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傳言甚囂塵上,軍心已經動搖,十分不利於我們突圍作戰。”持書侍禦史杜淹眼見形勢急驟惡化,對衛文升的決策失誤更是怨恨,言辭間充滿了憤怒,“將士們已經奮戰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如今前有堵截,後有追兵,腹背受敵,即便在明天黃昏前殺出了重圍,損失之大也是難以估量。”


    所有人都能從杜淹的語氣裏體會到衝天怨氣,但此刻重要的是團結,是齊心協力殺出重圍,杜淹這種態度隻會遭人鄙視,把自己孤立於群體之外,實為不智。韋津衝著杜淹連使眼色,示意他閉上嘴巴,不要落人口實。


    衛文升不屑地看了看臉色鐵青的杜淹,毫無羞愧之色,毫無承擔責任的覺悟,輕蔑的眼神裏充滿了挑釁之意,似乎理直氣壯,我就是把西京大軍帶進了絕境,你能奈我何?


    明雅生氣了,“黑”著臉,望著杜淹,語氣嚴厲,“這是打仗,不是演練,打仗就有死傷,但為國而死,死得其所。”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讓大堂上的“溫度”迅速上升,很多人滿頭大汗了。


    “謠言的確可怕,但任何謠言在事實麵前都不堪一擊。”明雅用力一揮手,大聲說道,“告訴將士們,我們被叛軍包圍了,我們必須背水一戰,必須在明天黃昏之前殺出去。某相信,西京將士為了生存,為了自己的榮耀,一定會戰勝恐懼,一往無前,浴血奮戰,踩著敵人的屍體殺出一條血路。”


    眾人麵麵相覷,擔憂不已,但又無法反對。此時此刻,到底是用真相辟謠,還是用謊言辟謠,實際上都承擔著巨大風險,誰也無法估猜其中的利弊大小,誰也承擔不起辟謠失敗的後果。


    衛文升保持沉默,說明他支持明雅的意見,另外西京大軍裏的大部分將士都經曆過戰火錘煉,他們的勇氣和信念還是值得信任的,所以淙合考慮,用真相辟謠的結果可能更好一點,更能讓將士們團結起來誓死一戰。


    既然沒有軍將表示反對,民部侍郎韋津和持書侍禦史杜淹也沒有公開“唱反調”,那麽這個決策就算通過了,軍議結束後,諸軍將返迴本部如實告知麾下將士當前戰局,至於結果如何,那隻有聽天由命了。


    “突圍的難度的確很大,我們腹背受敵,不得不兩線作戰,如此兵力分散,無法集中全部力量突破敵人的包圍。”明雅繼續說道,“我們的糧草武器已經斷絕,隻能維持一天一夜的戰鬥,這一點叛軍肯定清楚,為此他們在接下來的一天一夜裏也會拚盡全力,而他們隻要堅持下來了,則勝利唾手可得。”


    明雅看看諸軍將,問道,“所以當務之急是,我們用什麽辦法才能破開這個死局,突圍而走?”


    眾皆沉默,無人迴答。


    明雅望向杜淹,目露詢問之意。杜淹剛才“發難”的重點就在這裏。既然你看到了問題的要害所在,那你可有解決的辦法?擺出問題毫無意義,關鍵是要解決問題,如果你解決了問題,那才叫本事。杜淹冷哼一聲,忿然轉頭,不予理睬。他當然沒有解決的辦法,他是禦史,職責是監察,而率軍突圍是大軍統帥的任務。


    明雅也是冷笑,然後接著說道,“我們若想破開這個死局,首先就不能被叛軍牽著鼻子走。叛軍在澠池方向堵截我們,在小新安城方向追殺我們,而我們如果一路向澠池方向突破,一路斷後阻禦叛軍的追殺,則正好中了敵人的奸計。兵分兩路使得我們兵力分散,無法集中全部力量突圍,久攻不下,時間耗盡,我們便被叛軍活活拖死,所以我們必須集中全部力量於一路,如此才有希望殺出重圍。”


    眾人都陷入沉思。明雅的分析是對的,若被叛軍牽著鼻子走,兵分兩路進行突圍作戰,就無法集中全部力量撕開敵人的包圍,必須反其道而行之,但如何反其道而行之?當西京大軍集中全部力量向澠池方向突圍的時候,誰來阻禦小新安城方向的叛軍?這本來就是一個死局,根本就沒有破解之術。


    “安德公,計將何出?”武賁郎將崔師忍不住了,恭敬問道。


    明雅也不想考驗眾人的智慧了,當即說出了答案,“集中全部力量於小新安城,給尾隨追來的叛軍以沉重一擊,讓他們短期內失去再戰之力,給我們贏得突圍而走的時間。”


    軍將們吃驚了,這個答案出乎他們的預料,這個突圍方向也的確出敵不意,“反其道而行之”,估計就連那些銜尾殺來的叛軍自己都想像不到,深陷重圍的西京大軍竟然“狗急跳牆”,走投無路之下突然調轉身形,傾盡全力殺向他們,與他們拚個玉石俱焚。


    韋津和杜淹也是大感意外,但旋即就明白了,衛文升還在堅持自己的決策,還是要與楊玄感決一死戰,尤其深陷叛軍包圍,突圍基本無望後,他於脆放棄了突圍,轉而決心與楊玄感玉石俱焚,這樣西京大軍是全軍覆沒了,但楊玄感的主力大軍也所剩無幾,實力驟減,接下來楊玄感再想殺進關中就難如登天了,畢竟那些七拚八湊起來的軍隊戰鬥力太弱,麵對潼關天險基本無計可施,退一步說,就算他們突破了潼關,也拿不下西京,而拿不下西京,楊玄感必死無疑。


    韋津和杜淹非常憤怒,衛文升以犧牲西京大軍來平定這場叛亂,等於讓西京承擔了平叛的大部分代價,這對西京利益的損害太大了,對關隴本土貴族集團亦是一個沉重打擊,不可忍受。然而,目前局勢下,不忍也得忍,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因為西京大軍已經注定了全軍覆沒,衛文升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蓄意把西京大軍逼到了懸崖邊上,如今西京大軍隻剩下兩條路,要麽自己跳下懸崖,要麽抱著敵人一起跳下懸崖,無疑抱著敵人跳下懸崖最好,最起碼還能給西京贏得政治利益,不至於讓西京“賠了夫人又折兵”,賠得連底褲都沒了。


    “這是玉石俱焚之計。”衛府老將張峻說話了,“但某認為,我們尚未陷入絕境,我們還有突圍的機會,我們還有能力拯救兩萬餘將士的生命。”


    這位關中籍的武賁郎將無法接受,畢竟西京大軍還有戰鬥力,還有突圍時間,隻要把突圍方向放在澠池方向,肯定還有殺出重圍的機會,但明雅的計策等於直接放棄了突圍,放棄了殺出重圍的機會,擺明了就是要拿西京兩萬餘將士的性命來贏得這場平叛的勝利。東都權力中樞“冷血無情”,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視人命如草芥,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牙郎將梁元禮也發出了質疑,“安德公,我們在小新安城與追殺而來的叛軍進行決戰時,如果澠池方向的叛軍蜂擁而至,我們怎麽辦?突圍的契機在哪?你總不至於帶著我們上山而逃吧?”


    明雅微微一笑,撫須說道,“你說對了,我們隻有上山,才能突破重圍。”


    舉座皆驚。明雅再一次給了眾人一個意外,而且還是大大的意外。說了半天,衛文升和明雅並不是要與叛軍拚個玉石俱焚,而是要突圍,之所以要在小新安城給叛軍沉重一擊,則完全是為了擺脫這股追兵。隻有擺脫了這股追兵,西京將士才能從容上山,從容撤離。上山撤離要扔掉所有輜重,扔掉所有能扔的東西以減輕身上的重負,但不能扔下傷員,而帶著傷員翻山越嶺,需要大量時間,如果叛軍陰魂不散跟在後麵銜尾追殺,西京大軍不要說帶著傷員逃生了,饑餓和疲勞就足以⊥他們全軍覆沒。


    實際上之前大家都想到了上山撤離,但條件實在是不具備,除了叛軍正在前後夾擊外,還有傷員的問題,這關係到道義和良知,而一支軍隊、一個統帥如果連最基本的道義和良知都喪失了,還有軍心、有士氣嗎?沒有軍心,沒有士氣,再加上叛軍銜尾追殺,上山撤離必然演變成大潰逃,而大潰逃的結果必然是全軍覆沒,所以這個選擇立即就被放棄了。


    誰也沒想到,衛文升和明雅,這兩位大軍最高統帥,竟然選擇了這個最不可能的撤離路線。


    “上山撤離風險太大,請明公三思。”監門直閣將軍龐玉毫不猶豫地提出了反對意見,“即便我們在小新安城這裏擊敗了追殺叛軍,打得他們無力再戰,但澠池方向的叛軍呢?難道他們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上山撤離?”


    “某堅持從澠池方向突圍。”武賁郎將斛斯萬壽也持否定態度,“叛軍肯定要以前後夾擊來延緩我們的突圍速度,當我們在小新安城與叛軍激戰時,澠池方向的叛軍肯定會殺過來,既然如此,我們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直殺澠池,死裏求生。”


    其他軍將也有反對之意,都想勸諫,這時明雅果斷搖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不要激動,先聽他說話。


    “某隻想問你們一句,如果我們以慘重代價殺到澠池城下,卻發現澠池已經失陷,退路已經斷絕,或者叛軍在城外及其周邊地區點燃大火,以大火阻止我們突圍,我們何去何從?”明雅抬手指向西方,“現在澠池被滾滾濃煙所籠罩,這就是預兆。叛軍既然以濃煙來故布疑陣,我們就不能不考慮大軍有葬身火海的可能。你們是否想葬身火海?”


    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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