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城不等莊才人說話便先開了口,“本宮今日過來是有事要告訴你。”


    莊才人這是第一次見到顧傾城,之前隻是從那個經常諷刺咒罵她的宮女口中聽過顧傾城乃是這後宮之中最為得寵的妃嬪,便是尊貴如皇後娘娘,也得退讓三分。她原本是想去芳華殿向顧傾城道謝的,卻被春蘭指著鼻子罵她做白日夢,說顧淑妃根本不稀罕她的謝謝也沒有時間見她。她躺在床上想了許久,最終不得不承認春蘭說的話雖然難聽,但卻是占了道理的。


    誰想她都已經放棄了去芳華殿道謝的想法,顧傾城卻親自上門了,她肚子裏有一籮筐感謝的話,到了這關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之後卻是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因為顧傾城的表情太過認真了,聽完她的話,莊才人之前的想法瞬間消散,忽然變得有些惶恐,顫抖著開口問道:“娘娘有何、何事要與奴婢說?”


    顧傾城的話依舊直白,“本宮昨天夜裏求得了陛下的同意,他答應將八皇子過繼到我名下。”


    莊才人在這個比冷宮好不了多久的纖羽閣待了這麽多年,兒子幾乎成了支持她活下來的唯一動力,這會兒聽到顧傾城的話,她像是挨了當頭一棒,整個人都懵了,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眼淚當即便流了下來,她也顧不得什麽尊卑,直接伸手抓住顧傾城的衣擺,哀求道:“娘娘,奴婢求求你了,別把平安搶走,他就是奴婢的命啊,求求你了娘娘。”


    顧傾城不為所動,伸手去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提醒道:“你難道知道,太醫已經說過,他時日無多了嗎?”


    莊才人的確不知道這個消息。她在朝陽宮前昏倒之後,被顧傾城好心送了迴來,禦醫替她診過脈之後,又去了八皇子那邊,甚至直到禦醫們都走了,她都沒有清醒過來。而這纖羽閣中的下人也不知道這個消息。


    之前那個小丫頭雖然聽到了禦醫說的話,但她卻什麽也不懂。八皇子倒是知道情況,卻選擇瞞著莊才人。是以,她是真的不知道這個消息。


    相比起兒子會被人搶走,兒子命不久矣這個消息,對她的打擊更大。她聽完顧傾城的話,整個人都僵在了哪裏,眼裏滿是驚恐。


    顧傾城沒想到莊才人竟然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微微驚訝過後,又恢複平靜的表情,繼續說道:“他留在這裏,除了死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即使這樣,你也要留下他嗎?”


    莊才人覺得自己心仿佛在滴血。她怎麽會舍得讓視之如命的兒子死在這裏呢?如果有選擇,她寧願將他送走,也不會想要看到他死去。可是太醫已經下了診斷,說他時日無多。她根本就沒有選擇,無論怎樣,兒子都難逃一死,唯一的區別隻在於,如果過繼到顧淑妃名下,他大約能在最後的日子裏,享受到身為皇子該有的待遇。


    顧傾城大約看出了她眼底的掙紮,又道:“如果他成了我的兒子,我自然有辦法讓他活下去。”


    莊才人許是關心則亂,聽了這話便認定顧傾城的動機不良,“你騙我!你夥同禦醫騙我!”


    顧傾城見她眼底一片瘋狂之色,冷笑著退後幾步,而後嘲諷道:“你忘了嗎,以你的位分,根本不足以親自撫養孩子。並且陛下已經答應了,本宮甚至不必征求你的意見,直接將人帶走。你說,你有什麽地方值得本宮大費周章的夥同禦醫來騙你呢?”


    顧傾城說的這些,莊才人都知道,隻是她不願意承認而已。她呆坐在床上,過了許久才艱難的做出了決定,“奴婢懇求娘娘日後能善待平安……”


    顧傾城點點頭,“本宮自然會善待自己的孩子。”


    ——


    另一邊,顧傾城之前見過的那個無知的小丫頭忽然跌跌撞撞的跑進了八皇子的居所,趴在他床邊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道:“平,平安,你馬上就,就要有新的,新的娘了!”短短一句話,被她斷斷續續的說出來。


    八皇子聽了隻覺得好笑。


    小丫頭繼續說道:“你走的時,時候,能不能帶我一,一起走?”


    走?他能走去哪裏?地府嗎?


    隻是看著眼前這個天真無知的小丫頭滿臉期待的表情,不忍心叫他失望,八皇子最終點了點頭。


    ☆、第7章


    第二天一大早,八皇子就被吵醒了。他在一向睡得很淺,門外細碎的交談聲對於別人來說或許根本沒有影響,他卻會被吵到。


    他醒來後隻是安靜的躺在床上。外麵天色還未完全亮起,睜開眼隻能看到頭頂上方梁柱模糊的輪廓。他聽不清外麵那些人在說什麽,隻是覺得有些無法理解,從他出生到現在,纖羽閣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隻除了那個女人來的那一次。


    八皇子的腦中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那張豔色傾城的臉,她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好的人。盡管他心裏明白,對她而言那隻是順手而為的小事,但她的確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與冬梅之外,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


    她昨日過來的時候說“你安心休息吧,我明日會來接你。”


    他是不是可以奢想,這是她來接他了?


    八皇子就這麽靜靜的躺在床上,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直到天色完全亮了起來。外麵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他掙紮著想要從床上爬起來,推開門去親眼見證幻想的破滅,院子裏頹敗淒冷景象一如從前,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到這個地方來,一切都隻是他的妄想。


    他這麽想著,卻是有心無力。前天他都還可以硬撐著從下床走出房門,昨日就隻能勉強撐起身體從床上坐起來,今日卻已經是連翻身都做不到了,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想著太醫之前替他診脈之後下得出的結論,再聯係這樣的身體變化,預示著什麽不言而喻,他真的已經是時日無多了,也許等不到明天,他就會永遠的閉上眼睛,再看不到初升的太陽,再也無法感知到這個世界的種種。


    他不甘心最終隻得到這樣的結局,手死死的撐著身下冷硬的床鋪,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艱難的翻了個身。但他能做的,也僅限於此了。


    瘦弱的少年趴在床上,望向窗外的眼裏滿是對宿命的不甘。


    ——


    顧傾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巳時初了。由柳紅柳綠伺候著梳洗換裝,又簡單用過早點之後,才坐上步輦去了西宮纖羽閣。


    她昨夜又做夢了,依舊被困在那座孤島之上,聽著那個陌生的聲音呢喃著許下一生的誓言。她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也無法突破那層迷霧,見到說話之人的容貌。


    她試著與那人交談,話說出口後,直到莫名驚醒過來也不曾得到迴複,那片濃稠的迷霧仿佛一道屏障,將孤島隔成了兩個世界,隻是不知為何她能看到到另一個世界,對麵的人卻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顧傾城披著雪白的狐裘,單手托著下巴坐在步輦裏發呆,等她迴過神來的時候,一行人已經到達纖羽閣前。


    氣候越發的冷了。顧傾城扶著永寧的手臂下了步輦,攏了攏狐裘,又接過柳綠遞過來的暖爐抱著,這才感覺暖和了一點。


    纖羽閣前早早就有十幾號人候著了。顧傾城過來之前,已經先讓柳綠遣了人過來伺候八皇子梳洗。纖羽閣中奴才便是被這個陣仗給嚇著了,一個叫一個,用了好一會兒才把人給湊齊了,懷著忐忑的心情候在門前的。


    這還是幾年來,纖羽閣中的奴才第一次全員到齊。


    顧傾城才從步輦上下來的時候,這群人便齊齊跪倒在地上,她淡淡掃了一眼,無所謂道:“起吧。”說罷就不再理會這群人,帶著她的人踏入纖羽閣,徑直朝著八皇子的居所走去。


    芳華殿的人是天不亮的時候就過來纖羽閣的,到達之後,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分工,直接在纖羽閣外搭了臨時的小廚房,將自帶的食材廚具擺放好,開始做早點,其餘人則捧著這兩日連夜趕工做好衣物候在八皇子居所的門外,等著他醒來便前去伺候他梳洗。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許久,直到天色完全亮起,甚至顧傾城都親自過來,屋內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顧傾城調|教下人很有一套,這群人雖然心中疑惑,卻不敢妄自猜測,因為這間屋子裏的人從今天起,就是芳華殿中的第二位主子了。不管他曾經如何低微狼狽,從被過繼到顧傾城名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人敢輕視他了。


    顧傾城過來的時候,見院中站了許多人,便召了管事的人過來問,得知了情況之後,便讓柳紅柳綠分別拿上衣服端上洗漱用的東西,隨著她進屋去。


    天已經亮了許久了,八皇子仍舊趴在床上,就連眼底不甘的情緒,都與之前一般無二。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是自己聽錯了。那個人怎麽會再來看他呢,他想。


    直到開門的“吱呀”聲響起,他抬眼看見緊閉的門被從外麵推開,屋內也亮堂了不少。他看見那個女人穿著一襲桃紅色襖裙,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從門外走進來,一步步向著他走來。


    像是夢境一樣。


    顧傾城走近床邊,將趴在床上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她的八皇子扶了起來,很自然的問道:“你什麽時候醒來的?”


    八皇子總覺得這一幕不真實,下意識的迴答,“天色還未亮起的時候。”


    顧傾城聞言想了想,便猜到了大概的原因,“是外麵的人吵到你了?是我考慮不周,不曾想到你會這麽淺眠。不過既然醒了,那就先起來洗漱更衣吧,等你用過了早點之後,我就帶你迴芳華殿。”


    顧傾城說完這話,也不用她再吩咐,柳紅柳綠便捧著東西上前來,溫柔小心的伺候著八皇子梳洗更衣,完了柳綠起身走出門去,片刻之後便端了一碗粥進來,一勺勺吹涼了再喂給八皇子。滿滿的一碗粥很快見底,柳綠問還要不要再盛一碗進來,八皇子搖搖頭拒絕了。


    既然他拒絕了,柳綠也不再多言,將空碗拿了出去,再迴來屋內候著等顧傾城吩咐。


    顧傾城原本想讓八皇子自己跟著她走,卻發現他已經沒有力氣走路了,屋內的三個人都是弱女子,八皇子雖然看起來瘦小,卻也不是她們能抱著走的。顧傾城隻得讓柳綠去喚了永寧進來,讓他抱著八皇子。


    直到被永寧抱著走出了屋子,踏著荒蕪的小徑一步步遠離他的居所的時候,八皇子才終於確定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夢境。他被永寧小心的抱在懷中,視線往前看去,便能看到顧傾城的身形。紅色的裙子雪白的狐裘,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你要,帶我去哪裏?”他的聲音很虛弱,顧傾城卻還是聽到了。她停下前進的步伐,轉過身來看向永寧懷中的八皇子,淡淡道:“先帶你去跟莊才人道別,接著便直接迴芳華殿。”


    為什麽是莊才人而不是他的母親?為什麽要去離開纖羽閣去芳華殿?八皇子沒有問出這兩個問題,顧傾城卻從他的眼裏讀了出來,她一步步走過來,在永寧麵前站定,與他四目相對,而後緩緩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孩子了,也是芳華殿的主子,與莊才人,與纖羽閣,於過去的一切,都不會再有任何聯係。”


    原本覺得最不可能的猜測變成了事實,八皇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就這麽直愣愣的盯著顧傾城。


    “走吧。”顧傾城抬手輕柔的摸了一下他的頭,便轉身走了。


    一行人很快來到了莊才人的居所。


    顧傾城讓永寧將八皇子抱到她麵前來。這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說話的語氣也很平靜,“你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與過去道別,半個時辰之後,我會讓永寧進去帶你出來,隨我一道迴芳華殿。”


    “去吧。”顧傾城揮手示意永寧將他抱進去,自己則是頭也不迴的往纖羽閣外走。


    ——


    永寧將八皇子抱到莊才人的床上之後便告退了,屋內隻剩下這母子倆。


    “平安,平安……”莊才人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伸手將八皇子摟進懷中,泣不成聲,“平安,我的平安,我舍不得你,舍不得……”


    八皇子眼底也變得濕潤,卻到底沒哭出來,他一手摟上莊才人的脖子,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部,“娘,別哭,我很好,以後會更好。”他以為莊才人不知道他時日無多的真相,妄想用這樣拙劣的謊言安撫她。


    莊才人聞言,將他摟得越發的緊了,“平安,不要想我,也不要恨我……”哪怕有一丁點的辦法,她也舍不得將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交到別人手中。而一旦妥協之後,她便會盡最大的努力替他鋪路。


    ——


    半個時辰之後,永寧準時推開了房門,行過禮之後彎下腰去將八皇子抱了起來,叫他意外的是,這個孩子竟然不哭不鬧,表情十分的平靜,隻是視線一直停留在莊才人身上,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永寧抱著八皇子出了屋子,看不到莊才人了,他就看著那間屋子,等到連屋子都再看不見的時候,他便直接閉上了眼睛。


    永寧忽然就想通,自家主子為什麽會挑中這個孩子了。


    出了纖羽閣的大門,永寧直接將八皇子抱到了顧傾城的步輦上,讓他靠在顧傾城旁邊。


    “走吧。”顧傾城淡淡道。


    步輦抬起來的時候有輕微的搖晃,垂下的輕紗也隨之擺動,八皇子透過輕紗,看著纖羽閣的大門離他越來越遠,當步輦拐過彎後,再也看不見了。


    ☆、第8章


    纖羽閣的大門已經徹底消失在轉角處,八皇子正準備收迴視線,卻又隱約聽到有人在叫著他的名字。


    “平安……平安……”


    這個世上隻有兩個人會叫他平安。一個是他的母親,另一個就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這宮中的每一個孩子,不論得不得寵愛,名字都是由皇上親自取的,唯有他,直至三歲都沒有名字,他的母親無奈之下,隻得自己給他取了乳名。平安,願他平平安安。


    八皇子朝來路張望,果然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的跟著跑來。許是因為跑得太急了,那個小小的身影腳下不穩,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八皇子手撐著座位想要站起來,然而久病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完成他所想的動作,反而使得他整個人傾倒在顧傾城身上。


    “停下。”顧傾城察覺到他的異樣,吩咐隨行的人停下之後,才側過頭去看他,“怎麽了?”她自然也是聽到了後方傳來的聲音,卻不會主動過問。


    八皇子掙紮著想要爬起來,“那是冬梅在叫我。”


    “所以呢?”顧傾城伸手扶了他一把。


    八皇子猶豫了一下,又道:“我答應過她,要帶她一起走的。”雖然他當時是覺得她在開玩笑才會答應她的,但承諾始終是承諾。莊才人是宮女出身,本身沒什麽學識,能教給孩子的,也隻有一些基本的道理,其中就包含了言而有信。


    顧傾城伸手撩輕紗帷幔,對外麵的永寧道:“去把人帶過來。”


    “得令。”永寧應下,越過隨行的人走迴去將那個趴在地上抽泣的小女孩兒抱了過來,迴複道:“娘娘,人帶迴來了。”因為小女孩兒一直在哭,他索性捂了她的嘴。


    對顧傾城而言,這隻是一個不相關的人,她連眼神都懶得施舍一個,隻平靜的看著與她同坐的少年,“你答應過要帶她一起走,是嗎?”


    八皇子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麽問,但還是點了頭,“嗯。”


    顧傾城抬起他的下巴,與他對視,“即使我說,我會因此生氣,你也一樣堅持要帶她走嗎?”


    八皇子聞言,臉上神色沒什麽變化,再次點頭,“是。”


    顧傾城的反應,他在說出那個承諾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什麽位分,但能說得皇上同意將他過繼到她膝下,必然是極受寵的。看她的樣子這麽年輕,將來必定會有自己的孩子,盡管想不通她為什麽在明知道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還願意收養他,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大約也就是同這宮中妃嬪們豢養的寵物一般輕重,不過是個逗趣的玩意兒罷了。


    而寵物這種東西,若是聽話還好說,若是不聽話,被丟棄已經是最好的下場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不識趣,但他做不到違背自己許下承諾。他於物質上一無所有,不能再舍棄僅有的幾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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