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陣法,放下封禁,窄小的石室很快就陷入了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顧浚趺坐於地,耳畔是鮮血流過血管的聲音,咕嘟,咕嘟,咕嘟……帶著蓬勃的生機和躍然的活力。他的心跳聲平穩又有力,光是聽到這單調的聲音,就能想象得出來心髒的主人擁有多麽強大的力量。


    他伸出手,觸碰到了心髒的位置。皮肉被生生破開的沉悶撕裂聲響了起來,他的手穿過皮膚,穿過肌肉,穿過錯綜複雜的內脈,停在了那顆不斷跳動的心髒前。


    沿著深入胸腔的手臂,鮮血如同急雨般淋漓而下。顧浚的臉上平靜無波,他似乎感覺不到痛苦,也絲毫不在意自己滿身血汙。


    手指攏住那顆心髒,隻要這麽輕輕一握,一切就一了百了了吧。


    他用了最大的意誌才壓抑住答應葉舒的衝動,聽到那句話時,胸腔中滿溢而出的喜悅讓他幾乎眩暈,但下一刻,他就清醒了過來。


    師父一定會失望吧,想到葉舒臉上那帶著懵然的神色,他早已消失的痛覺又在這一瞬間迴到了身體裏。


    這就是夙願得償的味道啊,顧浚還記得自己曾經和尤老頭說過的話——


    求不得,又該如何?


    或許終有一日,我會有求得的那一天。


    如今,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卻隻能忍著滿心痛楚,將所有渴盼與狂喜掩藏在麵具之下。因為他可以傷害任何上,卻獨獨不能傷害葉舒。


    在葉舒全身心的信任下,遺留的是巨大的危險與隱患。顧浚無時無刻都在害怕,怕自己再也壓抑不住那些惡意,做出讓他追悔莫及的事。


    他已不知自己的手上沾染著多少無辜之人的鮮血,是的,無辜。清醒過來之後,他並不後悔,卻也知道那些人不該死。


    如果師父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一定會很失望吧。顧浚不敢去想象那樣的一天,他甚至連麵對葉舒的勇氣都沒有。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必須要遠離葉舒。困鎖在囚籠中的惡意瘋狂滋生,隻有遠遠地離開她,才能讓顧浚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


    而那惡意已經是無法根除的東西了,他的玉宮中,一枚黑色的種子長在正中央。嫉妒、瘋狂、嗜殺、殘酷……世間最黑暗的情緒都混雜在那粒種子裏,就像陽光永遠也照不到的陰暗角落。


    種子日漸長大,它冒出新芽,抽出枝椏,終有一天,會徹底占據顧浚的心身。


    這就是心魔之種。


    心魔之種由心魔變化而來,其中蘊含著極為強大的力量,可以讓人的修為飆升,法力獲得成倍增長。與此相對的,修士也會在魔念中愈發沉淪直至萬劫不複。


    每個人其實都有心魔,隻不過對道心圓潤無暇的修士來說,心魔是不會有作祟的機會的。但心魔之種卻不同,它可以被當做一種強大的武器,隻要將其打入修士體內,就可以引動修士的心魔,繼而將修士滅殺。


    尤其是心魔深重的人,若是被注入心魔之種,甚至會爆體而亡。就是靠著這粒黑色的種子,顧浚輕而易舉地將韓景炸成了粉碎。


    上古金仙大戰後,許多道統就此失傳,包括曾經讓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天魔道人一脈。顧浚和所有人一樣,都以為用心魔煉製心魔之種的方法徹底消失了,直到時之秘境中,謝琰將一粒種子打入了自己體內。


    謝琰打算用那粒心魔之種吞噬顧浚的元神,卻沒想到顧浚竟然硬生生地熬了過去,反而將心魔之種融合,變成了他自己的魔種。


    這粒種子在他體內生根發芽,愈發壯大。或許唯一的根除方法,就是殺了他。


    安靜的石室內,鮮血流淌的滴答聲仿佛喪鍾。顧浚的手緩緩收緊,撲通、撲通、撲通……心髒跳動得越來越慢,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小浚。”顧浚渾身一顫,捏緊心髒的手指停住了,他聽到那個溫柔的聲音繼續在門外道,“我明天就下山啦,這樣就能盡快從妖聖古地趕迴來,哈哈哈……”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著,“嗯,是不是很傻缺……你其實是在拒絕我吧。”


    葉舒停頓了一會兒,就在顧浚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時,她忽然大聲道:“但我是不會放棄的,我要重新追求你,我……我喜歡你!”


    她之後的絮叨聲顧浚已經聽不清了,五指頹然地鬆開,顧浚無力地躺在地上苦笑了起來。舍不得啊,想要靠近她,擁抱她,和她永遠在一起……


    好想要,把她徹底弄壞……


    ☆、212|5.13城|家


    “小衍,你當初是怎麽追求到曲舟的?”


    提到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曹衍立刻眉飛色舞起來。他開始興致勃勃地給葉舒講述自己和傅曲舟的戀愛史,結果發現葉舒一臉心不在焉。


    “師父。”曹衍鼓著包子臉,“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啊?啊!”葉舒猛然反應過來,“抱歉,抱歉,我剛才在想其他事。”


    她和曹衍正在去往扶餘洲的飛宮上,因為求婚被拒,顧浚留在門中閉關,和葉舒一起去妖聖古地的隻有曹衍和寧玉堂。


    “嗚嗚……”帶著惺忪睡意的低吟聲從葉舒的袖子裏傳出來,哦,對了,還有正在葉舒身上蹭來蹭去的敖飛光。


    古地是龍聖與鳳聖兩大妖聖的埋骨之處,既然有鳳聖遺骸,說不定也有龍聖遺骸。抱著這樣的念頭,葉舒當然要讓擁有龍族血脈的寧敖二人也去撿撿便宜。至於青辰三人,實力稍遜,妖聖古地神秘莫測,還有嬰桑這個未知因素在,為他們的安全著想,還是留在門中比較好。


    隻是這一路上葉舒總是心神恍惚,就連神經大條的曹衍都察覺出了不對勁。


    “師父,你怎麽了?”


    葉舒笑了笑:“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


    自己和顧浚的事,她並不想告訴其他人。雖然完全沒有預料到顧浚會拒絕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思索之後,葉舒又覺得顧浚確實有這麽做的理由。


    畢竟自己這個戀人做的實在是太不稱職了,整日裏忙忙碌碌,大概很少考慮顧浚的感受吧。她已經習慣了那個人總是安靜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後,卻從沒有想過要主動迴頭去看看他。


    葉舒忍不住歎了口氣:“小衍,你覺得我是不是個人渣?”


    “噗!”曹衍一口噴出嘴裏的茶水,“師父,你還沒睡醒?”


    寧玉堂懶洋洋地倚在榻上:“嘖嘖,師父,我以為你早就發現這件事了,原來你今天才明白。”


    葉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要論起人渣程度來,我可比不過你。”


    “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是要辜負那麽一兩個人的。”寧玉堂忽然道,他別有意味地看了葉舒一眼,“隻要早早醒悟過來,至少還有救。”


    “這個臭小子……”葉舒低聲嘀咕了一句,以寧玉堂的精明程度,想必是看出什麽來了。不過他說的沒錯,既然發現了自己做的不夠好,在還有機會挽迴之前,她勢必要去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


    曹衍迷迷糊糊地看了看葉舒,又看了看寧玉堂:“你們在說什麽?是不是小五你欠了師父的靈石沒還。”


    寧玉堂:“……你還是乖乖啃雞腿吧,師兄。”


    半月之後,葉舒一行人抵達了扶餘洲。


    妖聖古地位於扶餘洲的西南偏遠地帶,距離顧浚當初撿到敖飛光的幽澤並不算遠。和荒僻無人的幽澤相比,以妖聖古地為中心,周圍的山川廣澤遍布人煙,扶餘洲幾乎四成的妖族都在周圍聚居。


    而那裏更是九嬰一族的核心勢力所在,數萬族眾占據了距離妖聖古地最近的地盤,並在那裏建造了一座名叫九黎的巨大城市。


    在九黎城的城門口,數以百計的金甲妖修持戟佩劍,他們排成兩列整齊威武的隊伍,將城門嚴嚴實實地拱衛起來。若有人稍稍靠近些許,便能感覺到一股森然凜冽的氣息,這正是九黎城聞名於世的金剛十方陣。


    布置此陣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敵,反而是為了迎客。


    隻有九黎城迎來最尊貴的客人時,才會啟用這從太古時代流傳下來的賓禮。用兩百名金丹修士組成金剛十方針,給予來客最高的禮儀。


    其實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哪裏是迎客禮,說是下馬威還差不多。九黎城是塊人人都眼紅的肥肉,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妖族的大能打過九黎城的主意。而九黎城就是靠著這金剛十方陣嚇退了許多不懷好意之人。聽說之前還有一位妖王被嚇得心神恍惚,當場失態。


    金剛十方陣的運轉方法說來也簡單,不過就是通過陣法勾連古地裏的妖聖氣息。但妖聖的一縷氣息又是何等強大,在那與大道一體的威壓麵前,連返虛修士都會心生震撼。


    今日,九黎城前又一次擺開了金剛十方陣。


    兩百人的隊伍肅然無聲,即使現在陣法未開,並沒有勾連妖聖氣息,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到震懾之意。


    城內的妖族們議論紛紛,幾乎人人都在猜測今天又有哪位貴客要來九黎城。不怪他們八卦,實在是金剛十方陣輕易不會被動用,一旦開啟,隻能是兩個原因。要麽來者與九嬰一族宿冤頗深,要麽是首屈一指的大能。


    “憑他來的是誰,就算是衝霄劍派的天微道君,還不是得在金剛十方陣前低頭。”當下,就有一個妖修得意地道。


    這並非是他誇下海口,當年妖族與人族大戰時,衝霄劍派的一位二劫道君就曾殺到九黎城,結果在城門口被動搖了心誌,因而失去了進攻的最好時機,隻能無奈打道迴府。雖說不知道天微道君與當年的那位道君誰的修為更高,但金剛十方陣的威力可見一斑。


    “會不會是那幾個煩人的老家夥?”


    九嬰一族占據妖聖古地,與其他大妖部族的關係一向不好。眾人口中的老家夥,就是其他幾個部族的妖尊,那幾位妖尊自然也在九黎城的城門口吃過癟。


    眾人紛紛猜測著,有覺得是其他幾位妖尊來訪,也有覺得會不會是嬰桑的好友東虞魔君要來。城內議論得熱鬧非常,有眼尖的修士忽然指著天空:“快看,飛宮!”


    隻見高天之上,一座華美壯麗的飛宮破雲而出。冬日的陽光照射下,飛宮外的靈禁閃爍著熠熠光輝,顯得極為威嚴。


    “看來是人族修士,而且……還是道門中人。”


    隻要稍稍一瞧飛宮的形製,就知道那是玄天閣獨家出品的踞雲踏星飛宮。踞雲踏星飛宮隻售賣給道門修士,價格高昂無比。


    “道門?”眾人不由地吃驚不已。


    要是說起妖族和哪方勢力的關係最不好,無疑是道門。雖說由於雙方和平了許多年,各自間的關係有所改善,但扶餘洲作為妖族的大本營,很少有道門修士敢於前往。更不用說這麽大喇喇地坐著飛宮,好似全然不將妖族放在眼裏。


    “金剛十方陣竟是為了迎接那座飛宮的主人,難道是來尋仇的?”不止是一個人這麽想,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讚同,都覺得來者不善。


    守陣的修士接到命令,要以最高的禮儀迎接貴客,但並不知道貴客是誰。此時一見那飛宮的陣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並非是他們認定了來客不懷好意,來的是道門修士,就算為了妖族的顏麵,也必然要讓那人嚐嚐金剛十方陣的厲害。


    很快,飛宮徐徐降落於地。城門前鴉雀無聲,城內幾乎所有的修士都盯著那座飛宮,想看看裏麵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吱呀一聲,一扇門被打開了。接著,從門裏走出了個紫衣的俊美青年。他懶洋洋地邁著步子,一步三晃地從飛宮上走下來。一見眼前這陣勢,不由挑了挑眉:“喲,排場挺大的。”


    這家夥是誰?


    早有城內的修士看了出來,那紫衣青年隻是個元嬰修士,看他這滿不在乎的樣子,莫非並不知道金剛十方陣的威名?


    領頭的守陣妖修上前一步:“來者何人,可是我九黎城的客人。”


    “算是……吧。”寧玉堂不確定地道,“畢竟是你們的嬰妖尊邀請我師父來此。”


    竟然是妖尊親自邀請?!那妖修與同伴對視了一眼,看來這青年的師父不容小覷。他心念一動,沉聲道:“既然如此,還請道友入城。”


    話音未落,在他的眼神示意下,金剛十方陣便悄然發動。守陣修士的盔甲上泛起爍爍金光,以城門口為中心,整座九黎城如同一隻上古巨獸,散發出恐怖的威嚴氣息。這還隻是金剛十方陣兩成的力量,隻要紫衣青年試圖通過城門,立刻就能被妖聖氣息嚇得尿褲子。


    “哦。”寧玉堂點了點頭,轉身朝飛宮招唿道,“二師兄,別磨蹭了,還不快下來。”說著,他就邁步朝城門走去。


    眼見紫衣青年越走越近,那妖修不由得意地眯起了眼睛。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小白臉,尤其青年說話的語氣漫不經心,哪裏有把他們一眾人看在眼裏。


    “來了來了。”飛宮裏傳出另一個清亮的聲音,“師父還在入定,你別催了。”


    “難道不是你睡過了頭?”寧玉堂低聲嘀咕,他覺得周圍的人好像有些奇怪,為什麽都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望著自己?


    他一頭霧水地穿過了城門,結果,那幫一直盯著自己的家夥就像看到什麽驚駭欲絕的事一樣,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幾乎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唔……”敖飛光在他的袖子裏小聲哼唧,“有熟悉的味道。”


    他說的熟悉,正是金剛十方陣勾連出來的妖聖氣息。這幫妖修哪裏會料到,寧玉堂身具半龍之血,袖子裏還裝著一條真龍。在龍聖後裔的光環加持下,古地裏的妖聖氣息壓根就影響不到他。


    “這一定是個意外……一定是意外……”領頭的守陣妖修喃喃自語,金剛十方陣怎麽可能會奈何不了一個小小的元嬰修士?雖然他很不想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但整座九黎城都看到了這一幕。


    “是不是兩成的力量有些少?”


    “對,一定是這樣!”幾個妖修紛紛點頭。


    此時,飛宮中又出走了一個青年。那青年穿著身月白色的衫子,不似之前的紫衣青年那般憊懶。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四處張望著,沒來由地就讓人對他放下了戒心。


    “這小子看起來傻乎乎的,應該是剛才那個小白臉的師兄。”


    領頭的妖修沉下臉色:“是個化神修士。”他冷哼一聲,“把陣法驅動到五成。”


    其實他很想用十成的力量直接嚇死那小子,隻是這幾人畢竟是妖尊邀請的客人。來布陣之前,妖王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將妖王話裏的意思領會得很清楚——讓來人吃點苦頭,但別弄死了。


    他又一個眼神下去,金剛十方陣的力量便運轉到了五成之多。在眾人帶著輕蔑意味的眼神下,曹衍慢悠悠地朝城門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招唿前麵的寧玉堂:“師弟,等等我,師父還沒來呢。”


    寧玉堂轉過身,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不止是守城的修士,城裏的人也紛紛把瞪出來的眼珠子塞迴去,再一次用那種看好戲的眼神盯著曹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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