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敖成康低聲道。


    敖成康行動不便,葉舒便安排了幾個小道童服侍他。每到這個時候,道童就會進來清掃一遍屋子,敖成康已經習慣了,因此也懶得迴頭,隻一徑看著窗外。


    他生命的前幾十年,正是在這座山上渡過的。那時候的瀟真派是個破落到連道童都沒有的門派,門中隻有寥寥幾個弟子。當時執掌瀟真派的是寧思蓉的師父青雲子,敖成康雖然沒有拜師,但也是他手把手教養長大的。


    青雲子並沒有向他隱瞞自己的身世,敖成康知道,自己是從一顆龍蛋裏孵出來的。那顆龍蛋自青雲子記事起,就已經在瀟真派了,門中的長輩也說不清龍蛋是從哪裏來的。


    這其實也不重要,上古時代之後,龍族已然滅亡。瀟真派的這顆龍蛋,恐怕是一顆死蛋。況且,雖然門中口口相傳這是一顆龍蛋,誰知道是不是真的。


    青雲子沒有把那顆蛋當一迴事,師門衰落至此,他最在意的還是該如何振興瀟真派。誰知天意弄人,就在他不知不覺之中,龍蛋竟然孵化了。


    敖成康就像敖飛光一樣,對剛出生時見到的青雲子十分依賴。青雲子給他取了名字,思來想去,還是沒讓這條小龍拜師。


    這恐怕是滄元天唯一的一條龍,青雲子深知此事重大,如果被人得知,瀟真派說不定就有滅門之禍。他小心翼翼地隱藏敖成康的身份,門中除了他自己,沒有一個人知道。


    敖成康漸漸地長大,青雲子也日益衰老。直到那一天,他預感到自己即將坐化,將敖成康喚到了麵前。


    “成康。”老人慈和又不舍地看著他,“我就要走了,你被困囿了這麽多年,如果想要離開,那就啟程吧。”


    敖成康是驕傲的龍族,離合山上一個小小的沒落門派,又如何盛的下他的豪情壯誌。


    但敖成康最終還是沒有走,他看著青雲子咽了氣,接替掌門之位的是青雲子的首徒寧思蓉。青雲子一死,門中僅剩的幾個弟子也一哄而散,那座陳朽的大殿中,隻有寧思蓉和敖成康留了下來。


    敖成康知道,青雲子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振興瀟真派。他想,我總有一天要走的,但至少要幫你完成這個心願。


    這並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實現的願望,在敖成康的努力下,瀟真派總算有了起色。門中的弟子開始變多,瀟真派在離合山也有了一些小勢力。


    他離開的時間不斷推遲,敖成康總是告訴自己,再等一等吧,等到門派的勢頭更好了,他就動身去扶餘洲。


    後來,他與寧思蓉結成了道侶。寧思蓉很愛他,敖成康也十分敬重自己的妻子。就這麽在離合山紮根,其實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就在敖成康沒有察覺的時候,他與瀟真派的羈絆越來越深。或許他已經不再是為了青雲子而努力,而是為了自己。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成婚之後,他和寧思蓉的矛盾卻加深了。


    寧思蓉天性淡泊,更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她不理解敖成康為什麽要為了爭權奪勢而疲於奔命,敖成康則惱怒於寧思蓉這個掌門的不稱職。為了尋訪遺府秘境,敖成康可以連續幾年不迴家,但寧思蓉隻希望丈夫能全心全意地陪著自己。


    他們的爭吵越來越頻繁,最後甚至到了一見麵就要爆發的地步。


    敖成康失望又憤怒,瀟真派在這樣一個掌門的手裏,怎麽可能會有重振旗鼓的希望。


    終於,在最後一次讓兩人心力交瘁的爭吵中,敖成康離開了。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迴來。


    敖成康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有會重歸離合山的一天。再踏進這方熟悉的山水時,他從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廢人,而瀟真派,已然重綻光輝。


    迴來的那天,他去祖師殿給青雲子上了一炷香。斯人不可追,山水仍猶在。


    敖成康歎了口氣,他微微挪動了一下輪椅,這才發現進來打掃的小道童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來。他奇怪地轉過頭,隻見門邊站著一個身穿藍色雲紋道袍的俊美青年,朝敖成康扯出一個笑來。


    “你是……”敖成康竭力克製話音裏的激動,這青年和寧思蓉長得有七分相似,難道就是他的兒子?


    寧玉堂默默地吐出一口氣,他挑了挑眉:“阿爹?”


    “我……”敖成康囁嚅著嘴唇,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你可千萬別哭啊。”寧玉堂笑嘻嘻地道,他快走幾步,伸手握住敖成康的胳膊,“喏,咱們父子倆第一次見,知道你想我,我就勉為其難地讓你摸一摸吧。”


    “臭小子。”傷感的氣氛在寧玉堂的插科打諢下衝淡了許多,敖成康麵對這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兒子,一開始的疏離和尷尬也很快消失。


    他離開瀟真派時,根本就不知道寧思蓉已經有了身孕。更加沒有料到寧思蓉會在寧玉堂還沒滿月的時候就拋下兒子,去扶餘洲尋找自己。


    但他不怪寧思蓉,雖然敖成康恨極了那個女人。隻在這件事上,最錯的是自己。


    敖成康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多話的時候,他絮絮叨叨地和寧玉堂說著這麽多年來自己的經曆,寧玉堂一麵聽,一麵也把自己的生活告訴了敖成康。


    他進來的時候還是清晨,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聊到了黃昏時分。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寧玉堂站起身,在他走到門邊時,他忽然迴過頭,“阿爹,你和阿娘……還是和離吧。”


    #


    “你已經決定了?”葉舒鄭重地看著寧玉堂。


    “不是我決定了,是他們倆決定了。”寧玉堂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雖然他的神色漫不經心,但眼神中的惆悵卻沒有逃過葉舒的眼睛,“既然矛盾那麽深,分開對他們倆都好。”


    敖成康和寧思蓉的矛盾,就算沒有嬰三做下的那件事,也不可能消弭。說白了,這對夫妻的三觀都沒能合上,非要強逼他們在一起,隻會害人害己。


    寧思蓉愛上敖成康,或許是少女懷.春,或許是年少輕狂,等到他們成親後,才忽然發現,原來兩人並不合適。


    現在寧思蓉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春.天,敖成康也早已對她失去了感情。但是,敖成康到了瀟真派後,卻沒再表露出自己對寧思蓉的恨意。寧思蓉也疏遠了嬰三,雖然她暗地裏還是為嬰三擔心,至少表麵上看不出來。


    寧玉堂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父母這麽做的原因。


    “老實說,我覺得他們沒必要對我愧疚。”寧玉堂無所謂地道,“我長到這麽大,一直都挺快活的。”


    至於因為這愧疚維持夫妻表麵上的平和,寧玉堂更加不會同意。


    “咱們修道之人,講究從心所欲。所以,還是和離吧,對誰都好。”


    葉舒感歎道:“你也長大啦,不管是什麽決定,師父都支持你。”


    “那敢情好。”寧玉堂笑嘻嘻地湊過來,“嬰三的事,師父是不是幫徒兒解決一下?”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葉舒笑罵了一句,“這事我可做不了主,雖然在扶餘洲的時候,嬰三一心想和師叔祖成婚,但現在情況有變,也不知他是不是不改初衷。”


    畢竟那時候嬰三是赫赫有名的妖王,權勢在握。現在他淪為階下囚,小命還在葉舒手裏攥著。要是他覺得翻身比結婚重要,葉舒也沒辦法逼他和寧思蓉隱居。


    很快,葉舒就知道自己錯估了嬰三。寧思蓉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沒想到嬰三竟然與她一拍即合。嬰三連猶豫都沒猶豫,聽說寧思蓉要和他隱居山林,身無掛礙地去過二人世界,嬰三大喜過望。親娘也不要了,部下也不要了,連修為都可以不要了。


    葉舒目瞪口呆之下,也沒把嬰三的修為廢掉。而是讓他立下道心誓言,絕不能與瀟真派為敵。就這麽兵不血刃地解決了九嬰一族的又一位大將,葉舒心情大好,還十分貼心地為寧思蓉和嬰三選擇了隱居的好地方。


    放在九易洲她不放心,瀟真派的敵人太多,寧思蓉這樣的性子,難保不會被人利用。


    之前在宣吳洲的時候,葉舒為了保護陸錦繡,讓她去了自己手中的一個洞天世界。那個洞天是葉舒用來給門中弟子曆練的,瀟真派在其中經營的勢力已經重新被扶了起來,讓寧思蓉去那裏生活,倒是十分適宜。


    和寧玉堂商量過後,寧思蓉和嬰三也表示沒有意見。葉舒又在洞天裏給他們擇了一處山清水秀的修煉福地,他們兩人款款收拾了包袱,沒幾日就雙雙把家還了。


    寧思蓉走後,敖成康的精氣神像是一瞬間都迴來了。他以前在瀟真派的時候,寧思蓉這個掌門不理事,門中倒有大半事務都是他操持的。葉舒有意讓敖成康做瀟真派的長老,將庶務堂分為內務和外務,分別交由他和虞懷季打理。


    寧玉堂對此很讚同,敖成康雙腿被廢,雖然葉舒有意幫他複原,但一時還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以他的年紀,在妖族算是壯年,總不能就這麽困在山上養老吧。給敖成康找點事做,不僅是幫虞懷季分擔事務,更是為了讓敖成康的心境能開闊起來。


    敖成康雖然板著臉,一副“我這是勉為其難答應”的樣子,但葉舒看的出來,他其實樂意的很。


    瀟真派日益壯大,門中的事務也千頭萬緒。葉舒剛把這場狗血大戲解決好,又接到了觀瀾派發來的訃聞。


    就在前幾日,原虛道君隕落。他坐化之前,替觀瀾派選出了新一任掌門,前任掌門容興被發配到觀瀾派設在浩瀚海的極淵深獄,不過他還沒走到,就被人暗殺在了半途中。


    這件事不是葉舒做的,容興做了這麽多年的觀瀾派掌門,結的仇家絕對不止瀟真派一個。看了隨訃聞附來的信後,葉舒懷疑,這說不定是原虛道君命令人做的。


    信是原虛道君寫的,中心思想隻有一個。葉舒的仇也報了,觀瀾派也沒落了,還請她高抬貴手,不要對觀瀾派趕盡殺絕。


    原虛道君把姿態放的很低,甚至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


    葉舒拿著信和顧浚感概:“原虛道君也不容易,他死之前來這一手,我不能不給他麵子。”


    其實葉舒也沒想把觀瀾派怎麽樣,畢竟弱者總是遭人同情的,她若是逼的太緊,說不定就有正義之士要跳出來了。


    顧浚淡淡道:“說這些煩心事做什麽,觀瀾派已是明日黃花,師父無需在意。倒是二師弟,真的要同意他去隱玄境?”


    葉舒想了想:“他已經是元嬰修士了,隱玄境的修士雖多,但局勢可比九易洲簡單多了。”


    所謂隱玄境,是滄元天十分有名的一個洞天世界。洞天乃是洞玄以上的修士開辟出的小世界,一個小世界若能衍化完成,與本方大世界其實是一樣的。


    滄元天現存的洞天,全都是上古時的大能開辟而來。經過上古金仙大戰後,大部分洞天都已破滅,剩下的小部分完好洞天,除了尚未現世的,基本被各大勢力瓜分殆盡,但隱玄境是例外。


    隱玄境的衍化早已成熟,在本方世界還困囿各種爭鬥民不聊生的時候,隱玄境默默地發展,修道勢力迅速增加。等到本方世界的世家騰出手來,想將隱玄境據為己有,才發現隱玄境的修士已然不可小覷。


    經過幾次失敗的攻伐後,隱玄境的獨立地位愈發牢固,從而成為了三洲四海外的又一塊土地。


    通往隱玄境的入口就在南象海,入口處設有禁製,元嬰境界以下的修士才能進入。這也是葉舒放心讓曹衍去隱玄境的原因,就算有人想不要臉地以大欺小,也沒辦法出手。


    葉舒雖然心疼徒弟們,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把他們永遠護在羽翼之下。曹衍和傅曲舟結嬰的時間都不長,讓他們去隱玄境曆練一番,也是好事。


    “師父,你覺得鴻宣的話可信嗎?”顧浚微蹙著眉頭。


    “他的用意我看不出來,但他在玉簡裏說鵷鶵和鸑鷟在隱玄境,我相信是真話。”


    那天晚上,青辰來找葉舒,將鴻宣留給他的玉簡給了她。


    那玉簡是鴻宣在北冥海與青辰交手時,偷偷塞進他手中的。青辰一直不動聲色,直到迴山後方才拿了出來。


    “他若是假意投靠嬰二,在玉簡裏留下重要的信息,自然是為了幫助小衍。他的投靠要是真心的,隱玄境一事就會是陷阱。而這個陷阱做的不真,小衍也不會踩進去。”


    所以,鵷鶵和鸑鷟必然在隱玄境。如果曹衍順利地找到了他們,就說明鴻宣是個被誤解的臥底。要是遭遇意外,那鴻宣的心機深沉,可見一斑。


    “不管是真是假,小衍不可能不去。”葉舒道,“這個險必須要冒。”不說別的,就算是為了青辰,曹衍也得走一趟隱玄境。


    葉舒私心裏,其實不希望曹衍和鳳族牽涉太深。但眼看事情已經不為她所控製,她也隻能順其自然。


    她暗自嘀咕了一句:“莫非這就是小衍原本的龍傲天之路,他是要成為統領妖族的男人?”


    於是幾日之後,剛剛脫單的曹衍,就帶上女朋友和基友,趕赴南象海。


    葉舒已經越來越習慣徒弟們離開自己,在外闖蕩了。細細想來,也隻有萬年宅男顧浚,從沒有長時間和自己分開過。葉舒以前不明白,後來才知曉,他隻是想默默地守著自己罷了。葉舒曾經以為那是孩子話,但那其實是顧浚的諾言。


    她站在秋日的桃樹下,忽然想起了發生在扶餘洲的那個吻。滿目的蕭索與清冷,在這一刻都染上了溫柔的繾綣。


    “小浚。”


    顧浚迴過頭,發現師父正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後。她伸出手,在青年略帶驚訝的眼神中拽住他的衣襟,將他的腦袋按了下來。


    “這是給你的獎勵。”葉舒眨眨眼。


    他們隻隔著半寸的距離,鼻尖碰著鼻尖,眼睫輕觸眼睫。葉舒的笑容像是甜蜜的蜂糖,她閉上眼睛,輕輕吻了上去。


    ☆、180|5.8|城


    一場急雨過後,天很快涼了下來。雖說修道之人寒暑不侵,但在一片蕭瑟的秋景中,瀟真派還是顯得冷清了些許。


    這樣的時節,山上的弟子們都喜歡窩在洞府裏安安靜靜地修煉。談情說愛的,切磋鬥法的,這會兒好像都失去了那股活力四射的激情,變得懨懨起來。


    葉舒今天的心情卻很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敖飛光龍角上的茸毛,笑眯眯地哼著小曲。


    顧浚坐在一旁,有些酸溜溜地道:“三師妹今天迴山,師父很高興吧。”


    “那是當然的。”葉舒絲毫沒有注意到顧浚充滿羨慕嫉妒恨的黑臉,“小霜也真是的,一年到頭在外麵遊曆,也不迴來看看我這個師父,是不是嫌我老人家話多。”


    顧浚哼了一聲:“依我看,三師妹應該是覺得師父你太熱情了,每次她一迴山,你就抱著她不撒手。”


    葉舒訕笑著,這會兒,就算是傻子也能聽出顧浚話音裏的醋味了,她提議道:“要不你也離家走出十天半個月?我保證你一迴來就抱著你。”


    顧浚:“……”


    大概是重生之人都會有的特性,蘇於霜自從結成金丹,能獨自在外遊曆後,就開始掃蕩一切自己知曉的密境遺府。她就像一隻兢兢業業的土拔鼠,每一次迴山,都能帶迴數量驚人的法寶靈材。就算瀟真派現在已經富得流油了,蘇於霜依舊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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