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感到害怕麽?有什麽值得我恐懼麽?”


    “說不定哦!人們總會對未知感到恐懼。”


    他笑著輕輕掰開我緊握的拳頭,把那支筆放在我的手心,又輕輕地幫我合上手掌,就像攥著一支火把。


    那是一支來自中國的畫筆。不同於我見過的所有油畫筆,用動物毛發做成的筆尖像一隻錐子,筆杆也是用竹子做成的。最令我驚奇的是,那支筆明明已經沾過很多油彩,筆尖卻還是潔白的,隻有頂端有一些黝黑的墨跡。


    “眼睛不要離開你畫的東西,好好看著它。”他把輪椅推到了畫布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隻瓷瓶。那是一隻青花瓷瓶,美妙的曲線仿佛一位十八歲的青春少女。畫布上還缺少一些角落上的花紋,即便我是個正常的孩子也無法一下子畫出那麽美麗的花紋,而那支筆在我手中就像是風中枯草一樣搖晃,任憑我如何用力也無法將它抓穩。


    這該死的手!


    “集中你的精神,我知道這很難,但你能做到的。”柳先生鼓勵我。


    看著它!集中精神,看著它!我在心中不斷提醒自己,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隻瓷瓶。


    瓷瓶上的花紋忽然動了一下,如果我能抬起手的話,我當時肯定要拚命地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可當我使勁地閉上眼,又再次睜開的時候,那個花紋竟然又一次轉動了起來!它像是旋轉中的萬花筒,讓人目炫。


    我的胃開始翻滾,眼前忽然黑了下來。


    應該是癲癇又發作了吧……


    這已經是我習以為常的事情了,作為一個腦癱兒,我不僅要承受行動不便和口齒不清的痛苦,癲癇也是我最大的敵人之一。


    但我忽然意識到這次跟以往的經曆仿佛有些不同,因為那片混沌的黑暗遠處慢慢亮起了一點點光,起初隻是一個紐扣大的斑點,隨後竟然越來越大,最終到達我麵前的竟然是一麵窗戶,一麵木質的推窗,鏤空的花紋也帶著東方的氣息。


    “推開它。”一個聲音在黑暗裏說。


    我不由自主地推開了窗子,光明消散之後,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宮殿,紅牆綠瓦,氣勢恢宏。


    我就像一個幽靈一樣飄來飄去,看到空曠的宮殿中央擺著一張掛著薄紗的木床,上麵坐著一個美麗的中國女人,她身上的絲綢長袍比任何我見過的貴族女士的晚禮服都要華麗,但她的目光卻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寂寞。她手中正拿著一支很小的弩箭,輕輕投擲出去。


    叮當!


    白色的羽毛箭尾在空中劃出一道寂寥的弧線,箭飛進了遠處地麵上的一隻青花瓷瓶裏。


    那隻瓷瓶上的圖案和我剛才見到的一模一樣,隻是上麵還沒有歲月留下的痕跡,看上去還是嶄新的。


    我正在疑惑的時候,又是一陣眩暈,緊接著,黑暗再一次湧了上來。


    醒來的時候,眼前依然是那間陰暗的收藏廳,柳先生依然在笑著。剛才發生的那一幕簡直太過神奇了,我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做了一個白日夢。


    “放輕鬆,這隻是你的第一次。”


    “可是——”我看著他似有似無的笑容,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事實。


    從我們交談的開始到現在,他始終都沒有張開過嘴!而本來連字母表都無法朗讀的我,一直都是用自己的意識在腦海中與他交流!


    “你會魔法!你是巫師麽?”我拋開了一個貴族少年的自尊,害怕到牙根發冷,被自己所經曆的腦中情景嚇到發抖。


    “勉強可以這麽理解,在我們的世界裏,我這種人被叫做妖物。”他又笑了,這次笑得很讓人心安,“恭喜你,你做到了。”


    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幅畫上的青花瓷瓶已經被濃厚的油彩塗掉了,被一個寂寞而美麗的中國女人取代,相貌和那個夢境中的女人一模一樣。


    “這是我畫的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想象這竟然是我在夢境中畫出來的東西。


    “當然是。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一件東西,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有過去,你看到的就是那個青花瓶的過去。這個女人是中國古代的一位妃子,她這一生隻見過自己的丈夫一麵,隨後就被冷落了,是這隻青花瓶陪她走完了短暫的一生。”他終於開始用嘴巴講話了,“請記住,這是我們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迴去休息吧,我們明天見。”


    那一天,在那扇大門關上之前,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張畫布上,這短短的兩個小時,就像是天方夜譚般美妙。而他所說的那個詞“妖物”,也和那張畫一起在我心頭久久不能散去。從那以後,柳先生開始正式教我學畫。我們每天都會從收藏廳中選一件古董,然後我握起那支畫筆,進入夢境去窺探這件古董的過去。那些古董的擁有者有的是埃及王朝的法老,有的是羅馬帝國的將軍,有的隻是個懷才不遇的街頭雕塑家。


    一開始我隻能在夢境中無意識地畫,但後來我腦海中的黑暗混沌越來越淡,那個亮光越來越清晰,我的夢境也越來越受自我的控製。而且我的身體也越來越靈活,後來竟然在意識恢複之後也能順利地畫出我腦海中的場景。


    不過我也漸漸意識到了一件事,柳先生始終隻是教我畫一些古董,卻從來沒有畫過人物。


    “我們是否要去畫一些人體,比如古希臘的雕塑?或者幹脆找個仆人來做我的模特?”


    “不要做這件事,那是很危險的。”他麵色凝重地放下畫筆,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剛剛用鬆節油稀釋過的顏料。


    “為什麽?”我非常驚訝,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安。


    “人心遠比古董要複雜,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宮,你永遠都隻能看到一個個支離破碎的角落。而這些角落並不意味著這個人的全部,不能成為判斷他一生的標準。”他說到這裏遲疑了片刻,但還是選擇把話說完,“而且當你失去那個人的時候,你的一切也都將隨之失去。”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他沉默了一會說:“從今天起不要再畫夢中的畫麵了,但你要把你夢中看到的一切故事都藏在這件古董上。”


    那是很難的一種畫法,雖然你洞悉了它的過去,但卻隻能把畫麵限製在那個簡單的形狀上。那個感覺用一個中文詞語來說最貼切不過,那就是“意境”。中國人很講究意境,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寫意遠大於寫實,畫作中甚至不會顧及透視的正確。而我從小能接觸到的畫作,大多屬於古典主義畫派,以精確的素描技巧為基礎,色調柔妙莊重,嚴謹是第一位的。這對於一個從小生長在巴伐利亞莊園的貴族少年實屬正常,我的父親就古板得像頭犀牛。也隻有法國那個奔放熱情的國度,才能誕生出莫奈這樣的印象主義大師。


    但我有一位最好的老師。柳先生為了讓我了解“意境”的奧妙,開始教我學習中文,讀一些中國的經典著作。那些象形文字對我來講艱深晦澀,卻又包含著無窮的吸引力,仿佛在訴說著中國賢者的哲學。等到我能流利地朗誦《道德經》的時候,我已經能畫出讓他滿意的作品了。


    而最令我狂喜的是,那時我已經能從輪椅上站起來了!柳先生說這是不斷刺激我大腦運行的結果,進入夢境就是打開我大腦的鑰匙,讓我能夠流利地說話,也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行走。


    我依稀記得那一天父親喜極而泣的樣子,在那之前,他是個在戰爭中被彈片炸掉手指都不曾喊過疼的男人。


    從那天起他正式恢複了我的姓氏,宣布我為爵位的繼承者。我很自豪,因為我終於被父親第一次認可了。但是那天晚上,柳先生卻悄然離去了。


    “在繪畫這個方麵,我已經沒有什麽能夠教你了。”臨走前他還是那樣慈愛地笑著。


    “可是我想讓你留下……”我當時還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老師對我而言,就像是我的慈父。


    “不,這裏的古董我已經都畫完了,我要前往自己的下一站了。”


    “你在尋找什麽?”我並不愚蠢,當然知道老師作為一個“妖物”在這裏停留的目的,他始終都以繪畫為手段在尋找著某個東西,某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那個東西叫做蓬萊……”他撫著我額頭的金發,“你不會懂的。”


    “那我來幫你找,我們一起找。”


    “不要,那不是你應該去追尋的東西。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吧,做你想做的事。”他忽然停住了,臉上滑過一絲憂慮,“還有,記住不要輕易用我們的方法去畫任何人,你知道那很危險。”


    當你失去那個人的時候,你的一切也都將隨之失去——之前他是那麽告訴我的。


    “我隻畫那些我喜歡的人,保證自己不跟他吵架,不讓他離開我,這總可以了吧?”


    “不可以!”他瞪著眼睛怒斥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生氣的樣子,“人心是巨大的迷宮,你既不能以那些迷宮的角落來窺測一個人的一生,也不能以它們來斷定他會不會離開你!”


    “那你畫過麽?你怎麽會知道這一切?”我忍不住問。“畫過,也失去過。”他沉默了一會說,“那讓我悔恨終生。”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他提起皮箱緩緩離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最後又迴頭看了我一眼,我當時已經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記得那個身影過了很久才離開。


    柳先生離開之後,我依舊在畫畫,這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海因斯莊園是個十分封閉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雪大到能壓折有幾十年樹齡的鬆樹,除了偶爾來覓食的鹿之外,幾乎沒有什麽訪客。


    我也並不關心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對我來說,有一支畫筆和一塊畫布就足夠了。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冬天過去,直到我生命的第二十五個冬天,我的父親去世了。


    他一生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讓我繼承家族爵位,另一個就是像偉大的先祖們一樣,在戰場上榮耀地死去。


    他最終沒有實現自己的第二個願望,死在了溫暖的床上;但是另一個願望在他臨終前的那一刻實現了。


    在那一刻來臨之前,他把我叫到了床邊,瘦弱不堪的身體陷在那張鴨絨芯床墊裏,就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但他的雙眼一直在期待地看著我。


    手握十字架的神父在等待著,屋子裏其他的人也都在等待著。我知道如果我不在入伍誌願書上簽字,他是絕不會完成最後的告解的。


    他是名職業軍人,和大多數人印象中的德國人一樣,生硬古板,從不在兒女麵前表露自己的感情。他對我失望過,卻從未想過要遺棄我,而我又是他的獨子,此時能滿足他遺願的人,隻有我一個了。


    我拿起了蘸水鵝毛筆,在那張行文生硬的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聽到房間裏其他人在哭泣,神父從我身邊走過,俯身下去和他耳語,赦免了他的罪。


    那雙期望的眼睛終於黯淡了下去,就像一張舊的黑天鵝絨窗簾,漆黑空曠,再也沒有了神采。


    經過赦免的靈魂可以升入天國,而我的地獄才剛剛到來。


    肆


    因為我的家族在軍隊中有巨大的聲望,我很快被提拔為一名少校。


    但對此,我並不感到任何的喜悅。


    從我走出莊園的那一天開始,就意識到這個國家正被一股極端狂熱的情緒煽動著,走向一條毀滅之路。來自維也納街頭的流浪漢成為人民的元首,年輕人帶上納粹的袖標衝上街頭,軍隊像發酵中的麵團一樣不斷擴張,猶太人被驅逐出自己的家園進入集中營。眼看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鬼魂即將複蘇,整個歐洲卻還沉浸在和平的美夢之中。


    終於,戰爭在一夜之間爆發了,戳破了那個美麗的肥皂泡。帝國軍隊的鐵蹄踏遍了整個歐洲,這個世界即將被地獄之火吞沒。


    我雖然是一名第三帝國的陸軍少校,但我不是納粹黨人,我厭惡這場戰爭和那個小醜似的元首。保衛國土和人民是軍人的天職,而侵略和屠殺卻是瘋子的野心、人性的慘劇。


    但我又能做什麽呢?我頂著高級軍官的頭銜,實際上卻依然隻是一個畫家。我沒有念過軍校,對於軍事一竅不通。但軍隊中不隻有指揮員和戰士,他們還需要人為他們沾滿鮮血的身軀裹上美麗的外衣。


    我要去畫那些凱旋的軍隊、雄偉的紀念碑、偉大的“領袖”和他的人民,總之就是要去歌頌這場不義的戰爭。我用柳先生教我的技巧去鼓舞我們的士兵,但他自己的國家卻正在被我們的盟友侵略!我很慶幸自己的手上沒有任何人的鮮血,也很少去想自己做的事情會令多少年輕人在戰場上喪命,因為那會讓我徹夜難眠,隻有大量的酒精才能讓我沉睡。


    我的上司仿佛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他決定讓我暫時離開那個失控的漩渦,作為軍隊的代表,跟隨訪問團到法國去和當地的藝術界進行“親善交流”。


    巴黎,是我一直想去的城市。伏爾泰、盧梭、雨果、讓·弗朗索瓦·米勒等等偉大的人物都在這個城市留下了自己的烙印。柳先生反複提起過這座城市,在他的描繪中,塞納河、香榭麗舍大街、巴黎聖母院、羅浮宮,美好得像是夢幻國度。


    可當我終於到達那個浪漫之都的時候,那座美麗的城市已經插滿了納粹旗幟,國土淪喪的人們垂著眉眼,綿羊一樣地走在街頭,隻有天真的兒童才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但很快就被他們的父母拉走,像躲避魔鬼一樣。


    那天晚上,巴黎藝術界舉辦了歡迎舞會,招待我們這些“侵略者”。其中也有很多久負盛名的畫家,當然也少不了名媛貴婦。我感到十分壓抑,無心跳舞。所有人臉上都掛著虛偽的笑容,仿佛我是一隻兇惡的狼,隨時會撕下偽善的麵皮咬斷他們的喉嚨。


    正當我鬱鬱地走向吧台,準備用香檳結束今天所有苦惱的時候,一束光驅散了我心頭陰沉的烏雲,甚至二十幾年來埋藏的陰暗也在這一瞬間都消失了。


    舞蹈的人群之中,一位美麗的少女正在默默注視著我,她棕紅的長發就像是赤鬆木般迷人,她的嘴唇像仲夏夜的彎月般迷幻,她的雙眸像天使的雙翼般純潔透明,是幹渴之人的泉水,饑餓之人的麵包,迷路之人的指引,疲憊之人的家鄉。


    她站在舞池邊,身邊盛開著一大簇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陽光的花瓣。


    遇到艾琳,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她身邊的,可能是睜著兩隻眼睛,像個白癡一樣。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十分冒昧,但我無法阻止自己想要注視她的欲望。那一刻時間都靜止了,舞廳中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隻剩下我們兩個。


    “你也感到無聊麽?少校、伯爵還是畫家什麽的。”


    很顯然她參加了今天宴會的開幕式,聽到了我那些讓很多人羨慕的頭銜。我一下子被拉迴現實,耳邊依舊是舞曲和人群的喧鬧,而那雙水晶般透明的眼睛正在看著我,讓我想起了家鄉的湖水。夏天的時候我經常去那裏遊泳、劃船釣魚,望著湖水映出翠綠的山峰,然後慢慢地睡著。


    “我是畫家。”我隻有這一個答案,伯爵是我繼承的,少校是我想拋棄的,隻有畫家才是真的我。


    “你好,畫家先生!”艾琳屈膝行禮,“你的舞伴呢?”


    “我……我沒有舞伴。”


    “我的舞伴看起來對你的上司更感興趣。”她衝遠處一群人努了努嘴,“皮埃爾總想要巴結你們德國人。”


    我順著她的眼神看到了她說的皮埃爾,一個金發的年輕人,剛才宴會主人特別介紹過他,是個最近勢頭正勁的畫家。


    “你討厭德國人麽?”我對自己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感到懊悔,她還能怎麽說,難道要指著鼻子罵我是德國鬼子麽?我們本來就是不被歡迎的人。


    “你們開著坦克進入這個國家,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最重要的是你們德國人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舞者!”她直爽地說完,惡作劇般看著嚇呆了的我。


    我在確保這番話沒有被其他人聽到之後才鬆了一口氣,看著她得意的樣子猶豫了片刻:“我想請你跳舞。”


    艾琳有些驚訝,她上下打量著我,像是看著房子裏的大象:“你很特別。”


    “隻不過我們要等下一首曲子。”我看了看舞池裏歡快的人們,臉色有點窘迫,“我不太擅長這種舞。”


    “這叫爵士樂,和你們德國貴族家庭必修的華爾茲不同,需要跟隨著音樂釋放自己。”她頑皮地笑了,像個天使一樣,“或者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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