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墓教堂西側原本有一座小禮拜堂,如今已成廢墟。十字軍從中清理出了一條小道,直通內城的居住區與花園。


    盧克見西莉亞神色有異,不由微微蹙眉,卻沒有出聲,隻是默默跟在她身側,循著小道緩緩而行。


    西莉亞忽然駐足,伸手撫了撫一根未倒的石柱,澀然笑道:“那時候我就是從這裏……從這道門逃進了小禮拜堂。但禮拜堂很快也被異教徒圍攻,我又從這裏逃出來,一路逃到夥房……”


    異教徒開始攻城時,西莉亞和幾個護衛身在中心塔樓。眼見著異教徒要攻破最後一道內牆,西莉亞當即決定向別處撤退,免得被困死在塔頂。主教派來的神官卻聲稱聖者應當與神殿共存亡,帶著兩個重裝衛兵將西莉亞一行人堵在鍾樓之中。兩方僵持不下,聖女的守衛之一當機立斷,突然發難,將攔路的神官斬殺。神官已死,那兩個衛兵頓時再無鬥誌,自顧自逃命去了。


    但於西莉亞而言,這隻是開始。


    她的運氣不好,才逃到小禮拜堂,有一隊亞門人便封死了禮拜堂門。


    西莉亞為了從中脫身,折損了兩個護衛,其中包括那個率先向神官動手的勇士。


    剩下的三個護衛在逃亡後山倉庫區的途中,也一個個為了保護聖女死去。


    那五個年輕人的麵孔已經在她的記憶裏模糊了。西莉亞不由感到一絲愧疚,她鬆開貼著石柱的手,垂了頭繼續向前走,自言自語般道:“到夥房那裏時,我身邊隻有貼身侍女緹娜一個人了……但那時我覺得,能有一個人和我一起活下來,已經是奇跡。”


    但很快緹娜也死了。


    西莉亞自嘲地笑了一聲,揉揉眉心,歉然道:“盡說些沒用的無聊事,抱歉。”


    聖女此前的表現一直強勢而無畏,堅強到讓人甚至忘了她經曆過什麽。


    這一刻,西莉亞聲音中的軟弱和疲倦卻提醒了盧克裏修斯,那樣的經曆對於長年征戰廝殺的騎士也許並不算可怖,但對長年封閉在神殿中的聖女而言,那絕非稀鬆平常的日常。畢竟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擁有那樣強大而無常的力量,他不難想象,她該有多無助絕望,卻仍然那樣努力地活了下來……


    盧克露出溫和的微笑,再自然不過地說道:“不,如果說出來您會覺得好受一些,傾聽您講述會是我的榮幸。”


    他一向不善言辭,這一迴卻反常地將漂亮話說得很順溜。


    西莉亞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沒有追究這到底是客套還是真心話,向前一邊走一邊漫聲說:“那之後的事您也知道了。”


    她的唇邊突然現出一抹古怪的笑,她刻意靜默片刻,等走出了小禮拜堂的廢墟才忽然出聲:“到了現在再問這個問題有些失禮,但那時……您是怎麽找到我的?”


    訝色在盧克眉眼間一閃而過,他似乎有些不情願,卻還是給出了答案:“直到那隊異教徒的頭目喚您為聖女大人,我並不知道您的身份。”


    但在那之前,西莉亞早早看到了走廊立柱後聖殿騎士的披風一角。她因此微微失神,才會被匕首絆倒;那黑發異族人忙於嘲弄她,反而給了盧克突襲出手的機會。


    “即便不知道我是誰,您卻已經準備出手救我。”西莉亞不自覺微微一笑,又忍不住戲謔道,“那也是您接到的任務?”


    盧克有些窘迫,他別開臉輕咳一聲,沒有接話。


    西莉亞轉了轉眼珠,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隻是努力繃著笑:“花園現在也不成樣了。”


    原本內城的後花園匯聚了教典中各種神聖的花木,無花果木、篤耨香、橄欖樹鬱鬱蔥蔥,從海岸邊移植來的昂貴香柏木排列在園中的複廊旁,一年四季這裏都是散心的好去處。花園也是為數不多聖者可以自由來去的場所,西莉亞來到這個世界三個月,待的最久的地方除了所居的北塔便是花園。


    西莉亞輕車熟路,繞過被大火融成一團的花園鐵門,從側旁的小徑往林蔭深處走去。盧克的手搭上劍柄,他雖然保持著警戒,卻顯然不想讓自己的謹慎打攪了聖女的興致,因此便隻緊緊跟上去,沒有阻攔她抄小道。


    花園外側的林木被燒毀大半,但靠屋舍一側的香柏木竟然毫發無傷。枝椏陰翳中靜靜立著一口古井,一個少年守衛滿臉疲倦地立在井邊。他驟然見到從枯木後轉出來的聖女和騎士,不由嚇得一激靈,立即站得筆挺。


    這古井是橄欖山的聖井,洗禮、賜福用的聖水都以其為源頭。一旁包金的汲水架被強行剝去表麵,露出下頭的青銅本體。但幸運的是,聖井本身並未被損壞。


    西莉亞往汲水架的方向走了一步,足尖在右手邊第三塊石板上蹭了蹭,感覺足下毫無鬆動。這顯然是盧克在取走項鏈後的善後手段。她不由迴眸道:“您來時這裏沒有被異教徒侵占?”


    盧克抿了抿唇,他尚未迴答,那個守衛的小兵卻忍不住出聲:


    “那時異教徒威脅說要往聖井中投毒,真是該下地獄的一群異端……如果不是盧克裏修斯大人帶人及時趕到,這裏就真的全完了!”


    西莉亞興味盎然地看向這步兵,笑笑地問:“您那時也在場?”


    這守衛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得以與聖女對話,不由興奮得滿臉通紅。他搗蒜似地點頭,急急忙忙地補充道:“也是盧克裏修斯大人命令我們繼續守在這裏的!”


    盧克不自在地盯了小兵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小兵立即噤聲,但依舊時不時偷眼去看聖殿騎士,眼神閃閃發亮;他顯然對盧克崇敬到了極點。從中不難想見為何會有人想要然將盧克加冕為王。


    西莉亞見狀不禁莞爾,慢悠悠地對盧克道:“您的人望很旺啊。”


    “請您不要取笑我。”聖殿騎士有些僵硬,他無措地捋了一記肩頭的披風褶皺,唇線緊繃,一如往常地刻意迴避著附加於己身的榮譽與讚賞。


    方才還緩和愉快的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


    西莉亞雖然捉摸不透盧克這樣忌諱旁人看法的緣故,卻仍舊有些懊悔。她若無其事地扯開話題,免得對方更加難堪:“現在井水還是幹淨的?”說著,她走到井邊,扶著井緣往下看去。


    潮濕的寒氣撲麵而來。


    此前西莉亞也無數次這麽做過。特別是初到這個世界之時,每當她被不熟悉的教條和規矩弄得心頭煩悶,她便會來到聖井邊,藉由井水的寒涼驅散苦悶帶來的燥熱。在心底不可言說的某處,她甚至將這裏當做自己的退路--假如實在撐不下去,她大不了沉進這冰涼的井水裏一了百了。


    但那也隻停留作一個念想。


    西莉亞知道自己是極怕死的人。哪怕不擇手段,她都會努力活下去。這念頭充其量是刺激自己咬牙堅持下去的手段罷了。


    如今再迴橄欖山,西莉亞與托馬斯之間暗潮洶湧,遲早會徹底鬧繃,因此等待她的前路隻會比往昔更難走。


    見聖女伏在井邊久久沒有起身,盧克便有些不安。他試探道:“西莉亞大人?”


    西莉亞聞聲直起身,有些悵然地打量四周:“一不小心就出神了,但我早該知道這裏已經沒什麽好逛的……我還是盡快去北塔吧,瑪麗應該等得不耐煩了。”她若有所思地頓了頓,明知故問地向盧克確認:“之後……您也住在北塔?”


    金發騎士的眸光閃了閃,他恭順地垂頭應道:“是,恐怕要麻煩瑪麗再做準備了。”


    西莉亞報以一笑,當先從花園北側的迴廊往北塔行去。她的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走得輕快且充滿自信。她又是那個無所畏懼的聖女,仿佛她方才在聖墓教堂外表露出的軟弱隻是盧克一人轉瞬即逝的幻覺。


    見過聖女的另一麵的人……很可能隻有他一人。


    這個念頭在盧克裏修斯心上盤桓不去,竟然生出滾燙的熱度。


    心念仿佛就勢燒成了一團火,既灼熱得令人膽怯,卻也大張旗鼓地將某些冰封已久的情緒焐熱,堅冰潺潺地化水蘇醒,流過的地方都溫熱潮濕,像是能隨手擰出水來。他慚愧又無措地發覺自己的掌心竟然生出了一層薄汗,而眼下季節分明是初冬。


    金發騎士若無其事地將雙手在身後的衣擺上蹭了蹭,而後快步跟上西莉亞,卻始終不敢抬頭正眼去看她。


    西莉亞的心思轉得飛快,已經在揣測托馬斯與長老會的下一步動向,因此她對盧克的小動作一無所覺。


    穿過香柏木掩映的複廊,北塔和旁側的裙樓赫然便在眼前。這是一座高三層的小塔樓,坐北朝南,塔身的白色石磚上有煙熏的黑色痕跡;頂層纖細高挑的小窗支撐著包金斑駁的穹頂,取聖墓常在聖者心中的寓意。


    如果說聖墓教堂占據的是橄欖山最高處,北塔便位於山丘北緣陡峭山體的邊緣,再向前便是向下的陡坡;往遠處眺望,人們隻看得見荒蕪山體上猙獰的古木和間雜其中的三道內城圍牆。最遠的牆外便是錫安的民居,但因為離得太遠,隻勉強看得清一整片白色的輪廓。


    盧克顯然沒想到聖者的居所居然是這般荒涼的所在,不由表露出一絲驚訝。


    西莉亞哂然道:“北塔是橄欖山最僻靜的地方,聖者理應做的隻有靜思和祈禱,住在這裏的確很合適。”


    盧克沉默不語,隻是以目光審慎地打量近旁的布置,半晌才微蹙了眉頭道:“如果有人從北側山崖突襲,這裏沒有足夠的守衛,很難防禦。”


    “橄欖山的守衛調配由主教大人和長老會控製,我也隻能擇日提一提。但如今人手緊張,隻怕他們不會輕易鬆口往這裏派人,畢竟……”西莉亞譏誚地彎彎唇,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托馬斯和藹又居高臨下的腔調,“烏奇薩帶來的騎士本就吃緊,您又有以一敵十的聖殿騎士作護衛,聖女大人還是稍稍將就一下,如有不便,還請您包涵。”


    即便是盧克,他的眼裏也不由浮上些微的笑意。他對主教不予置評,轉而走在西莉亞身前替她開道。


    北塔內仍舊昏暗,經過十步長的門廊便到了底層的大廳。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樓梯底,大聲指揮著仆役四處奔走。


    聽到腳步聲,她不耐煩地咋舌,抬起布滿雀斑的臉龐便要嗬斥,看清來人她卻不由噎了噎:“盧克爵士?”


    聖殿騎士向瑪麗一頷首,算是問好。


    西莉亞從盧克身後轉出來,揶揄瑪麗:“嗯……親愛的瑪麗,你剛才那樣子還挺有總管的氣勢。”


    過去的小女仆、現今的聖女貼身侍女瑪麗驕傲地抬了抬下巴,卻裝腔作勢地提起裙擺向西莉亞行禮,拿腔拿調地道:“聖女大人,底層尚未整修完畢,請您先隨我上樓休息。”


    西莉亞笑笑地點頭,隨瑪麗拾階而上走了兩步。她而後迴頭,看向立在原地沒動的盧克。騎士收了收下巴,默默無言地跟上來,視線垂得很低。


    塔樓二層是臥室,門簾半卷著,裏頭的女仆們仍然搬著東西忙忙碌碌,顯然還沒準備停當。因此三人便一路抵達了北塔頂層。這裏原本是聖者的靜思室,但室中各色聖器和織毯早被劫掠一空,眼下靜思室裏除了一張東方式的坐榻和幾個靠墊外,什麽都沒有。


    盧克徑自在室中繞了一圈,時不時用手指輕叩牆壁和地麵,顯然在仔細查看有無密室又或是偷聽的通道。


    西莉亞在榻上坐下,看了看盧克,轉頭問瑪麗:“托馬斯主教那裏有沒有派人來?”


    瑪麗撇撇嘴:“沒有,來的都是不知從哪裏招來的仆役,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比我還不如,眼珠子都快黏在那些東西上了。”


    對於瑪麗的逗趣,西莉亞微微一笑,拋出下一個問題:“主教和長老會今日想商議什麽,你有沒有什麽消息?”


    “他們都到山下的主教府邸中商議,我什麽都打聽不到。”瑪麗說著小心翼翼地瞥了盧克一眼,“也許聖殿騎士那邊會知道些什麽。”


    被點名的騎士謹慎地迴答:“團中的確有不少線人,但主教一向小心謹慎,身邊的人也都極為忠心。”他和西莉亞對視一眼,無言地暗示了更多訊息:大團長傑拉德也一直不遺餘力地想要突破托馬斯鐵一樣的防線,但顯然未能如願。


    這理應是騎士團高層才知曉的戰略,盧克作為普通騎士居然一清二楚,西莉亞探究地瞟了對方一眼,隨即若無其事地道:“三日後英法兩派會再次聚首商議,主教和長老會最關心的還是這件事。”


    她頓了頓,冷不防轉了話題:“瑪麗,現在北塔的人手有多少?”


    瑪麗張了張口,難得有些發愣,顯然沒明白西莉亞的意圖。


    盧克卻已經明白過來,他向西莉亞微微欠身:“調查的事就請交給我。”


    女仆這才迴過神來:西莉亞是想弄清楚北塔仆役中是否混著各方的探子。她顯然興奮起來,壓低了聲音:“我敢肯定,那幾個守衛裏肯定有主教的人,您是想要把他們清理幹淨?”


    西莉亞露出自得的微笑,手指捋著靠枕邊沿的流蘇,不急不緩地道:“不,北塔有探子很正常,甚至是一件好事。”她看著盧克裏修斯加深了唇邊的笑弧,“比起什麽消息都透不出去,我更喜歡透露那些我想讓人知道的消息。”


    盧克會意,卻隻垂眸頷首,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西莉亞一瞬間疑惑起來:在方才短暫的坦誠和放鬆後,盧克似乎又習慣性地將所有心緒隱藏起來,他甚至表現得比之前要顯得更為疏離,對她的方針吝於給出任何評價。


    她莫名失落起來,像是要確認什麽似地說道:“您需要賜福嗎,盧克爵士?”


    話出口,西莉亞便後悔得恨不得裝作什麽都沒說。但她隨即覺得自己這心態實在是太黏答答拖泥帶水,便義正言辭地補了一句:“雖然效果有限,但也許比騎士團的加持更有用……”


    餘光一瞥間,她看見瑪麗默默忍著笑蹲牆角去了。


    盧克怔忡須臾,旋即單膝跪地。他低著頭,金色的發絲順勢滑下來,蓋住了他的眉眼,令人根本無從揣測他此刻的心情。他沉默片刻,再抬眸時神情和聲音一如既往地平和溫文:“那會是我的榮幸。”


    西莉亞和他對視半晌,才想起應當伸手。


    與聖女鮮見的狼狽相比,盧克裏修斯顯得萬分鎮定。他的視線在伸到麵前的白膩指掌上定了定,翠色的眸微微一轉。


    西莉亞沒來得及琢磨他這小小停頓中的意味,聖殿騎士已經伸手托住她的五指,而後珍重而小心地垂首,將嘴唇向她的手背落下。


    因為方才分發聖餐的緣故,西莉亞沒有戴手套,盧克的唇便毫無阻隔地貼在了她手背的肌膚上。青年的嘴唇並不十分柔軟,大抵是因為迦南多風而幹燥的氣候。但輕微的粗糲觸感卻加倍刺激了她的知覺,令這個賜福中慣有的禮節有了些不可言說的味道。


    興許是因為自身心神動蕩,西莉亞甚至沒有察覺對方唇瓣停留的時間,要比慣例要長一些。


    她終於從刹那的迷蒙中脫身,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


    盧克適時鬆手低頭,方才托住她手掌的右手五指在身側輕輕蜷起。


    “願主與您同在。”西莉亞輕聲道,右手食指中指並攏,在騎士的頭頂上方畫了個十字。


    她此前並非沒有給他人賜福過。但不知是否是力量覺醒的緣故,這一次隨著她指尖移動,竟然隱約有細碎的光粒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金光屑雨中,盧克抬眸看向她,眼裏一閃而逝的笑意比拂過他眉眼的光粒更明亮。平日裏盧克裏修斯愈是內斂,他這稱得上毫無保留的一笑便愈加攝人心魄。


    西莉亞不由也向他彎唇,她隨即為自己的反應怔了怔,刻意輕描淡寫地道:“那麽北塔人事就交給您了。”


    聖殿騎士無言地頷首。


    西莉亞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向瑪麗征詢道:“北塔還沒有整理完畢,我想先去看看裏爾修士,你也一起來。”


    瑪麗疑惑地看了騎士一眼:“為什麽不讓盧克爵士陪您去?那樣更合適吧?”


    西莉亞的唇邊現出一抹難解的苦笑,她到了舌尖的話語還沒來得及出口,盧克便瞥了她一眼。眸光微微凝滯後,他平和地開口道:


    “請容我先確認北塔的守衛,暫時失陪,”他頓了頓,取出一個小瓶子交給西莉亞,視線壓得很低,聲音也幾不可聞,“裏爾在欣嫩穀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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