竇六也是很好的人。隻是成分不饒人。”亮姐說:“有時候我就真的想和他離婚。不是我自己跟著受氣。就是孩子也要跟著受難為。一說就是地主羔子。我們的思溫思飽思平思安和人家貧下中農的孩子比,他們就是多長了什麽壞心眼嗎?隊裏開貧下中農會議,俺的孩子好奇的去聽,就被哄出來。說俺是地主分子的孩子,是去搞破壞的!”亮姐已經泣不成聲了。正要大悲,東院的臨居劉豐保的媳婦來看蘭姐。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劉孟氏剛走,“一枝花”來了。也是和蘭姐說話的。見了亮姐同命相憐。就說他的丈夫劉瑞昌右派了,醫生也不讓當了。被發配迴來修理地球了。三個孩子愛國、愛民、愛黨,也因為父親是右派分子,也被小朋友們從隊伍裏攆出來了。還有女兒,倒是根本不願意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才沒有受到牽連。“一枝花”走了,老奶奶接著還說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給豐年說媒。說著說著,亮姐就憋不住說出來人選。老奶奶高興了。蘭姐也高興的讚成。大家都讚成。老奶奶說:“這事兒還要聽聽妹妮的意見。她是娘。對了。怎麽就沒有見她?”亮姐說:“我媽幹活去了吧。”坐了一會,蘭姐又說肚子要有陣兒,奶奶就陪孫女迴南劉鎮去了。

    史妹妮現在沒和女勞力一塊兒幹活。史妹妮在牲口院裏的劉豐治的飼養室裏等人。她焦急的在等人的。終於把人等來了。被等來的人是倆個人。一個是女人認識的,是劉豐治,一個是女人根本不認識的。這個不認識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衣著爛縷的滿臉胡須的男人。他的手裏拿著一根討飯棍。這個就是豐年成天說的潘二爺。潘二夜看看麵前的這寡婦,眼裏悠兒的閃過一絲兒內疚的神色。這一絲兒內疚的神色,別說他人難易看出來,就連他本人也許就沒有感覺出來。那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本性的釋然。劉豐治介紹了。史妹妮就要開口,潘二爺說:“您不用開口。您麵相上就帶著的。我來說。您現在是一個孤雁。那隻雁在二十年前的十二月初三,和您失散了。他飛在天上。是很多很多的大雁。都是朝南飛的。他偏偏的要朝北飛。有人就對他開了槍。結果。他受了傷。有人就說他被打死了。事實上他沒有死。現在還活著。還成了一群雁的領頭的。這隻雁就要迴來了。這是您要問的。還有您沒有想到的。也會對您很有用的。您的大閨女家可是出了貴人的。他家祖墳裏風水旺得了得。要出省長的。您有個‘過繼兒’,您今後要想他的福的。……”

    劉豐年和夥伴們來叫菊兒,去看“冇屁股”大見麵。菊兒鬧頭疼。她媽剛給菊兒發上汗。菊兒的頭在油漬麻花的被子裏蒙著。菊兒用手拉拉劉豐年的手,嘴在被子裏說:“等我頭不疼了,就和你玩。”劉豐年一夥兒就離開菊兒。大家喊著跳著去找“半拉黑”等夥伴兒。據劉韓氏講,劉豐年是六月初六生日,“冇屁股”是十二月初八的生日,“冇屁股”比劉豐年小半生兒。十二歲不到“冇屁股”要定婚(6),這可不算稀罕事。劉豐堂,才九歲,訂婚四年了。“狗屎堆”才三生兒半,訂婚五年了。爹娘沒生“狗屎堆”時,就已經把他許給一個表兄家當女婿了。

    “呱呱雞”問史妹妮:“您聽說了嗎?今天,‘冇屁股’大見麵哩。說是要定下了,明天就要酬媒人”“呱呱雞”是攆到磨道裏陪劉史氏的。史妹妮答:“聽說了。不知道給多少見麵禮?還說要用我們家的空屋子呢。”“呱呱雞”答:“聽說給十塊錢,還有兩身衣料,兩條小手巾,六斤點心,六雙方口鞋,四雙襪子。對了,你家豐年和‘冇屁股’一樣大,啥?比他還大,也該訂婚了!”史妹妮正要迴話,小白叫驢站著“唿唿啦啦”地猛尿了一泡。一泡尿。史妹妮連忙從院子裏挖了一鍁土墊進磨道裏。嘴裏自言自語:“俺豐年不知又跑哪兒了。”“呱呱雞”說:“野小子家,隨他跑去!看“紅頭老千’,他媽就沒有管過他,還不是長得象虎羔子一樣。”史妹妮說:“不是哩!豐年淘,身子板又不象‘紅頭老千’壯實。再說,最近孩子們不平安哩!”“呱呱雞”問:“咋個就不平安?你是說傳人的腦膜炎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的命,天注定!俺的豁嘴兒,要是頭疼了,二皇上說就不管他。還說,死一個少一個。”史妹妮心中一直惦記著劉豐年。

    “冇屁股”被他姑呀、媽呀,父親呀、叔叔呀領著,出了家門,十分不情願的朝西寨門外走!“冇屁股”穿著一身蘭“洋”布做的新衣服。他本來習慣了天敞著懷,光腳丫的。從穿上新衣服開始,“冇屁股”一直的在抖抖胳膊,在晃胯和腿。因為屁股小,肥大的衣服挨不著屁股,屁股倒是不紮不癢。汗水也直往外冒,不多時,就把衣服給印濕了,也不敢嚷嚷。父親一直嚴肅著個臉看著“沒屁股”,好象“沒屁股”欠他二百錢。“冇屁股”拽母親的小拇指,母親就把下巴處的扣子給“冇屁股”解開。“冇屁股”還拽母親的小手指,母親看著丈夫的臉,見男人正朝一旁看什麽,又給兒子解開一個扣子。媒人是親姑姑。姑姑再教侄兒一遍:“記準了,你媳婦叫李紅英,長得和你這麽高,紮著兩個羊角辮,辮稍兒是紅的。她穿著一件紅褂子,褲子是青色的。你可認準了!你可要先開口。你就等我們說,‘讓孩子們自己說話吧’,大人們就走到一邊,你們兩個就說話。你要先開口,第一句你問:‘你有意見麽?’她答:‘沒有。’她再問你,‘你有意見麽?’你答:‘沒有。’你就把這個紅包送給她。她扭捏著不接,你要多讓她幾次,把紅紙包塞到她手裏,或者塞到她口袋裏!”說著,就把紅紙包裝進“冇屁股”的口袋裏。“冇屁股”問:“姑,這裏有幾毛錢?”姑姑答:“小孩子家問多少錢幹啥?”“冇屁股”說:“我要買鉛筆。”還要往下說,父親扭過臉來,瞪著眼望他,“冇屁股”哪裏還敢再說話。走著走著,見父親不盯了,手又伸進口袋摸紅紙包,姑說:“甭掏丟了。”“冇屁股”說:“咋會丟了呢!”姑說:“俺村的五拐見麵定親,封禮封了十塊錢,用紅紙包包著,裝進五拐的口袋裏。去見麵去了,儀式都進行完了,掏見麵禮,怎麽也掏不出來。女方挺生氣,就吹了。五拐他爹見花了錢,也沒有定下親又丟了人,就按著五拐的屁股打。打著打著,把錢給打出來了。那是秋天,穿的是夾襖,以為五拐把錢丟了,原來是口袋開縫了,從縫裏竄進夾襖層裏了!”大人們說笑著,順著西溝往窯場方向走,到了窯場,朝西爬上土崗,下寨溝,爬寨溝,就從北寨門進到“西宋寨”的空寨裏。“冇屁股”就被眾人攔住停下來。“冇屁股”直打鼓,都是大人,就他一個孩子。大人們一個個嚴肅著臉,連媽臉上還抹了粉,姑的臉上還擦了點紅胭脂呢!為什麽要給一個不認識的女孩見麵禮?“冇屁股”一時想不清楚,他想掙脫姑姑的手,跑到土寨牆上與“紅頭老千”他們玩個痛快。“冇屁股”汗淋淋的。“冇屁股”皺著眉頭嘟嚕:“姑,熱!”父親揚著大巴掌說:“一巴掌扇得你就不熱了!”真靈!不用扇就不熱了,但是汗水卻止不住地流。媽說父親:“你不要老黑唿(7)他不中?”父親說:“不黑唿他,他掙開手竄了,你抓也抓不住他!”有媽出麵抱打不平,“冇屁股”壯了壯膽說:“我想吃白饃。”父親手裏掂著兩筐子白饃,不但有白饃,還有肉夾饃。姑說:“那饃不能吃,是有數的。”“冇屁股”問:“為啥不能吃?不能吃的饃為啥要送給人家?”姑姑說:“那是給你媳婦家的。”“冇屁股”說:“我不管是給誰家的,我想吃。”媽早有這手準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早準備好的白饃,悄悄地遞給兒子。父親以為兒子啥時候從籃子裏偷了一個饃,揚起巴掌要打,被母親攔住。“冇屁股”狼吞虎咽隻幾口就把白饃咽到肚子裏,伸著手對媽說:“還吃!”父親又要揚巴掌。“冇屁股”說:“我要吃白饃呀!”父親背過臉去,眼圈紅紅的,狠了狠心,從籃中間取一個帶肉的饃給了兒子,正好媒人姑姑不在場,她到南寨門口去望女方的隊伍去了。“冇屁股”猛吃兩口,就細嚼慢咽起來。父親催促著說:“快吃!不快吃,我用巴掌唿(8)你的臉!”隻幾口,又把白饃吃到肚子裏。姑姑也從寨門處跑過來,跑著說,他們出了寨子了,來了。朝這邊走來了,有七、八個人呢!

    南台村的相親見麵的人來到“西宋寨”。雙方象唱戲似的,整袍整帽,熱烈地走到一起。男人們相見,先讓煙,煙是大公字的。大公字的香煙有兩合,先抽出來,一個男人讓一支,會抽不會抽的都要接一支在手。女人見麵是一通他嬸子呀,他姨呀,什麽大嫂,大姑的亂叫。兩個小小的猴兒似的人被雙方媒人牽在手裏,就象土地爺牽了個猴。“冇屁股”渾身發抖,一抖,就想尿,憋不住了,對姑說:“姑姑,我想尿。”姑用眼愣他,又怕再憋不住了尿一褲兜,就放鬆了手。“冇屁股”被拴得太久了,“哧溜”就竄了幾丈遠。父親吼:“你幹啥去?”聲音低沉而威嚴,如果不是父親,而是任何人,“冇屁股”早竄到寨牆上去了。寨牆上趴著他的歡樂,“紅頭老千”直對他揮手呢!是父親,父親的手可是有勁哩!一巴掌下來屁股準開花。“冇屁股”哪裏還敢跑,嘴裏說:“我要撒尿哩!”眾人就笑了。孩子嘛,哪有不尿的,小孩兒嘛,哪有撒尿還揀人少的地方呢!“冇屁股”真的是緊尿了,尿了一大泡。那個被媒人牽著的女孩也往這邊看,看著看著,不害怕了,唱起來:“賭博的,不害笑,吃剩飯,尿大泡。”

    那個叫李紅英的小姑娘被婆婆公公們一看,一著急,差點兒哼出一團鼻涕來。媒人手快眼明,早用一方手絹兒把那團鼻涕擼去了。大人“嘿嘿”地笑著,也無須介紹,雙方的媒人早把彼此的情況不知通報了多少遍。李紅英的父母兄嫂都知道:“冇屁股”叫劉瑞海,十一歲,“冇屁股”的腦瓜兒好用,身體好,從生下來到現在,沒鬧過什麽大病。

    媒人說:“雙方都見過人了,大人們看看有啥意見哩!咱們當麵鑼對麵鼓地說一說。這又不是隔著布袋買貓,可不要掖著藏著。”

    男方先說話。“冇屁股”的爹說:“冇啥!冇啥!”一邊表態一邊敬著煙。

    女方的爹也“嘿嘿”地笑著,說:“冇啥!冇啥!”

    媒人說:“如果咱們雙方大人們都沒啥話說,也就沒意見了,那咱們大人們坐一塊說閑話吧,大家夥挪開點兒,散開點兒,讓他們兩個小孩子說說話,提提意見呀什麽的!”

    雙方的父母親都在陪客們的陪護下離開,走到土寨門口,或蹲或坐或靠著土寨牆胡亂著散開,男人們吸著煙,要麽是笑,要麽就是莊稼今年雨水大,康溝河工程馬上要大批的要人,或是說些明天可能會陰呀晴等無關痛癢的閑話;女人們仍然那般親熱,什麽一會兒跟我迴去住一段吧,我給你做豆麵條吃,還有紅薯葉,新的紅薯葉不好吃,我還放著前年的陳紅薯葉哩!前年的紅薯葉放到現在,你家真陳實哩!喂,會不會生了蟲子呀?不會的,不會的,前幾天我們吃,還沒有……

    李紅英在媒人的牽扯下,往“冇屁股”麵前走。“冇屁股”在姑姑的牽扯下,向李紅英麵前走。天,晴朗朗的,偶爾有一兩絲雲飄過,張著翅膀的猛禽在藍藍的天空中飛竄。沒有風,即便有,在土寨子裏也感受不到。寨牆厚厚的,高高的,把風都擋在寨牆外。劉豐年、“紅頭老千”趴在寨牆上看,“半拉黑”和“貨底兒”憋不住地“嗤嗤”笑。荒瘠的土地上長著幾棵青青的草,偶爾有幾株淺黃色的小花,點綴在黃綠相間的土地上。“冇屁股”往後墜著屁股,嘴裏怨著姑姑:“我要到寨頂上玩!”姑姑說:“這就放你去玩!”說著,往前拉著“冇屁股”,拉著,囑咐著:“按我給你交代的去做,你要先開口,你是大男人!你要娶她當媳婦哩!你可要帶個好頭,不要故意嚇唬人家小姑娘。聽好了吧!對,快走呀!怎麽又打墜呀?”李紅英掉下眼淚來,她也被媒人拽著,連推帶扯地往前走。她可沒有“冇屁股”幸福,雖然媒人也是自己的姑姑,但這姑可厲害。她的手重重的卡著李紅英,卡得李紅英的手脖兒直疼,邊卡邊低聲黑唿:“你給我聽話。不聽話,迴去看我用針紮你的屁股。聽話,按姑的囑咐說。人家問你有意見麽,你要答沒意見。答了再問人家有意見麽,人家答了後,給你見麵禮。要乖乖裝在口袋裏。聽見了嗎?”李紅英忙點頭:“聽見了!”“記住了嗎?”“記住了。”“真記住了嗎?”“真記住了。”“那你給我重複一遍。”“我不是已經重複了好幾遍了嗎?”“你再給姑說一遍。”李紅英就說:“沒意見,你有意見麽?”媒人一拍大腿說:“對,就這樣!”兩個媒人互相笑著點了點頭,同時撒了手。“冇屁股”低著頭,他覺得身上熱,汗珠撲篩篩地落著;一顆一顆的汗珠落在穿的新鞋上,很少穿鞋,尤其很少穿新鞋。在這雙新鞋的憋箍下,腳麵已經發了腫,汗水滴在紅腫的腳麵上,腫得仿佛更胖大,真別扭!

    啥時候才能把鞋脫掉呢?姑姑說,隻要能把話說了,我就能自由自在了。“冇屁股”鼓鼓勇氣向前走。李紅英也在滴汗。汗水滴在新衣服上,小姑娘心裏覺得可惜。很少有過穿新衣服的記憶,這是一身新衣服!紅的鮮紅,青的澄青,鞋也是新的,可不能讓汗水給弄濕了。姑姑說,隻要說完那七個字,就可以輕輕鬆鬆吃白饃了。白饃裏還有肉塊塊!為了把白饃吃到肚子裏,再往前走一步。為什麽要和麵前這個男孩說話?憑什麽要我給他當媳婦呢?我們村裏不是有很多象他一樣高的男孩子麽?為啥不讓我給三黑五拐當媳婦?偏找一個他做媳婦,我又不認識他!我媽我爸認識他媽他爸吧?肯定認識!如果不認識,我媽我爸怎麽會讓我給他當媳婦呢!“冇屁股”終於鼓足了勇氣,他“吭哧吭哧”地用勁,用了半天,終於讓力量從嘴巴和鼻子裏同時冒出來:“你有意見嗎?”李紅英正想著那籃子裏的饃和肉的香味兒,隻看見“冇屁股”的嘴唇在動,卻沒聽清他說什麽,隻好反問:“啥呀?”“冇屁股”沒想到對方會迴答出來這樣兩個字,當下就懵了,這可咋辦?劉豐年和“紅頭老千”他們在寨牆上趴了半天,該煩了;他們一煩就要走了,剩下我自個兒可才害怕呢!想著轉身就要跑。眼明手快的劉繡絨一把抓住。嘴裏哄:“好孩子,再問一遍吧!剛才人家沒有聽清!”“冇屁股”噘著嘴說:“你要告訴她,讓她聽清楚了。要是這次還沒聽清,我可不問了。”李紅英的媒人代答:“你問吧!我們這次保證要聽清。”“冇屁股”說:“聽著,我可要問了。我可要問了。”連續說了十來次可要問了,卻問不出口,劉繡絨說:“幹脆跟我學吧!”“冇屁股”點頭。一想,我不能跟姑姑學,我自己會問,就走上前一步問李紅英:“你有意見麽?”李紅英答:“沒有。”“沒屁股”並機械地反問:“你有意見嗎?”“冇屁股”答:“沒有。”答了又想跑,多虧姑姑又拉住,又使眼色又動嘴:“快把口袋裏的錢給你媳婦呀!”“冇屁股”甩著姑姑的手說:“我哪裏有錢?”姑姑說:“錢在你口袋裏的紅紙包裏呢!”“冇屁股”就想起來時路上姑姑給裝的紅紙包,把手伸進去摸。摸了幾摸也沒摸到,摸不到錢包,臉就嚇黃了。父親說弄錢容易哩!汗水摔八瓣,也掙不迴來十塊二十塊,還說要把錢弄丟了,屁股要打爛的。姑姑劉繡絨也急了,就把手伸進侄兒的口袋摸,唉!在呢!掏出來,遞給“冇屁股”,笑著提醒:“姑姑在路上是咋教你的?想想。”“冇屁股”就一隻手摸著自己瘦小的屁股,摸了幾摸,突然道:“想到了。”把紅紙包往李紅英手中一塞,甩開了姑姑的手,扭臉就跑,跑著對姑姑喊:“這迴可妥了吧!這迴可妥了吧!”一溜煙就跑到寨牆上,匯合到趴在寨牆等他多時的劉豐年、“豁嘴兒”等一群夥伴們中去了。天又下大了。不怕,窯場裏有的是背雨的地方。

    (1)大見麵:即被媒人介紹,男女雙方已經默認對方,就興師動眾的選擇日子,場地,見了麵,還要請媒人吃鯉魚。(2)尿罐兒:即便盆。是 用瓦罐做的。(3)“小老鼠”:是對年齡比自己小,輩分卻要被稱為叔叔的小叔的稱唿。(4)鷹勾鼻:比喻說媒拉纖的人都是饞嘴的魚鷹,鼻子像魚鷹的嘴一樣的帶著勾。(5)吃鯉魚:在河南鄉下,招待媒人最必須的一道菜是紅鯉魚。(6)定婚:包辦婚姻的第一步。由媒人介紹,南女雙方的大人同意把倆個互不相識的孩子約定為未來的夫婦。(7)黑唿:嚇唿。(8)唿:扇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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