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沉甸甸的感覺,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是從陸無咎那邊知道一些周兼的消息的,原本她還懷疑周兼也在宋元啟這件事上插手,如今看他光明磊落做派,哪裏像是落井下石?


    約莫還是她以小人之心,度了人君子之腹。


    便是此般少年,昔日用愛慕的眼神打量著她。


    而如今,世事遷變,不複往昔了。


    宋儀放下手,緩緩抬眼,那種前途未卜的感覺,忽然又強烈了起來。


    輕輕撩開車簾一角,宋儀想透透氣兒,結果一眼就望見了木製匾額上刻著的“芙蓉齋”三個大字,瞬間覺得有些熟悉,這才想起來乃是那一日下船時候船娘提過的那製珍珠粉的鋪子。


    此刻芙蓉齋之中,也有一人手執著香盒,輕輕一嗅,儀態雅然:“兄長,我這芙蓉齋過不多久就能風靡京城,你跟我打賭,可熟了吧?”


    坐在裏側的衛起瞅了一眼外頭過去的幾頂小轎,倒認出旁邊幾名下人有些眼熟。


    他略一思索,便知道那行人的身份,卻笑迴衛錦道:“如今方迴京,你倒是漸漸丟了那些個粗魯的愛好,喜歡上小女兒家喜歡的東西了,倒也是好事。願賭服輸,迴頭便再給你買下幾個鋪麵……”


    “兄長真好!”


    那紅衣女子走過來便抱了衛起手臂一下,神情親昵至極。


    ☆、第三十章 破綻


    衛起衛錦本是親兄妹,不過兩兄妹的經曆卻不一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衛起這般不怎麽近人情的,唯一疼著的也就是這個妹妹。


    至少,表麵上如此。


    衛起今日是來這裏等人的,陸無咎今日便要離京,兩個人多多少少還有一些話要說,順道衛錦要來看自己新開的胭脂鋪子,就跟隨前來了。


    如今看著前麵宋家人過去了,衛起的心思卻漸漸轉迴了宋元啟與周兼的案子上。


    外頭人來人往,他們這等身份必不在外頭久留,所以在鋪子下頭站了一會兒,衛起便與衛錦一道上了樓。


    陸無咎到的時候,便瞧見這兩兄妹在品茗。


    “王爺,今日這約見的地方,可著實讓陸某沒想到啊。”


    陸無咎上來,一搖手中的扇子,便坐到了衛起的對麵。


    衛錦坐在衛起的身邊,一身豔麗的紅,襯得她整個人膚白如雪,若是五官上再精致一些,約莫就更漂亮了。她見了陸無咎來,連招唿都沒打便坐在對麵,眉頭便皺了一下,然而轉瞬之間眼光流轉,便想起了這人的身份。


    其實,於她而言,這一位還是老熟人。


    隻可惜,現在大多都是見麵不相識了。


    也好,衛錦想著,自己還可以重新謀劃一番。原本那個庶女的賤身子,做點什麽都有人說是出格,說是輕佻,連她稍稍出上一些風頭,都有人提點她:你不過是個庶女,何必這樣爭強好勝?


    衛錦厭惡極了孟姨娘瑣碎的言語,更厭惡極了那庶女的出身,現在換了一個身子,真是天助她也。


    高貴的出身,甚至可以出入皇宮,與諸位皇子都有交情,更不用說是朝中權貴。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還有什麽自己不能得到的?


    唯一的差錯,興許就是衛起了。


    一想到這裏,她埋下頭,眼底微微透出幾分扭曲之色。


    原本是見衛起有天人之姿,真真兒想著自己若能攀上這樣的男人,真是此生無憾。更何況,憑借著她手中高出這個世界許多的知識和本事,不可能不受人重視,更有那傾倒眾生的容貌,哪個男人見了能不喜歡?如此一來,她便可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可誰知道,這衛起竟然還是個油鹽不進的,一直看不上她。


    衛錦心底未必沒有挫敗感。


    如今自己成了他妹妹,便是絕了兩個人之間的可能。


    想起來,衛錦也鬱悶得厲害。


    現在身份是有了,地位也有了,甚至這身體原主本就是個潑辣刁蠻的性子,她隨性妄為起來也沒人能管,最要緊的是衛起還寵著。


    唯一的美中不足,隻有這一張臉。


    衛錦心裏恨得牙癢癢,當初她在宋儀的身體裏,與原主衛錦發生爭執時候,還出言譏諷過她這一張臉,如今自己用著這一張臉,多少叫她跟吃了一隻蒼蠅一樣。


    於她而言,這雖是一步躍了龍門,可她也不是全然滿意。


    早先她還是宋儀的時候,便是好生經營,在書院裏,那詩詞文章便是一等一的,假以時日,她必定能憑借昔日之所知,成為名滿天下的大才女。可就在書院即將考核的時候,她卻因為摔下樓,也不知怎麽就鑽進了宋儀的那小玉瓶吊墜兒之中。


    原以為自己永無出頭之日了,誰料想原主衛錦起了惡意,在丫鬟收拾碎片的時候暗暗踩了一片在腳下,才叫她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成為了新的衛錦。


    隻可惜,原本的名聲沒有了,原本的容貌也沒有了,甚至她與陸無咎交易得來的錢也沒有了……


    越想越是憋悶,衛錦隻覺得一口銀牙都要咬碎。


    不……


    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


    火藥呢?


    這才是最大的殺器,是她手中所有籌碼裏最重要的一枚,隻要有這個,衛錦覺得自己不管走到哪裏都能混得下去。可那火藥方子,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她曾寫下來過,但願宋儀沒有發現……


    心中有些莫名的焦慮,衛錦抬眼起來就看見陸無咎,於是心頭猛地一動:對,陸無咎在這裏……


    她豎起了耳朵,聽著陸無咎與衛起說話。


    衛起已經斟了一杯茶,放在陸無咎麵前,表情淡淡道:“在京城折騰了這許久,終於決定走了?”


    陸無咎一笑,雙手接過了茶盞,道:“折騰這許久也是有原因的,新得的那東西正是大將軍如今最想要的。隻是我做事,從來謹慎小心,不曾確認之前絕不敢動。”


    不動則已,動如雷霆。


    這本就是陸無咎的風格,當年他獨自一人趕赴邊關,原是想當個將軍,如今卻成為了將軍背後的白紙扇,想來也是唏噓。不過陸無咎在這個位置上頭,找到了一些奇異的成就感。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


    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影響全軍,所以即便是不謹慎的人,如今也必須謹慎起來。


    比如,他對火藥的態度。


    他暫時沒辦法知道宋儀給自己的方子的真假,隻能找知道的人進行試驗,最近結果倒是有了,非常成功。


    因而,今天的陸無咎,心情其實不錯。


    唇角彎彎,陸無咎眯了眼,飲茶一口,便道:“好茶,上好的凍頂烏龍。”


    “今年雨多,收上來的茶似都不大好。”衛起於此頗有研究,小小地說了一句,又用銀箸撥了撥爐中香灰,“一般罷了。既然火藥的事情已經了了,那邊關戰事便該毫無懸念。”


    “本就是十拿九穩的事情,隻是如今正好趕上蠻胡孤注一擲,因而顯得艱辛。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一場戰事也該落幕了。”


    更何況,還有陸無咎即將帶過去的利器呢?


    他正想要說話,卻發現一向不關心這些事的衛錦竟然認真聽著,心下難免覺得有幾分古怪,不過還是道:“不過比起邊關戰事來,王爺不該憂心的是如今朝野之中的事嗎?”


    山東布政使司左右參議這一件案子,牽扯到的事情可不小。


    賬本隻是府庫銀兩,這兩個人也不過是微不足道,螻蟻一般,掐死就掐死了,可最怕的是這樣的螻蟻背後,還站著厲害的人。


    右參議周博與左參議宋元啟,此二人都是清官,可如今都因為一件事而下了獄,甚至還要羈押再審,豈不荒唐?


    “秦王也太過跋扈,還好出了周宋二人賬目上的小小問題,否則還不知道他在下麵這樣恣意妄為。”


    以周博宋元啟二人賬目上的差錯為開始,彭林那邊把事情報上來之後,皇上就讓人開始查賬,山東這一片的賬目幾乎從來不出問題,誰想到一查下去,前幾年的稅賦和分下去的朝廷治河銀兩和賑災銀兩,竟然全數出了差錯。這裏麵牽扯到貪汙之人,又大多都是秦王門下之人。


    原本隻是蟻穴,如今卻似乎要潰了秦王的“千裏堤”。


    這件事衛起自然心知肚明,當初那一本有問題的賬冊,還是他暗中著人遞給了彭林的。當然,這一本賬冊,最開始卻是從宋儀這裏出來的……


    宋儀。


    一想起這名字,衛起心頭便有諸多微妙之感。


    她隻想著不願嫁給周兼,所以也不知用了什麽神鬼莫測之法修改了賬本上的一筆,於是交由他手,到了彭林那邊去。由此一來,周博倒了大黴,宋儀與周兼之間的親事也成了沒影兒的事兒,按理說一切都順順當當的,可誰想到周兼並非坐以待斃之人,宋元啟又做得太絕,叫這周兼起了狠毒心思,順道也借了旁的事情把宋元啟給圈進去。


    由此一看,宋儀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也不知如今落魄了,又是個什麽心情表情?


    他腦海之中一下浮現出宋儀那一日從宋府花園外頭過去時的場景……


    素衣人如月,清水出芙蓉,未必不是美的。


    眉頭一皺,衛起陡然覺出自己這一分浮動的心思,便忽生出三分的凜然來。


    紅粉骷髏,色即是空。


    他也算是在寺院之中跟隨師父學佛多年,雖不曾真正入了佛門,一顆心卻早如古井般不波,這等靜平的心性,在他迴了朝堂,開始接觸朝政之後,帶給過他無數的好處。


    可如今……


    “啪嗒”一聲,香珠與香珠撞擊的聲音起來,衛起低垂了眼,表麵看起來依舊如平湖般無波,勾唇便笑:“朝中事情我自有分寸,大將軍這邊似乎也不用擔憂。想必待秦王之事一過,不久就能有天下承平的日子了……”


    “王爺倒是心寬。”


    陸無咎一直看不懂衛起,說這人有野心,可看著也不爭權奪利。說他沒野心,陸無咎也不願意相信,這根本就是個手段狠毒又機巧滿身的人,更何況他曾經是距離皇位非常近的人,隻是因為一場大病所以被送去寺院修養,在避開了宮闈爭鬥的同時,卻也與九龍寶座失之交臂。


    哪個男人不想坐上這位置?


    就連大將軍不也……


    陸無咎眼底神光暗暗閃爍,不過看上去還是方才那樣,他道:“今日來,也不過隻是與王爺交代一二。如今邊關戰事膠著,主戰主和兩派明爭暗鬥,已經勢成水火。可如今正在關鍵時刻,後方萬萬不能出問題,此一番還要勞煩王爺多多看顧操勞,大將軍事後必定有重謝。”


    “將軍與我本有故交,更何況他與我乃是道同之人,此事我必定竭心盡力,還請他放心。”


    衛起的態度,也是出乎意料地陳懇。


    他這人其實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給人一種難言的安定的感覺,隻可惜,剖開心來看指不定就不一樣了。


    陸無咎好歹也是個算計人心的,看衛起自然不像是尋常人看衛起,作為少有的幾個能接觸到衛起真麵目的人之一,陸無咎想著,能不與衛起作對就不與他作對。


    隻因為,這人著實太過可怕。


    兩個人坐在二樓,又說了好一些朝中邊關兩處的事情,從頭到尾衛錦都仔細聽著。


    她將每一處的細節都記了下來,可她一直想要打探到的消息,衛起與陸無咎二人卻再也沒有提過。


    一直等到陸無咎喝完了茶,起身告辭,衛錦也沒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兄妹二人站在樓上,衛錦看著陸無咎的身影從人群之中一隱而過,終於忍不住問道:“剛才聽兄長與陸大公子說話,似乎有什麽玄奧之處……”


    衛起眉頭一挑,微微側過眼一看衛錦,便笑:“你又聽出什麽來了?”


    “哼,還不就是你們聊什麽都要瞞著我嗎?仿佛是陸大公子得到了什麽東西,不過還不保險,似乎還要帶到邊關去……”衛錦假裝著懵懂,問著衛起。


    衛起慢慢收迴自己的目光,便道:“是件挺要緊的東西,還是新得的,對戰事有大用處。不過我還不能告訴你,他日你便知道了。走吧,今兒早些迴府,你也逛夠了吧?對了,今日怎的隻叫他陸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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