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看小說,副校長“留一手”踅進了我的房間。“留一手”真名劉益壽,一個滿臉坑坑窪窪、長著三角眼、嘴唇一掀就會露出一大黃牙的老頭子。我對他並無惡感,相反的,對他有那麽一點點好感。他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家夥,你溜他的須拍他的馬,他不為所動;你指著他的鼻子像老子教訓兒子一樣疾言厲色,他掀掀唇讓他那顆別具一格的大黃牙耀武揚威——這也許得益於他那一大臉的麻子。較之於申校長來說,我更喜歡“留一手”的這種性格,即使他麻子下麵藏著刀,也隻是藏著而已,不會輕易示人,也不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給你一刀,更不會像申校長那樣揮舞著明晃晃的尖刀明目張膽地要你給他死去的老媽子披麻戴孝。本來,在前任校長薑蒼羊前年去省黨校進修之後,作為副手的他理應登上正座,卻不料申得隆橫插一杠,也不知他使用了什麽手段,由一個小小的教導主任一躍而升為校長。下屬一眨眼成了自己的上司,“留一手”心裏那個憋屈呀,想罵娘又罵不出口,想打架又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是人高馬大威武雄壯的申校長的對手,隻好自己生悶氣。悶氣一多,天長日久,原本稀稀落落的幾顆麻子突然繁殖能力增強,一顆生一窩,一窩最起碼也得有十一、二個“寶寶”,其繁殖能力雖然不及沙漠中的旅鼠,但和我班學生張一峰家裏的那頭老母豬相比可就綽綽有餘了。因此,起先在他的臉上起點綴作用的小麻子,縱橫捭闔逐鹿中原,最後演變成了“麻子大拚盤”,整張臉被麻子一統天下。初見他時,本想送一“麻花絞盤”這個雅號給他,但接觸了幾天,覺得這“麻花絞盤”的綽號有歧視外貌譏諷長相之嫌,況且太過平鋪直敘沒什麽味道,激發不起人們的發散思維,幾經推敲,覺得他有時說話喜歡閃爍其辭讓人大費周章,也搞不清楚他要說的是“今夜有暴風雪”,還是“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再加上他姓名的天然絕配,“留一手”也就新鮮出爐了,堂而皇之地在老師們的血盆大口或櫻桃小嘴之間蹦來蹦去。“留一手”表現出了他的大度與寬容,不置可否,既沒表現出憤怒,也沒表現出欣喜,整個一與老子無關的局外人的態度。他和申校長配對,到現在已經兩年多了,看上去倆人關係不錯,比較融洽,沒出現什麽齟齬。因為對於學校的一切事務,他從不置喙,工作布置有申得隆,執行任務有普通老師,他就做一個冷眼旁觀者,你做得好他鼓掌,做得一塌糊塗他也鼓掌,反正鼓掌又不要錢,更不要負什麽法律責任。在申校長下令去吊唁他死掉的母親有前一天,“留一手”突然暈倒在辦公室,當老師們一個一個在申校長媽媽的棺材前悲哀地焚香燒紙,“教務大臣”石大財和“財務大臣”唐海龍甚至還擠出了兩滴如喪考妣的眼淚的時候,“留一手”正躺在衛生院裏的病床上打點滴。當他從舒曉峰口中得知我大光其火,拒絕為申校長死掉的老娘做“孝子”並且當場表示不去參加什麽葬禮的時候,,他偷偷地從衛生院溜到我的房間,給我帶來了一盤花生米一碟熟豬頭肉和一瓶啤酒,外加一包香煙,話也不說一句,又偷偷溜迴衛生院,繼續“生病”去了。我對他的好感由此而來。

    “一個人在看書啊1?小舒老師呢?”

    “留一手”一走進來,就掀了掀嘴唇,向我展示他美麗的大黃牙,臉上露出幾絲難得的笑容,目光魚兒一般在我的蝸居裏遊了一圈,擱淺在我的那本小說上。我與舒曉峰同居三樓的一套房子,我住外間他住裏間,共用一不是廚房的廚房——說它是廚房,是因為有一個用泥磚砌成的單灶,說它不是廚房,是因為除此之外,什麽東西也沒有了。我們從不在此做飯,隻不過偶爾象征性地在此泡泡方便麵而已。最近舒曉峰常常夜不歸宿,據說是桃花在秋天開放,他的運氣來了,勾搭上了郵電所一靚妞,那靚妞到底靚不靚,我沒見過,不好妄加評論;又據說他與附近一村子的一美少女打得火熱,村子裏的那座山洞都快變成他們的洞房了——所謂“洞房花燭夜”也許正來源於此吧。那美少女我也沒見過,也不好評頭論足。但他經常徹夜不歸卻是事實。我與舒曉峰雖說共處一室,關係也好得不得了,甚至有人說我們是共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好得就像一個窩裏的兩隻麻雀,可他在我麵前,對他的“紅顏知已”也僅限於漏那麽一絲口風,故弄玄虛,常常引得我垂涎三尺,勾起我無限的遐思,恨不得我叫舒曉峰,他叫羅網。

    “舒曉峰?他現在可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嘴巴還沒擦幹淨,影子已經見不著了。好像是墜入情網了吧?”我合上書,看了他一眼,話中帶著一點點醋意。

    “墜入情網!?”

    “留一手”眨了眨眼睛,不相信地搖了搖頭:“他會墜入情網?你說鳥兒水中遊魚兒天上飛我相信,說他舒曉峰墜入情網------哼!”

    他這一哼字帶著濃濃的鼻音,像一塊石頭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砸在地上。其實我自己對舒曉峰“墜入情網”也不敢相信,他是一個隻求廣種不求薄收的主,“弱水三千”,如果有可能,十瓢八瓢他照喝不誤,“隻取一瓢飲”對他來說那簡直就是侮辱。反正他四處撒網八方釣魚,他也不在乎網到的是草釣到的也是草,甚至被網縛住了手腳釣鉤鉤住了鼻子鮮血長流,仍前仆後繼樂此不疲。他把追逐女人當作一項偉大的事業在經營,但他與事業家不同,人家追求的是結果,他享受的是過程。他把我們學校的尚未婚嫁的女老師(除了楊燁)追了個遍,討得幾頓臭罵之後,目光轉向校外,好像頗有收獲,前麵說過的“靚女”和“美少女”就是其中之二。楊燁能逃脫他的魔掌幸免於難,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麵子手下留情放她一馬。他對我那種羞羞答答、想說不敢說想追不敢追的“偽君子”作派極為反感,曾聲嘶力竭地號召我“哥哥你大膽往前走”,聲淚俱下地慫恿我“說出你的愛”,慷慨激昂地鼓舞我“愛情需要厚臉皮”,讓我拿出自己所特有的油腔滑調牙尖嘴利吊兒郎當,對楊燁窮追猛打進行外科式手術地毯式轟炸,直到她跪地求饒俯首稱臣。他甚至還給我分析“當前的形勢”,認為現在是“戰國時代”,狼煙四起諸侯混戰,外有強敵“稅務局”與“派出所”環伺,內有周勇波虎視眈眈蠢蠢欲動,偶爾還有不明身份的“遊擊隊員”放冷槍,你如果冷眼旁觀,趴在草叢中唿天搶地,做你的清秋大夢去吧!你隻有加入戰團,混戰之下,你還能瞅準時機,展開你的“淩波微步”,擄得美人歸。他的慷慨陳詞,攪得我熱血沸騰豪氣幹雲,馬上就在心裏給楊燁寫了一首好詩,準備向她射出溫柔且致命的一箭。但他接著提出的“當前的任務”,又把我丟入了冰窖裏。他說鑒於對手不是帥哥就是酷男,風度翩翩如玉樹臨風,你要想獨占花魁,當前的主要任務就是增高加肥,小巧玲瓏是男人的大忌,沒有高大的身材寬闊的肩膀,小鳥如何依人?增高你可以買幾雙增高皮鞋,略增高度大有作為,但至於加肥嘛,嘿嘿,你又不是女人的乳房------看來你隻好望梅畫餅啦!!他說這話的時候,邪勁十足,一臉的調侃。不要灰心喪氣!他最後安慰我說:現在獵物四顧茫然尚未表態,也沒有明顯的感情傾向,你不要看“稅務局”和“派出所”好像風光無限勝券在握,但風雨飄搖之中,誰也沒有絕對的取勝把握。隻要你發揮你油嘴滑舌無所畏懼看破紅塵之長處,追她,刀切豆腐,小菜一碟!說完這些話之後,他就屁股一拍,一溜煙地逃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在哪裏癡癡地迴味、體會它的精妙之處。

    我知道“留一手”來到了我這兒絕不是和我討論舒曉峰是否墜入情網的問題。上午申校長的狼嚎想必他也一定聽到了,事情的起因他也許有所了解,至於楊燁的那一巴掌,他是否聽到了響聲呢?

    “看什麽書呢?”他見我沒說話,問我。

    我舉起書在他眼前晃了幾晃。“《上帝知道》?這不是寫了《二十二條軍規》的美國黑色幽默作家約瑟夫•海勒的作品嗎?我看過,很有意思!”

    我瞪大了我的小眼睛。這老頭子讓我有一種驚豔的感覺,他那顆大黃牙此時在我眼裏成了千金難買的非洲象牙,臉上的麻子簡直就是李白的“黃河之水”蘇東坡的“點點是離人淚”。自從來到這所學校,認識了劉一壽,並且贈給他“留一手”這一美號以來,我從沒看見他讀過什麽詩看過什麽小說,他家的書櫥也隻不過放了幾本諸如《領導的藝術》《中小學教師道德修養》《厚黑學》及一些領導人文選之類的書,純文學的書籍難覓蹤影。這樣的人也知道約瑟夫•海勒?

    “你看過?你認為大衛王那放縱與戰鬥、歡樂與憂傷的一生------”我頓時來了興致。其實書中的其它情節我也不在乎,我最看好拔示巴勾引大衛王的手段。我常常幻想我是大衛王,如果楊燁是拔示巴,她會不會在屋頂上洗澡,來挑逗我的激情呢?

    “其實,它也隻不過講了一個衝突的故事------”說到這裏,他突然話鋒一轉,問起了我的年齡:

    “你今年二十五歲了吧?”

    我剛沉浸在被拔示巴勾引的快感中,又被他這一句搞得索然無味。我懶洋洋地瞅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迴答說:“是啊。”上帝知道,我的年齡也值得他惦記!?

    他盯著我沉默了一會兒,研究了我大概有那麽一兩分鍾,笑了笑,說:

    “你還沒女朋友吧?我給你介紹一個,她對你比較有意思------”

    我屏住了唿吸。楊燁?她對我比較有意思!?我心跳加速,血液沸騰。

    “宋老師------你難道沒看出來?”

    我長舒了一口氣,大失所望。宋萍萍,這是一個嚴肅有餘活潑不足、說美不美說醜不醜差強人意的女人。她不苟言笑卻又追求時髦,上蒼賜予的眉毛與嘴唇常常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在我看來,那自然生長的眉毛雖然不是什麽柳葉或新月,但至少還充滿靈性,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活力。她偏偏要把它們連根拔起徹底清除,然後用筆描出一痕圍堵長江黃河的半弧形大堤,死氣沉沉又沒有一點超乎尋常的想像力;而嘴唇就更可憐,好像是一塊試驗田,今天栽種玫瑰明天移植紫羅蘭,洗去鉛華之後,展現在你眼前的,已是滿目瘡痍幹裂粗糙的一塊貧瘠的土地。舒曉峰曾嘲笑她“西緒福斯式的勞動”隻不過為人們製造出了“美的骷髏”,在追她的時候,不無幽默地送給她一特大號狼毫筆,結果招來她的一盆狗血。她原本在縣城二中教書,不知什麽原因調到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山村中學。據說她是因為感情挫折,逃到這兒來舔傷口,但沒人能從她嘴裏尋得一點蛛絲馬跡。我曾試圖用我的油嘴滑舌旁敲側擊,可所到之處,都是死水一潭,沒起一點波瀾。我對她說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喜歡,她好像也和楊燁一樣,對我沒一點好感,每每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頂多張張她的嘴叫我一聲而已。在辦公室裏,她坐在我的斜對麵,和我說話極少,我本一耐不住寂寞之人,天生的輕浮與浪蕩,有時沒話找話的去招惹她,她有一搭沒一搭地,也沒表現出多大的興趣。隻是我和舒曉峰插科打渾的時候,她和楊燁一樣,偶爾也忍俊不禁,從她那480度的鏡片後麵向我射出兩道風擺荷葉般的目光。像她這種也許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經曆的女子,至少從表麵一看來,對於感情的來臨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喜,甚至表現出了反感,舒曉峰就是最好的例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的寡言少語就是對她最好的詮釋。我能闖入她的心裏,激起她蟄伏的情愫嗎?

    我對“留一手”的話半信半疑。但不管怎樣,我並不在乎宋萍萍對我如何。我在意的是楊燁,她的一顰一笑都是如此的充滿詩情畫意,一次不經意的皺眉,我都要“一日三省吾身”,一縷微笑,我都會如沐春風,“三月不知肉味”。我婉言謝絕了“留一手”的好意。

    “我------我還年輕,不想過早談論男女之情——至少在三十歲之前。”

    如果舒曉峰聽到這句話,一定會笑掉他的大狗牙,還會順勢給我一拳。我自己也不相信這麽一句厚顏無恥的話會從我的嘴裏溜出來。我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蕩漾的春心了,隻不過我這陋巷無法吸引遊人的拜訪,隻能幻想從天上飄下來一兩朵桃花落在我的頭上——其中一朵必定是楊燁的。在其它女人麵前,我可以口惹懸河滔滔不絕,像一頭叫驢。但不知為什麽,在楊燁麵前,我隻能做一頭不善言辭的綿羊,偶爾用“咩咩”的叫聲來博取她的嫵媚一笑。

    “留一手”也沒有糾纏在這與他無多大關聯的話題上,極其自然地聊到了我與申校長的矛盾。他對申校長的所作所為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慨,對我和申校長的抬杠大加讚賞,特別是對我不畏權貴大義凜然的精神推祟備至。

    “人就應該有點骨氣!”他最後說,“在你的背後,有人在支持你。你並不孤獨!站直嘍,別趴下!”

    他說完這話,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滿臉的麻子寓意深刻,像尼采自殺時某一句充滿哲理的臨終遺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狙擊愛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紅心蘿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紅心蘿卜並收藏狙擊愛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