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閩西北山區長大,最早聽說的神靈,大約就是山精木怪了。小時候,進山打柴、采蘑菇,大人叮囑我們,若聽到有人叫我們的名字,千萬不可迴答,你一應答,靈魂就跟著山鬼走了。在山裏我們也不唿喚同伴的名字,都是“哎——喂——”唿叫,免得讓山鬼聽了去。山鬼說話的聲音也能分辨,據說沒有尾音,就像鬼沒有影子。


    印象最深的一種山精叫石伯公。山穀裏隨處一喊,引起長長的迴聲,村人說,那是石伯公在學人說話。石伯公經常惡作劇,喜歡藏人,藏畜生,藏東西,但是似乎怕金屬的聲音。誰在山裏失蹤,十有八九是石伯公藏起來了,村裏人舉著鬆明,敲鑼打臉盆,浩浩蕩蕩進山找石伯公討人……


    石伯公不見記載,我翻書,覺得類似山魈。《唐韻》說:“山魈,獨足鬼,出汀州。”汀州就在我老家附近。宋人洪邁的筆記小說《夷堅誌》,講述了許多福建山精木怪的故事,包括山魈、山都、木客,他統統稱之為五通神。宋代閩西北有許多五通神廟。我想,石伯公算得最原始最草根的一種自然崇拜。


    圖騰遺跡:福建民族融合的見證


    福建以多神著稱。然而到底有多少神靈?我沒有見過統計數字,據林國平先生估計,福建民間信仰的神靈當在1000種以上。至於福建的宮廟,倒是有一個不完全的數字,據2002年fj省政協民族宗教委員會的調研報告,全省10平方米以上的民間信仰活動場所共座,此外尚有數以萬計的小土地廟和簡陋神龕不在統計之列。


    日月山川、水火木石、風雨雷電,在古代福建人看來,都藏著一個神秘精靈。這實際上是早期人類信奉的萬物有靈論,也就是學術界所說的原始宗教。太陽公、月亮娘娘、山鬼、水神、龍王、火官、風獅爺、土地公,植物與動物精靈,都有危害或庇護人類的能力,值得人們祈禱、祭祀,這就是自然崇拜。自然崇拜源於人們對神秘事物的無知和畏懼。在曆史中,隨著知識理性的發展,自然之謎一一解開,自然崇拜就踏上了沒落的不歸路。


    福建保存了眾多自然崇拜的遺跡,這是因為福建開化很遲。一般認為,福建最早的居民是閩族,春秋末期,楚懷王滅越國,部分越人潰逃入閩,融合形成一個新的民族——閩越族。西漢初期,閩越族建立起一個閩越國。公元前110年,漢武帝滅閩越國,將閩越族北遷到江淮一帶。至於漢人成規模入閩,是晉以後的事。唐末五代,漢族移民大量增加,成為主體民族,福建人文初啟。


    古代南方民族十分迷信鬼神。《漢書?地理誌》稱越人“信巫鬼,重淫祀”。西漢的越巫聞名天下,曾把宮廷鬧得腥風血雨,稱巫蠱之禍。我們缺乏閩越人自然崇拜的具體資料,但是許慎《說文解字》說:“閩,東南越,蛇種。”可知他們把自己看成蛇的後裔,以蛇為圖騰符號。


    圖騰崇拜是自然崇拜的一種。雖說萬物有靈,但還是親疏之分,對於采集漁獵的民族來說,動物崇拜最為發達,而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某種動物,往往被他們當成圖騰來崇拜,視為自己的祖先。漢人將自己看成龍的傳人,山林之中的古代閩人則把自己看成蛇的後裔。我們至今還能從福建流行的自然崇拜裏,找到幾種先民圖騰崇拜的痕跡,並從其中看出古代福建種族融合的過程。


    先說蛇崇拜。福建的蛇王廟,以南平樟湖阪的福慶堂最著名。福慶堂又稱連公廟、蛇王廟,坐落在閩江邊,祀奉蛇神連公師傅。我原以為蛇王廟主祀一條大蟒蛇,到現場一看,卻是三位身穿蟒袍的人神,蛇神已經人格化了。傳說,連公師傅是蟒蛇精,在古田修煉成仙,有一年樟湖阪鬧瘟疫,鄉人向他祈禱,他變成一條大蟒蛇飛上天空,口吐火焰,驅散了瘟疫,人們因此立祠紀念。明人謝在杭的《長溪瑣語》記載過此事:“水口以上有地名朱船板(今樟湖阪),有蛇王廟,廟內有蛇數百,夏秋之間賽神一次,蛇之大者或纏人腰,或纏人頭,出賽。”可見頗有些來曆。今天的樟湖阪人仍然在每年七月初七過蛇王節,大人小孩人手一蛇,緊隨蛇神的轎輿出巡。蛇崇拜也影響了樟湖阪的其他民俗,例如元宵遊蛇燈。


    樟湖是閩江中遊重鎮,因建水口電站,全鎮遷往高處,蛇王廟也於1992年搬遷到了現址。我去的不是時候,看管蛇王廟的人指給我看一個空蛇籠,說蛇都寄存到np市裏養著了,七月初會送迴來。倒是蛇王廟的屋頂處處是蛇飾,每個高翹的簷角都探出一條宛轉的蛇,正脊盤踞著大蟒蛇,昂首吐信。


    蛇王廟對麵,隔著空闊的閩江,屬於樟湖鎮溪口村,有座青蛙神廟。我們開車從水口電站遠繞,踏上了一條早已廢棄的沙土路,吃盡苦頭,兩個多小時後趕到溪口,天色已黑。夜幕中望去,蛙神廟位於閩江邊一座大池塘中央,三麵環水,廟裏亮著燈光。同蛇王廟類似,蛙神廟也是上世紀末搬遷重建的,主祀的並非青蛙,而是黑臉蛙神張聖君。相傳張聖君是永泰縣人,早年以修鋤柄為生,人稱“張鋤柄”,後上閭山學法,救世濟民,羽化升天。廟前有座古樸的石雕蛙像,據說為明末清初遺物,給這座簡陋的祠廟增添了一點詭異。


    在福建古籍裏,蛙神崇拜多有記載。清人施鴻保《閩雜記》描述偶然闖入光澤縣衙門的一隻青蛙神,說是當地民眾數千人,以五人為隊,魚貫出入,輪流參拜。他又說,蛙神嗜飲燒酒,又喜歡看戲。樟湖蛙神廟,實為古代閩江流域廣泛流行的蛙崇拜殘餘。如今,每年七月廿一日張聖君生日,溪口村都會舉辦蛙神出遊活動,屆時,一種背綠腹白、腦後長有七個黑圓點的青蛙,陪同蛙神一道巡遊。


    樟湖的蛇崇拜與蛙崇拜,引起了學術界的興趣,顯然它們來源於早期福建兩大民族的圖騰崇拜。學者多認為,閩人以蛇為圖騰符號。越人是發明了水稻的民族,信奉與農業有關的青蛙神。


    繼閩人與越人之後,第三個大舉遷入福建的主要民族是漢族,各地都有大量的龍王廟彰顯其圖騰符號,我們早已熟悉,此不贅述。


    唐宋以後,福建又遷入第四個重要民族——佘族,帶來了犬崇拜。佘族人崇拜狗,是因為他們的始祖盤瓠原來就是高辛皇帝的五色毛犬。我在寧化看過描繪佘族起源的連環畫,又稱“狗王圖”。傳說,上古犬戎入侵,高辛皇帝下詔,如能斬殺犬戎番王者,就將三公主許配給他。結果皇帝那條名叫盤瓠的狗夜入敵營,咬下番王的首級,成為駙馬,繁衍出佘族。福建的犬崇拜主要流行於佘民中間,他們嚴禁殺狗,也不吃狗肉。


    信仰是奇怪的東西,比血統更堅韌綿長。你看閩族與越族都消失了,他們的圖騰崇拜卻穿越兩千多年保存了下來,被另一個民族繼承。那些參加蛇王節耍蛇的樟湖人,沒有意識到,是一群遙遠的陌生人從萬物中為他們挑選了這種動物。他們是信仰的義子。


    神族進化:藏起了尾巴的神靈


    古代的福建,山深林密,處處猛獸毒蟲,沿海則有颶風、海嘯之災,生存環境十分惡劣。這種情況加深了人們對信仰的依賴。閩越人是萬物有靈論者,萬物皆神。隨後入閩的北方漢人,未能移風易俗,反而迷上了巫覡文化,古木奇石、山精水怪,瘟神厲鬼,有了更多的信眾。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清末。道光年間,周凱主編的《廈門誌?風俗記》還在挖苦閩南人胡亂造神:“吳越好鬼,由來已久……邪怪交作,石獅無言而稱爺,大樹無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風,猜神疑仙,一唱百和。酒肉香紙,男婦狂趨。”


    閩中怪力亂神,以瘟神崇拜最為發達,其演變過程,也很有意思。


    瘟神崇拜屬於原始宗教,可歸入精靈崇拜或鬼魂崇拜。古人把多種急性傳染病通稱為瘟疫,並認為瘟疫之起,是因為疫鬼在人體內作祟,治療的辦法是請巫道來驅趕瘟鬼。問題是巫道的本領不讓人放心,屢屢失敗,人們就認為瘟鬼魔力特別高強,轉而改變策略,開始討好和賄賂瘟鬼,禮敬它到別處去。瘟鬼於是變成了瘟神。


    徐曉望先生認為,福州地區流行的瘟神五帝是由五通神演變而來的。五通神在山區是山精木怪的集合,在福州原為水猴、水鳥、蛤蚌、鱸魚、水蛙五怪,能行災布病,人們敬之為五帝、五聖。由怪而帝,動物神就進化為人神,隻是神像仍然塑造得猙獰可怖。五帝是福州的顯赫神靈,1642年春,福州發生瘟疫,迎神活動持續了半年,可見其盛況。近代學者郭白陽說:“福州淫祀以五帝為最。”


    淫祀是一項嚴厲指控,相當於我們今天的邪教,要拆毀祠廟的。儒家曆來反對淫祀。我們知道,孔子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朱子語類》也有“作州郡,須去淫祠”的句子。西漢獨尊儒術之後,中原文化逐漸理性化,認為南方鬼神崇拜愚昧落後,遂利用政治和文化權力進行壓製和禁毀。依神道設教的觀念,北宋朝廷將民間諸神納入祀典,進行管理,對於有功於國家和地方的正神、善神,通過表彰與敕封的方式,確認它們的正祀地位,例如關公、城隍、媽祖等;凡未編入祀典的鬼神,尤其是南方影響廣泛的原始精靈崇拜,如誨淫誨盜的五通神、壞人心術的蠱毒、作惡多端的瘟神,都在官方掃蕩淫祀的名冊之列。


    為了逃避官府打擊,唐宋以後,福建的自然神紛紛人格化。你想想,理學家看到神台上供著一條老蛇,或者一隻青蛙,萬眾在下麵頂禮膜拜,情何以堪!把蛇王、蛙神人格化,賦予人的形象和性格、品德,士大夫就容易接受了。


    五通神雖然改為五帝,但因信眾廣泛,曝光過度,被眼尖的人戳穿底細,地方官府毫不留情鎮壓。福州孔廟附近福澗街有間五聖廟,因為改名麻王廟,僥幸逃過曆史上的劫難,但眼下因為舊城改造,拆毀大半。我去采訪時,在門口來迴轉悠,怎麽也沒想到這座破木屋就是曾經威名赫赫的五帝廟。一位婦女熱心地幫我們開門,一邊說:“這裏的神很靈的,有人生病就來拜拜,馬上就好。”


    我沒有看到五帝,荒涼的神龕上,隻有一位麵色紅潤手持摺扇的銀須老人。麻王廟的負責人郭陳輝後來告訴我,那是麻王爺,五帝的總政;五帝的神像已經丟了;傳說麻王爺是太醫,被皇帝派到福州醫治瘟疫,積勞成疾,歿於廟中,成了五帝的總政爺。如此說,麻王爺是一位造福鄉裏的正神。顯然,當時的廟祝隻是把麻王爺當成五帝的幌子。


    閩南地區的瘟神稱為王爺,祭祀活動比福州更隆重。以送瘟神為例,福州地區基本上是紙紮人馬船隻,送入江海;閩南地區往往使用真船實物,火燒或送入海中。前幾年龍海市鴻漸村燒王船,我親眼看到一艘四五米長的木船,滿載紙紮的花花綠綠神靈、儀仗隊和生活用品,遊神祭拜之後,堆在空地上一把火燒了。


    王船造的最好的,還是泉州富美宮,據說長達兩三丈,不但有紙紮神靈人役,還有活雞活羊和柴米油鹽,極盡奢華。富美宮曾經送出一百多艘結實的王爺船,順晉江而下,往往安然漂過海峽,被台灣居民拾到,立廟祭祀。福建的神靈傳入台灣,通常以分身和分香的方式,隻有王爺崇拜還通過漂流這種獨特方式分靈。我見過一個資料,在台灣,以王爺為主祀的宮廟數量排名第一,超過了土地廟與媽祖廟。


    我去看富美宮,意外地發現竟是一座很小的宮廟,久被煙熏火燎,祀奉著蕭太傅和24位王爺。蕭太傅名叫蕭望之,黑臉、長須、儀表堂堂,曆史上實有其人,是西漢大臣,以正直清廉著稱,在這裏成了所有王爺的統領。他手下的24位王爺個個都是良善之輩,正氣浩然。其實,閩南人並不將王爺當成瘟神,而是當成管理瘟部厲鬼的神靈,與福州的麻王爺有異曲同工之妙。總之,瘟神在閩南也修成正果。也許因為這原因,王爺崇拜最終逃過曆代官府的打擊,在今天還擁有廣大信眾。


    從五通神廟變成五帝廟、麻王廟,瘟神祠變成王爺府,反映了福建自然崇拜在代表北方文化的政治權力高壓下的頑強蛻變。經過一次次改造,自然神擺脫了低賤出身,惡鬼最終演變成正神,越來越接近儒家的價值觀。


    福州猴王廟的演變最有戲劇性。借助流行文化,猴王完成了從動物神到人格神的轉變,並隨孫悟空一起立地成佛。沒人敢說齊天府是淫祀了。


    早在唐宋時期,閩中各地就有猴精傳說和猴王崇拜,最後匯總為丹霞大聖。據《閩都別記》,丹霞大聖是一隻全身紅毛的猴精,到處為非作歹,因犯下奸淫婦女的罪過,被臨水夫人陳靖姑抓住,閹去淫根,安頓於烏石山宿猿洞。丹霞大聖改過自新後,修得法力無邊,顯聖佑民,“城市鄉村皆有齊天府,俗唿猴王廟。”一些學者認為,福州的猴王丹霞大聖是《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原型。


    自從《西遊記》流行之後,各地猴王廟按照孫悟空的形象改造丹霞大聖,多祭祀鬥戰勝佛。福州水部門兜火巷裏的齊天府,成佛後的孫悟空正襟危坐,雙目圓睜,不改火眼金睛,氣勢懾人。福州閩安鎮齊天府的猴王也是鬥戰勝佛,道貌岸然,金光燦燦,隻是神像塑造得尖嘴猴腮,一副不安分的猢猻模樣,兩邊還寫著“花果山”“水簾洞”的字眼。


    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福建的猴王崇拜曾經啟發了《西遊記》,反過來,《西遊記》流行後又改變了福建的猴王崇拜。現在,要找到一座與孫悟空無關的丹霞大聖廟已經很不容易。宋元以後,理學改變了福建文化的走向,神族被迫進化,自然神都藏起了自己的尾巴。有時我們簡直被他們的前世今生弄糊塗了。


    造神時代:閩中區域神誕生記


    唐宋時期,漢人成為福建的主體民族,剛剛完成文化整合,其創造力就蓬勃爆發,在信仰領域的表現是大量造神。今天影響較大的一些神靈,究其生活年代,多半處於這個時期。當時人們對福建風氣的評價,與秦漢時代人們評論閩越人的習俗差不多。中唐詩人劉禹錫論福建:“閩有負海之饒,其民悍而俗鬼。”《宋史?地理誌》談福建路民風,稱“其俗信鬼尙祀”。一片巫風鬼雨。


    但漢族移民也提高了八閩的造神水平,所造多為人格神。那個瘋狂造神的時代,但凡善於抓鬼的道士,法術高明的禪師,懸壺濟世的巫醫,造福鄉裏的先賢,甚至舉止怪異的奇人,死後都可能被人立個牌位,燒把香,祝禱一番。一旦祈禱有應,馬上傳為奇跡,引來更多的信徒和香火。信眾增多之後,就有本錢立祠建廟,匯總靈異事跡,從而招徠更多的信徒。一代又一代,薪盡火傳,流傳至今。


    各地的開基祖最容易被人奉為神靈。唐代的陳元光,因為率眾平定蠻獠叛亂,創建漳州,被尊為開漳聖王。閩王王審知奠定了福建經濟與人文的基礎,被譽為“開閩王”和“八閩人祖”,是全福建共奉的開基祖。在閩北,練氏夫人因為使建州(今建甌)免除屠城之難,被推崇為“全城之母”,成為護城女神。俎豆千秋,香火萬年,這是人們對有功於地方的前賢的一種紀念方式。


    閩中佛教也在這時進入鼎盛時代,在巫覡文化的底色中,一些著名禪師為了證明佛法無邊,不但經常為民眾降妖伏魔,還在祈晴、降雨、治病、送子等世俗活動中大顯身手,從而變成俗神。這方麵的例子很多,例如平和的三平祖師、安溪的清水祖師、閩西的定光古佛、武夷山的扣冰古佛等等。


    然而人們崇祀最多的,還是能夠顯靈和趕鬼的巫道。地方誌記載了許許多多巫覡死後為人供奉的案例,媽祖、保生大帝和臨水夫人,這三位福建最有影響力的神靈,生前都屬於巫道之流。


    臨水夫人陳靖姑是閩江流域最大的信仰。我在福州倉山尋覓她的遺跡。其出生地下渡,現存一幢小巧精致的福州式建築,是搬遷後重建的,院子裏有口龍泉古井。塔亭娘奶祖廟門麵很小,古舊,緊掩門扉。我轉到上渡龍潭角,臨河的陳靖姑祈雨處頗為局促,隻是一個供奉南海觀音、臨水陳太後及其師傅閭山許真君的小廟,窗外閩江湛綠。我正想臨水夫人的祖廟不該如此狹小,抬頭望見街道對麵的山腰有座巍峨的宮祠,便拾級而上,原來這是新建的陳靖姑祈雨處宮廟。殿宇宏敞,神像高大,除了陳太後、觀音、許真君,還供奉了臨水夫人係統的眾多神靈,林九娘、李三娘、虎婆奶、白雞奶和丹霞大聖等。


    宋元時代,陳靖姑隻是一個普通神靈。據明萬曆《古田縣誌》,我們知道她出生於唐代的一個巫覡世家,自己也是一位女巫,嫁給古田人劉杞,因為祈雨而墜胎,不幸罹難,死前發願要解救世上婦女難產的痛苦。清代出現了《晉安逸誌》、《陳靖姑傳》、《臨水平妖記》等神話,將她生前死後的事跡重新演繹。根據影響較大的《閩都別記》記載:觀音彈指血化身為陳靖姑,於904年正月十五出生,16歲抗婚離家出走,入閩江底的閭山學法術,諸法皆精,惟獨不學扶胎救產之術。藝成歸來,陳靖姑大顯身手,掃除福州一帶的妖魔鬼怪。24歲時懷孕家居,其兄陳守元在閩王宮中祈雨不至,罪當斬首,哭求妹妹幫忙,陳靖姑隻好脫胎祈雨,被長坑鬼與白蛇精乘機害死。陳靖姑成神後,更是屢顯神跡,率領手下36姑婆到處驅鬼伏魔,解救婦孺的困厄。


    臨水夫人是很有特色的神靈,專司保胎育兒、護佑婦女兒童。其信眾主要集中在福州和閩東方言區,受其輻射,閩北和浙南也有不少臨水宮,福州移民把臨水夫人的信仰帶到了台灣和海外。


    閩南地區影響最大的神靈是保生大帝。保生大帝的祖宮有兩處,都在九龍江入海口北岸,龍海白礁的慈濟西宮和廈門青礁的慈濟東宮。白礁與青礁,兩個村子的街道現在完全連在一起,卻分別屬於漳州與廈門。祖宮之爭鬧了一千年。


    保生大帝名叫吳本(一說夲),據南宋進士楊誌撰寫的《慈濟宮記》,吳本是北宋青礁人,其父叫吳通,母親為黃氏,生於979年舊曆三月十五日,死於1036年五月初二,享年57歲。吳本從小就不喜歡玩耍,不吃葷,也沒有娶妻,成年後懸壺濟世,醫術高明,遠近奉為神醫,死後受到鄉人的祭祀,屢現神跡,宋朝廷多次褒封。


    閩南民間通稱吳本為慈濟真人、吳真人、大道公、保生大帝等。保生大帝的封號來自明代,傳說吳真人顯靈治好了明成祖文皇後的乳疾,因此敕封。鄭振滿先生《保生大帝考》一文認為該封號很可能出於後人杜撰。雖然是杜撰,卻很精當,因為吳真人的專業是治病救人,以醫藥神知名。宋代的福建,沼澤山林,細菌毒蟲孳生,是人們聞之色變的瘴癘之地,又缺醫少藥,醫藥神特別受到歡迎,所以迅速傳遍閩南。明清時期,閩南移民攜吳真人神像入台,成為當地對付瘴瘧的利器。近年來,每年神誕節,海峽兩岸都有眾多分靈廟的進香團來到兩個慈濟祖宮謁祖,儀式隆重,場麵盛大,蔚為壯觀。


    在青礁東宮,我見到了大名鼎鼎的保生大帝藥簽。藥簽分內科、外科和兒科,藏在不同的櫥櫃裏。一張張小小的簽紙條,粉紅或米黃,鉛印著三四種藥物、分量和服用方法。我父親是退休老中醫,我將慈濟東宮的藥簽給他看,他的意見是,藥味少、藥量很輕,即使服用錯了也沒什麽大問題;他還認為藥簽的配藥相當專業,講究君臣佐使;有的藥名他不懂,大約使用了當地的草藥。


    福建的地方神靈成百上千,絕大多數隻影響很小一個區域。這主要是福建地理與語言的破碎造成的。閩西、閩北等山區,交通不便,方言眾多,傳播不易,數縣同祀的神靈很少。閩南、莆仙和福州沿海地區,地勢平坦,方言覆蓋區較廣,產生了不少信眾廣泛的跨縣域神靈。另外,福建主要神靈集中在閩東南沿海地區,也與文化和經濟相關,與閩北相比,閩東南開發較遲,又比較富裕,推動信仰傳播的資金比較雄厚。


    物極必反。造神時代的晚期,閩北誕生了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也稱理學。閩學的學術淵源來自北方洛學,合稱程朱學派。作為福建本土產生的理性思潮,理學對八閩巫覡文化給予致命的打擊,終結了福建的造神時代。


    人情冷暖:上帝與天後的悲喜劇


    閩侯青口鎮青圃村有個靈濟宮,是二徐真人的祖宮,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


    靈濟宮就在村內,但是不好找,巷道狹窄彎曲,不能通車。山門額題“金鼇門”三字,兩邊對聯為:“欲觀bj皇帝殿,先看青圃靈濟宮。”好大的口氣!右側的木構禦碑亭有些傾斜,但是大氣磅礴,地道的明代風格。高大的石碑,殘缺的龜趺,渾厚壯觀,碑文為明成祖親撰,內閣首輔解縉書丹,真是難得的精品。


    倒是聯語吹噓的靈濟宮挺寒酸。宮廟為青磚砌成,簡樸的近代風格,據記載為1940年重修。殿內相當寬敞,但是梁柱太多,有點小家子氣。前廳為戲台,後堂一排三間神殿,正中額題“禦封洪恩上帝”,神位上端坐著龍袍加身的徐知證、徐知諤兄弟。兩位上帝隱居在閩侯縣一個鬧哄哄的村子裏,我總覺得有點不倫不類。


    許多神靈的事跡是胡編亂造的,但二徐真人倒真的被封過上帝。


    徐知證、徐知諤兄弟是五代南唐將領,率師入閩,秋毫無犯,人們因此祭祀。宋元時代,他們隻是普通的地方小神。明初,靈濟宮道士用仙藥治好了明成祖的疾病,皇上十分感激,下令重建閩侯靈濟宮,還在bj建了一座規模更加宏大的靈濟宮,以便時時敬奉。此後數代明帝也都崇信二徐真人,不斷加封封號,1486年,明憲宗封二徐真人為“金闕上帝”和“玉闕上帝”,達到頂峰。1488年,在內閣大臣的強烈反對下,“上帝”稱號被革去,仍為真君。二徐真人在“上帝”的位子上隻呆了兩年,席不暇暖。


    談完上帝,再說天後。


    媽祖,又稱天妃、天後,莆田人。按說莆仙語人口少於閩南語和閩東語,信眾較少,但偏偏媽祖脫穎而出,贏得了福建各地廣泛信仰。我在浦城與寧化都看見過天後宮,足見她在閩北閩西也受歡迎。


    現存最早記載媽祖事跡的文字,當屬1150年特奏名進士廖鵬飛的《聖墩祖廟重建順濟廟記》,該文說:“(神)姓林氏,湄洲嶼人,初,以巫祝為事,能預知人禍福;既歿,眾為立廟於本嶼。”可見媽祖生前隻是湄洲嶼上一個能預知禍福的女巫,死後被人立個小廟祭祀。1190年,因為顯靈解旱被敕封為靈惠妃,這是宋朝給她的最高封號。宋代的媽祖十分平凡,甚至沒有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航海——樹立權威。作為中國首屈一指的大港,qz市舶司每年春冬兩次,祈風於九日山的通遠王。可見通遠王才是宋代最顯赫的海神。


    轉機出現在元代。1281年,由於護送漕運有功,元世祖忽必烈冊封湄洲神女為“護國明應天妃”。她從一個普通的凡間神變成上天的尊神,管轄四海諸神妖怪,並確立了海上保護神的獨尊地位。清朝統治者對媽祖非常友善,累計嘉封15次,至鹹豐七年,媽祖得到的諡號達64個字,用盡了好字詞,全文如下:


    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弘仁普濟福佑群生誠感鹹孚顯神讚順垂慈篤佑安瀾利運澤覃海宇恬波宣惠導流衍慶靖洋錫祉恩周德溥衛漕保泰振武綏疆天後之神


    清代的褒封,最重要的是1684年,平定台灣後的施琅請封媽祖,康熙高興之餘,慷慨地把“天後”的名號送了出去。天妃是上帝的次妻,天後則是上帝的正配,這意味著媽祖已經晉升為與上帝同級別的神祗了。媽祖的神格至此達到極限。


    在媽祖身份日益尊貴、影響日益擴大的情況下,神化媽祖的努力也開始了,曆代不斷增益,拚湊出一本媽祖的完整傳記。明末,有關媽祖的生平已經達成共識:她的名字叫林默娘,是莆田都巡檢林願的季女,出生於960年舊曆三月二十三日,未嫁,於987年九月初九白日飛升,享年28歲。佛道兩教也開始爭奪媽祖,明末《天妃顯聖錄》出麵調和,按佛教係統敘述天妃的誕生,說天妃的母親夢見觀音給她藥丸服下,遂有孕;為了彌補道教的損失,說天妃少女時照妝於井,有神人捧一雙銅符從井中出來給她,13歲時又有老道士前來教授玄微秘法。可見天妃的誕生固然是觀音顯靈,學的卻是道教正法。儒教長期排斥媽祖,直到清朝封媽祖為天後,態度才有轉變,莆田學者陳池養寫了篇《孝女事實》,重點著落在林氏救父葬兄的行為上,把天妃當成一個孝女。


    媽祖是航海神,明清兩代,媽祖信仰被福建水手帶到沿海各地,在台灣,媽祖是信眾最廣泛的神靈,近代以閩粵沿海居民為主體的移民浪潮,更將媽祖信仰傳播向東南亞國家,甚至美洲和歐洲。可以說,哪裏有華人聚居地,哪裏就有媽祖信仰。


    我於2005年初去過湄洲嶼,那是一個麵積14平方公裏的小島,渡輪每小時一班。島上,媽祖石像高大巍峨,相思樹與鬆林簌簌有聲,廟宇群氣勢恢宏,依山而建。我看見身穿一色大紅花衣服的婦女們,肩挎繡著“媽祖保佑平安”的布袋包,來到一座又一座宮廟,在神像前殷勤跪拜,虔誠上香。迴程的渡船上,遇上一個來自台灣的進香團,人人身穿黃衣,佩帶胸卡,有幾人懷裏還緊抱著一個小媽祖。我問是不是請了媽祖迴去?


    “早就請了,現在讓媽祖迴娘家。”


    “多久迴一次?”


    “每年都迴。已經迴了三四次了。她也會想家的。”


    我覺得在信徒眼裏,媽祖太有人情味了,像個普通的人間女子。


    在福建的神靈中,二徐真人獲得的禦賜封號最高,其次是媽祖。一帝一後,命運大不相同。二徐真人僅僅得寵於明皇室,沒有廣大的信眾基礎,一旦改朝換代,清皇室對他們失去興趣,就迅速衰落。湄洲神女慈悲博愛,為底層民眾所親近,她在航海救護方麵的功能,與福建燦爛的海洋文化相結合,加上統治者推波助瀾,遂變成風行海內外的明星神靈。


    看看湄洲嶼宏偉的天後祖廟,再看看靈濟宮破落的上帝寓所,世態炎涼,讓人感慨良多。


    神人之間:造神者的光榮


    福建本土神靈眾多,脈絡複雜,敘述起來十分困難。幸好徐曉望先生的《福建民間信仰源流》和林國平先生的《福建民間信仰》早已做過梳理,本文許多材料與觀點引自這兩本著作,謹致謝意!現在我從書桌抬起頭,思考一些纏繞心中的問題。


    第一個感慨是,古代閩人,不論閩越人,還是中古時代的漢族移民,他們與神靈的關係多麽親密啊!我們說,出於軟弱和無知,他們造神。然而,造神者又是多麽豪邁的一個名字。他們睜大清新、幼稚的眼睛,從萬物之中尋找神靈的身影,一旦有所得,當即行動。據《八閩通誌》記載,連江縣靈津廟,俗稱浮石王廟,人們僅僅因為看到一塊石頭浮在水麵,隨波逐流,“眾異之,遂立廟”。我想起自己的經曆。有一年,我從外地撿了塊浮石迴家,放在臉盆裏載沉載浮,得意洋洋顯示給家人,他們弄明白了這是特殊的火山石,石中多氣泡,便興味索然,浮石也不知扔哪裏去了。


    科學理性是自然崇拜的天敵。隨著知識的增加,世界越來越物化,我們也逐漸失去了創造神靈的能力——我們偶爾也造神,像肥皂泡一樣,總是瞬間破滅。這顯然是一種進步,人類變得更加自信,堅強。同時我們也變得更加孤單,孑然一身。


    神是什麽?是奇跡,是事物內在最不可思議的意義,是精神的自我沉思。沒有神靈的人們,終生匍匐在大地上,受到現實環境的種種約束,精神世界窄小。一旦他們接納了神靈,就豎立起精神之維,世界有了高度,他們開始思考比天空更高比死亡更遠的事物。宗教能夠把一個鬆散的民族打造成鋼刀。想一想希伯來人吧,他們在世上漂泊千年,終於憑借信仰迴到原地;再想想阿拉伯人,誰知道六世紀以前他們在哪裏?但是先知穆罕默德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從此成為世界史的主角之一。


    福建人也是這樣。鄭成功率領閩南子弟遠征台灣,白礁人就去慈濟宮祈禱,請了一尊保生大帝的神像放在戰船上,一同跨海東征。漳泉人下南洋前,總是要先到家鄉的保護神那裏討點香灰,隨身攜帶,一到客居地就供祀家中,有條件則建起祠廟。人們稱讚閩南人善於航海,比其他民係走得更遠,那是因為他們有海神庇護,不論走到那裏,家鄉的神靈都與他們同在。


    讀台灣早期開發史,我能感受到神靈與信眾的生動關係。惠安移民聚集的地方供奉青山公,安溪人供奉清水祖師,南安人供奉廣澤尊王,平和人供奉三平祖師,同安人供奉保生大帝,福州人供奉臨水夫人,客家人供奉定光古佛……看他們的神靈,就明白這些移民的祖籍。一旦各縣移民發生械鬥,雙方揮舞著各自保護神的旗幟衝鋒陷陣。同安人與南安人火拚,就是保生大帝與廣澤尊王對壘;漳州人與客家人衝突,就是開漳聖王與定光古佛相持;當然民間的和解也意味著神靈的握手。那個時代,人民與神明之間,相濡以沫,生死相依,一起走過幽暗的曆史。


    神靈是古人留給我們的一項充滿爭議的遺產。無論如何,我仍然感激有那麽多神靈陪伴我們的民族一路同行。許多神靈至今活躍,慰藉千百萬人的心靈。我在天後宮、慈濟宮、臨水宮駐留,青煙繚繞,香氛彌漫,我看到善男信女的臉上煥發虔誠的光輝。我覺得,不論最初那些造神者多麽卑微、愚昧、畏懼,他們的創造物的確光芒四射,甚至照亮了千年之後的我們。


    還有什麽光榮,抵得上創造一個超越我們生命的神靈?


    2009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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