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裏修斯明顯猶豫了片刻,卻還是將火把遞到西莉亞手裏。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口中囑咐著:“請您小心,不要被火星燙傷。”


    “謝謝。”西莉亞接過火把,兩人的視線不可避免地相接。近在咫尺的火光倒映在兩人瞳孔的深處,明亮得令人心動神馳。


    搖晃的紅焰茲茲崩裂出幾顆火星。


    盧克裏修斯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將手掌覆在了西莉亞的虎口上方,擋住了下落的火焰碎屑。騎士冰冷的護指下是柔軟的羊皮手套。他的手掌與西莉亞的肌膚短暫相觸,青年的體溫直透過來,令她不自覺顫抖了一下。


    幾乎是同時,星火在他純白的甲胄上滑過,彈出一個流麗的弧線,迅速湮滅。


    西莉亞已經迴過神,從容自若地仰起臉與對方眼神相接。她的眸色很奇特,淺灰的虹膜在火光照耀下隱隱偏紫。峰頂積雪籠在薄暮斜照的陰影中便是這種顏色,冷漠而神秘,一不小心便會看入迷。


    盧克裏修斯凝滯須臾,幾乎是慌亂地鬆手後退。他轉過身,想要表現得若無其事,微微緊繃的聲線卻欲蓋彌彰:“請您跟緊了。”


    過去幾日來沉沉壓在心頭的窒息感猛然一掃而空,西莉亞忍住笑跟上去,心想原來作弄騎士還有減壓效果。


    火光不足以徹底驅散黑暗,西莉亞隻能依稀分辨出四周布滿了高聳的石柱。不住有水滴從高處落下,叩在地麵淺淺的積水上叮咚作響。門洞後的磚石平台略微高出地麵,從兩旁的石柱正中一路延伸,沒入未知的黑暗深處。


    拿著火把在黑暗中行走無異於暴露自身。西莉亞唯恐有什麽人潛藏在暗處,不由全神戒備。但走在前麵的聖殿騎士卻顯得很鎮定,甚至還主動出聲解釋:“這裏原本是神殿的地下水庫,直接通到城外,已經荒廢多年。”


    他頓了頓,放緩了步子迴眸看了西莉亞一眼,適時地寬慰道:“請您放心,來時我封死了神殿與這裏的通道,異教徒絕不可能追到這裏。”


    那麽這位盧克裏修斯爵士又是怎麽知曉這條路徑的?


    西莉亞沒有問,隻是點頭並附送一個微笑:“有勞您帶路。”


    對方沉穩地應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沉默地前行。


    水庫正中用以行走的平台因為年久失修有所沉降,西莉亞越走越覺得足下潮濕。到後來,殘存的水庫積水幾乎要漫上來。


    西莉亞迴頭看了一眼,剛才的門洞已經在黑暗中失去了蹤跡。視野中隻有蒙蒙的黑,柱子的輪廓互相重疊,西莉亞恍若置身於幽暗森林正中,身周隻有沉默佇立的樹幹,那些水滴是從枝椏縫隙漏下的一場冷雨。


    這片黑暗森林的盡頭是什麽?西莉亞迴身,不自覺盯著金發騎士的背影,似乎想從中得出什麽結論。她的視線從他暗暗生輝的金發滑向左肩八角十字的紋章,最後落定在雪白披風上。白底色上鮮紅的十字分外醒目,時刻昭示著聖殿騎士的身份。


    可聖殿騎士團在此前十字軍混亂的黨爭中,站在了法蘭西國王一邊。如果那位君王執意要求聖女西莉亞成為殉道者,地下水庫出口等待她的是否一樣隻有死路?而這位不善言辭的聖殿騎士,又是否會是推她上斷頭台的溫柔劊子手?


    “西莉亞大人?”


    她全身一震,這才發現磚石平台已經走到了盡頭。


    盧克裏修斯站在平台下的積水中,謙卑地垂眸,以避免直視西莉亞。他伸出左手供她攙扶,優雅而恭順的姿態無懈可擊。


    西莉亞手指握成拳,隻象征性地在對方手掌上借力,走入了沒到腳踝的水中。地下水陰冷,腳上的便鞋又輕薄,她不由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她原本想立即鬆開騎士的手,有什麽東西卻猛然從她的腳邊掠過。


    雖然隻有短短一刹那,冰冷黏膩的感覺卻蓋過了所有意識,令西莉亞全身緊繃,腦海中一片空白。


    “水裏有魚,請您無需害怕。”盧克裏修斯的聲音裏浮上了些許驚訝與歉疚,他顯然沒想到方才始終鎮定自若的聖女大人,居然會因為一條掠過腳邊的魚而大驚失色。他原本還想說些道歉的話,但和西莉亞四目相交後,他便將本就不順口的場麵話咽了下去。


    西莉亞盯著對方湖泊般的翠綠眼睛看了片刻,像是從中汲取了力量,臉色漸漸緩和,轉而自嘲道:“是我太緊張了。”


    盧克裏修斯卻難堪地垂下視線,別過臉輕咳了一聲。


    西莉亞這才發現她仍舊緊緊抓著他的手。但在她慌忙鬆手前,對方的五指又反握迴來,主動牽起她的右手。


    他沒有看她,隻低低地說道:“如果這樣您能安心一些的話……”


    西莉亞罕見地進退兩難起來。在這黑漆漆的水庫裏,不貪戀別人的體溫和陪伴是假的,但真這麽一路牽著手……先不論這動作裏的曖昧,坐實了她的膽小是無疑的。她默了片刻,決定不再浪費時間思慮:“走吧。”


    “很快就到出口了。”盧克裏修斯也沒有在牽手的問題上多糾纏,一手拿著火把轉開話題。


    西莉亞順勢問出了心中盤桓的疑問:“離開錫安後,您打算帶我去哪裏?”


    金發騎士用餘光撩了她一眼,坦然答道:“烏奇薩。”


    烏奇薩意為“堡壘”,顧名思義,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強大城市。它離聖城錫安並不遠,是迦南區域唯一一座直屬神殿管轄的城市。聖女的避難所選在那裏稱得上合情合理,但西莉亞卻皺了皺眉。


    盧克裏修斯敏銳地察覺了她情緒的波動:“如果那裏不妥,也可以……”


    但西莉亞打斷了他的話:“不,烏奇薩是最合理的選擇。”她勾了勾唇,沒將下半句說出口:即便神殿內部明爭暗鬥,躲在烏奇薩總好過貿然去其他領主的地盤求援。


    兩個人之後都維持了沉默。


    之後沒多久,前方就出現了一線天光,照亮了水庫盡頭通往地麵的狹窄階梯。


    西莉亞深吸了一口氣,卻隻覺得愈發緊張。


    盧克裏修斯這時驀地鬆開手,將手中火把吹熄。他側眸看向她,英俊的臉上出現了軍人備戰時特有的嚴肅神情。他的措辭仍然禮貌,壓低的語氣卻不容置疑:“請容許我先行探查上方情況,您能否在那根柱子後稍等?”


    他遲疑了一瞬,從腰間解下一柄短匕首遞給她。


    西莉亞利落地點頭接過,將火把吹熄、退到角落的石柱後。


    盧克裏修斯向上攀登的足音幾不可聞。他淡淡的影子倒映在水麵,露在她視野中的部分越來越短,最後終於徹底消失。而後他的身影出現在石柱另一側的水波中,看得出他正在打開閘門。


    石階盡頭的鐵閘門發出輕響,更多的光線傾瀉而下,而後是片刻的死寂。


    “什麽人!”一聲嗬斥傳來,用的是帶有法蘭西口音的通行語,“聖殿騎士?”


    另一個稍年長的人追問:“聖女在你身邊?”


    是法蘭西人!


    西莉亞的一顆心飛快地沉下去,她捏緊了手中匕首,同時摸出僅剩的三顆光符石。依照法蘭西國王一貫的作風,他很有可能聲稱聖女已然殉道,那麽……


    思緒飛速旋轉起來,她背靠著石柱全身僵硬。


    與意在羞辱十字軍的摩洛教徒不同,法蘭西士兵不會留給西莉亞掙紮逃命的機會。他們隻會在看到她的下一刻殺死她,而後想方設法將她的死嫁禍給異教徒。而他們能否發現她,僅僅取決於盧克裏修斯一人。


    聖殿騎士清亮而沉穩的迴答這時響起:“不,如四位所見,我孤身前來。”


    對方其中一人冷笑道:“請您以身為聖殿騎士的榮耀發誓。”


    “不用和他囉嗦!剛才我們都聽到了,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其中一個明顯是女人。”剛才詢問聖女下落的長者獰笑一聲,“小夥子,你似乎也是法蘭西人吧?找到殉道的聖女西莉亞,這可是陛下的命令,身為法蘭西人你難道不應該盡力?況且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們,陛下肯定會好好賞賜你的。”


    迴答這長者的是片刻的沉默。


    西莉亞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而盧克裏修斯也終於給出了答複。


    作者有話要說:  【舊浪微博迦南版】


    正版聖女如假包換v:我也有v了~@盧克裏修斯 [來]


    1分鍾前 來自 移動神殿客戶端


    [評論]盧克裏修斯v:大人,我們不約。


    [好友圈]盧克裏修斯v:@聖殿騎士團官方 聖女總是想調戲我怎麽破_(:3」∠)_


    10秒前 來自 聖殿騎士團客戶端


    [評論]正版聖女如假包換v:親愛的你忘了我也在好友圈嗎2333


    [評論]聖殿騎士團官方v:[蠟燭][偷笑]


    ☆、初次暴走


    聖殿騎士的話語中沒有一絲動搖:“我身為聖殿騎士,隻向主效忠。”


    他語音未落,劍刃與盾牌相交的鳴響已然迴蕩開來。


    西莉亞一步都不敢動,隻是死死盯著水麵的倒影。


    對方有四人,其中兩人是重裝騎士,手持長槍從上方刺下;另兩人像是普通步兵。但這兩人不著鎧甲,身形愈加敏捷,靈活地躲開同伴的槍尖,趁隙躍下閘門,從兩側舉刀包圍。


    隻要聖殿騎士退一步,四人就能一湧而下。


    他們甚至不用打敗盧克裏修斯,隻需要用最小兵力牽製住他,派出另外一人四處搜尋,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西莉亞、達成目的。


    “上主,榮耀勿歸於我等,勿歸於我等,隻願榮耀完全歸於您的聖名。”[1]


    盧克裏修斯念起聖歌中的句子,手中的大盾隨之散發出瑩白的光輝。他格擋住急刺而下的長槍,右手中利劍出鞘,劍鋒劃出幹淨到炫目的曲線,直接將跳下閘門的其中一人斬傷。


    那人正是方才出言利誘的長者,他慘叫一聲縮到牆邊,舉起雙手氣喘籲籲地高唿:“我投降!我投降!”


    盧克裏修斯看了他一眼,神色凜然,沉默地擋住上方的新一輪攻擊。有聖言加持的盾牌滴水不漏,而他手中劍每揮出一次,都會令四周空氣逼仄起來。這樣下去,這四人不僅無法逼退他,反而有可能讓他殺上地麵。


    地麵上的兩個騎士見狀都暫時止住進攻。在石階頂端的另一個微胖的步兵頓時孤立無援,他不由咒罵數聲,猶猶豫豫地向身側投降的長者張望,一時拿不定主意。


    “請四位現在離開。”盧克裏修斯空揮一記兵刃,劍鋒鏗然作響。他的聲音冷然,映在水中的身姿優美而充滿力量。


    “我……我投降……”步兵哐當一聲扔下長刀,顫顫巍巍地舉起雙手,向後退到前輩身邊。


    年長的步兵搖搖晃晃地起身,捂住肩頭傷處陰沉道:“你是騎士,我們投降了,你可不能再對我們動手。”


    盧克裏修斯麵無表情地盯他一眼:“當然。”


    他語音未落,水聲猛然大作。


    那胖步兵竟然趁機躍下石階,在地上艱難地滾了滾,起身從袍子中拔出一把匕首。雪亮的刃麵映出他微微扭曲的笑容,他唿哧唿哧喘著氣一路小跑衝進黑暗中:“聖女大人,您在哪裏?您就別躲了!”他與西莉亞藏身的石柱擦肩而過,淌水朝著更深處摸索了幾步,低聲咒罵著迴轉身。


    西莉亞一邊凝神觀察胖步兵的動向,餘光向著石階方向的倒影一瞥,不由臉色大變:


    盧克裏修斯拾起地上的長刀向胖步兵擲去,而那長者趁機一躍而起,舉刀就從身後劈向了神殿騎士!


    “身後!”西莉亞不假思索地出聲。


    盧克裏修斯眼神一凝,投擲的動作不停,左手盾牌向後猛揮。


    步兵的刀鋒擦過盾牌表麵,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去勢稍緩。長者怒斥一聲,手腕翻轉,長刀順勢插進了甲胄的縫隙,釘入肩胛。


    利刃刺入肌骨發出脆響。


    噗通一聲,那胖步兵撲倒在水中,四肢抽搐了幾下再沒動彈。刀身深深沒入他的背心,聖殿騎士剛才那一擲準頭著實驚人。絲絲縷縷的鮮紅順水流擴散到西莉亞腳邊,隻要再晚一刻,胖步兵就能循聲找到她。


    而金發騎士雖然受傷,卻沒有發出一聲悶哼,動作也沒有絲毫停頓。他的劍技反而愈發殺氣逼人,揮出的劍光一道比一道有力,仿佛根本感覺不到肉體牽動的痛楚。


    “你們還不快下來!先找到聖女!”年長的步兵咳嗽數聲,勉強格擋住盧克裏修斯的一擊,向後踉蹌倒退。


    地麵的兩個騎士猶豫了一瞬,隨即紛紛跳下閘門,拔出隨身長劍一擁而上。


    “此乃神的旨意……”盧克裏修斯輕念神殿騎士的口號,聲音宛如被霜雪浸透,終於不複此前的從容。大盾將兩柄利刃揮開,長劍與敵方鏗然碰撞,火花飛濺之中聖殿騎士冷哼一聲,長劍發出嗡嗡的鳴響,以不可思議的刁鑽角度側轉,攔住了想要躍下石階的敵人。[2]


    攻來的重裝騎士在這一擊下被迫後退,雙手劍險些落地。


    鮮血從金發騎士的肩背滲出,染紅了雪白的披風,擴散開與十字融為一體。他的背脊仍舊挺得筆直,壓抑的吐字中含著千鈞的力量:“我不會讓你們再前進一步。”


    西莉亞的唿吸一滯。他本不需要這麽做,卻毫無保留地給予她忠誠,而她卻無以為報。這一刻,她恨自己的無力。


    “他支撐不了多久了!”長者嗤笑一聲,身形如遊蛇般側滑,刀尖直取盧克裏修斯左肋。從他狠毒無賴的戰鬥方式不難判斷,他定然是一名雇傭兵——正派的戰士絕不會如他這般口出惡言、行徑奸詐。


    其餘兩人盯了一眼聖殿騎士染血的披風,踟躕了須臾,隨即臉色僵硬地揮劍從中、右兩側夾攻。他們意在拖延時間、消耗盧克裏修斯的體力,因此並不急於集中火力突破防守,反而隻是隔靴搔癢般四處進攻、尋找越過他走下台階的空隙,使他忙於維護防線無暇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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