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裴世矩不動聲色地說道?“不出意外,東都那邊很快就會傳來叛亂平定的捷報。”


    聖主心領神會,卻明知故問,“何解?”


    裴世矩指指西京奏報,“代王沒有提到東都局勢,也沒有提到叛亂逆賊,隻說西北危機,可見平叛已進入尾聲,已穩操勝券,西京的精力已全部轉向西北,他們急切需要聖上的支持。”


    裴世矩“點到即止”,惜字如金,一個字也不多說。


    高處不勝寒,裴世矩看似權勢傾天炙手可熱,實際上冷暖自知,若想做成一件事,其中之艱辛難以言表。在外交戰略上,裴世矩是絕對權威,但是,因為受製於保守和改革的激烈鬥爭,為維護聖主和中樞的整體利益,他不得不在外交戰略上做出一次次妥協,結果因成功經略西土而取得的外交上的大好局麵很快就喪失殆盡。


    當然,這也不能把責任全部推給聖主和改革派。如果第一次東征大捷,實現了全部預期目標,中土在南北關係上取得了更多優勢,聖主和改革派鞏固和增強了自己的執政地位,改革的阻礙迅速減少,那麽東都理所當然要兼顧西土利益,即便不會加大在西土經略上的投入,最起碼也要維持目前的西土格局,以武力對峙來保證長久結盟,如此便對東。突厥人形成了夾擊之勢,中土在南北關係上便能占據更多主動。


    然而,事違人願,第一次東征慘敗後,形勢在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內便完全顛覆,過去數年經略西土的成果喪失殆盡,而隨著第二次東征失利,中土元氣大傷,拱手把逆轉西北危機的最後機會也徹底斷送。


    現在中土已經沒有能力在西疆發動反擊,麵對吐穀渾人的複國,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麵對西域諸國在西突厥人強大實力威逼下紛紛倒戈背叛,也隻能忍氣吞聲。目前中土所能做的也就是堅守伊吾、敦煌一線,以確保河西的安全;堅守西平、河源一線,以確保隴西無憂。但以目前西疆鎮戍現狀和東都對西疆的支持力度來說,即便是完成這個“底線”目標,也是十分困難。


    所以裴世矩借助這個機會,公開、正式地勸諫聖主,必須麵對事實,勇於承認錯誤,及時糾正錯誤,迅速調整國防和外交大戰略,千萬不要失了芝麻,又丟了西瓜,以致兩頭落空,一無所獲,自陷絕境。


    但裴世矩顧忌到聖主的“臉麵”,再加上他本人也是中樞最高決策層的重要成員之一,在發動第一次和第二次東征的決策上雖然提出了異議,但也沒有堅決反對,沒有投出反對票,最終還是支持了中樞決策,所以今日中外困境的出現,與他也有直接責任,因此他也不能打中樞的“臉”,打自己的臉,所謂的勸諫實際上就是某種暗示,如果聖主不同意,佯裝聽不懂,那也就權當沒說。


    “朕給了他們足夠的支持。”聖主微微皺眉,忿然說道,“西征戰果累累,而為鞏固和擴大戰果,東都理所當然要給西疆以全力支持。然而,朕的支持,最終得到了什麽迴報?短短半年時間,阿柴虜(吐穀渾)的殘餘軍隊不但攻陷了且末和鄯善,還橫掃了西海,威脅隴西,為什麽?朕想知道,當阿柴虜發動攻擊的時候,河西衛府軍在哪?隴西大軍又在哪?難道河西衛府軍不知道當他們退出西域的時候,也就等於放棄了對西域諸國的保護,直接把西域諸國推進了突厥人的懷抱?而隴西大軍退出西海,等於再次陷西北鎮戍於兩線作戰之窘境,我西北軍不得不再次與西北諸虜激戰於隴西和河西兩個戰場。”


    聖主很憤怒,言辭很激烈,但還是控製了情緒,沒有公開指責西京不作為甚至是失職,也沒有公開指責西京有蓄意製造西北危機來威脅中央之嫌疑,顯然迫於現狀他不得不妥協了,但這個妥協很有限。


    裴世矩暗自歎息。聖主故意發脾氣,實質上是避重就輕,不願承認中樞在西土經略上所犯的錯誤。


    西土經略的核心環節就是與西突厥結盟,而無論從蔥嶺以西的三國爭霸之局麵,還是從蔥嶺以東的三強逐鹿之勢來說,當前都是雙方結盟的最好時機。另外西突厥的射匱可汗雄才大略,胸懷大誌,他和他的牙帳都把目光放在蔥嶺以西,把突厥人的未來都放在廣袤的西方,所以西突厥樂於看到中土與東。突厥“兩虎相爭”,這有利於他們在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全力對付波斯人,避免兩線作戰,因此西突厥對結盟中土抱有相當大的誠意。


    依裴世矩樂觀預測,隻要中土誠心誠意結盟,雙方互利友好的局麵最少能維持十到二十年時間,直到西突厥人與波斯人的戰爭結束之後,而中土有了這麽長時間的和平發展,國力必然強盛,甚至有可能已經擊敗東。突厥,已經吞並整個西域,已經擁有了臣服西突厥人的強大實力。


    然而,因為改革和保守這對核心矛盾越來越激烈,嚴重幹擾和影響了聖主和中樞在國防和外交大戰略上的決策。


    他們發動了東征,借口就是大漠北虜正在迅速崛起,已經威脅到了中土安全。因為要東征,當然減少了對西疆的支持,西土經略就此陷入停滯甚至倒退,而與西突厥的結盟也因此基本上流於形式,沒有誠意,沒有實質性的合作。


    對西突厥人來說,他們樂於看到中土東征,不管中土是打遠東諸虜還是與東。突厥正麵衝突,都有利於西突厥人控製西域,利用西域建立起牢固的阻禦中土和東。突厥的防線。


    中土的東征尚未開始,西突厥就迫不及待地大舉進軍西域,射匱可汗甚至把牙帳都遷到了西域,由此可見其控製西域的決心之大。


    西突厥人兵分三路,一路暗中支持吐穀渾人複國,以牽製中土的西北軍;一路與東。突厥的始畢可汗結盟,始畢可汗為防止中土東征大捷後,乘勝北伐,答應了射匱可汗的條件,在大金山(阿爾泰山)的東南麓一帶牽製中土的河西衛府軍;一路猛攻鐵勒人和薛延陀人,殺雞儆猴,以武力脅迫西域諸國臣服。


    結果天遂人願,中土第一次東征大敗,緊接著又發動了第二次東征,不但無力顧及到西土局勢的急劇變化,甚至無力給西北軍提供源源不斷的軍需,於是西突厥人的謀劃成功了。


    現在從中土的角度迴過頭來看,如果當初聖主和中樞誠心誠意結盟西突厥,滿足西突厥所提出來的一些並不過分的結盟條件,比如願意與西突厥共享西域南北絲路之利,願意與西突厥在大金山一線夾擊東。突厥,聯手把東。突厥人趕出西域,甚至願意把泥厥處羅可汗及其追隨者交還給射匱可汗,東都繼續鞏固和加強西土經略,繼續維持或加大對西疆的支持力度,那麽即便東征連番失利,對西土局勢的影響也不會太大,最起碼西北危機不會嚴重到難以拯救的地步。


    當然,這種猜測沒有意義。對裴世矩這位西土經略的創始者來說,解決西北危機的關鍵還是與西突厥建立實質性的合作。


    他堅信射匱可汗的目標不是中土,也不是東。突厥,更不是西域和西海。西域的西域諸國也罷,西海的吐穀渾也罷,實際上都是西突厥人用來在蔥嶺以東建立起一道牢固防線的“工具”。但中土太強大了,即便經常遭遇重挫,也能迅速恢複過來,而一旦恢複過來,中土就會擴張,就會強勢攻擊,所以從西突厥人看來,他們目前所取得的“戰果”不值一提,經不起中土的打擊,因此若想真正在蔥嶺以東贏得一個穩定局麵,最終還是需要中土的盟約,一個有誠意且有實質性合作互利互惠的盟約,否則一切都是空中樓閣,沒有任何安全保障。


    對裴世矩的這一觀點,聖主和中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從南北交往的曆史來看,中土與外虜結盟乃是常態,南北之間不是戰爭就是結盟,不以為奇,其中有誠意的結盟也有先例,而今日中土也的確有必要與西突厥建立有誠意的盟約。


    但是,今日中土的核心矛盾是改革和保守,西京是保守勢力的“大本營”,西疆是以關隴貴族集團為主要力量的保守勢力的根基之地,如果中土誠心誠意與西突厥結,就要在西土經略上投入大量“資源”,這等於幫助保守勢力增強對抗改革的實力,這是聖主和改革派絕對不能接受的事。


    如今西北危機爆發,西北軍退出了西域,退出了西海,在這種不利局麵下,如果聖主和改革派妥協,重新啟動裴世矩的西土經略,那麽中央要向西疆投入多少“資源”?可以肯定,這就是第二次西征。


    原因很簡單,現在再與西突厥人談實質性合作,西突厥人在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必然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中土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把吐穀渾滅了,再殺進西域腹地,再占據絕對優勢,否則沒辦法談合作。


    但對今日的中土來說,東征連續失利,南北關係急驟惡化,南北大戰一觸即發,現在中央連西疆都顧及不到了,哪裏還有能力發動西征?


    所以聖主不可能承認自己在策略上犯了錯誤,他隻會怨恨西突厥人陰險狡詐,貪婪卑鄙,背信棄義,畢竟名義上中土與西突厥是盟友,而這次西突厥人卻背棄盟約,幫助吐穀渾人複國,悄悄地在中土背後捅了一刀。


    聖主一推了之,那麽西北危機的直接責任當然就由西北軍來承擔,而間接責任當然由西京和關隴人來承擔,雖然西京的確有拿西北危機來要挾聖主和中樞的嫌疑,但事到如今,聖主就算把西京和關隴人恨得咬牙切齒,也不敢大開殺戒,以免激化矛盾,再度惡化西北局勢了。


    裴世矩決定放棄勸諫,接受事實。既然聖主“聽不懂”他的暗示,對他的“暗示”充耳不聞,那麽西土經略也就不要再提了,西北危機也無法從根源上解決了,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


    西北危機有三個。一是西海失陷,目前隴西軍團無力奪迴;二是西域的且末和鄯善失陷,目前河西軍團也無力收複;最後就是會寧的突厥人要“歸國”,要叛亂,這個目前尚有解決的可能。


    裴世矩躬身請命,“聖上,臣請纓,火速趕赴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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