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睛,任由那點微弱的溫暖落到臉上,仿佛伸手夠到了貨架上的盒子了一樣。能夠迴去的話,一定一口氣買它一大箱。


    眼前的昏黃突然被什麽幹擾了一下,似乎是一點灰淡的影子掠了過去。


    這裏的冬天十分寒冷——她敢這樣裹著被子躺著地上,完全是靠了地龍的鼓勵——極少有鳥雀敢留下來過冬。


    她眯著眼睛和已經沉下去大半的太陽對視了一會兒,爬坐起來,試探地喚了一聲:“方硯?”


    屋子裏靜悄悄的,屋外也隻有斷斷續續的風聲。


    大約是真看錯了吧,邵萱萱裹緊被子,正要站起來迴床上,門扉卻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她扭過頭,就看到門縫那裏出現了一角青灰色的袍子,一動不動,像是從來都站在那裏沒有移動過一樣。


    “噯,”邵萱萱笑了一下,“你今天不用跟著他啊?”這個他,說得自然是秦晅。


    方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天不是我輪值。”


    邵萱萱“哦”了一聲,想了想,又坐了迴去。方硯也不催促,就那麽站著,她仰頭也好,往前努力探去也好,看到的始終就是那一點靴子、衣袍的影子。


    肩膀以上因為背光的緣故,模糊成一片,更不要說想看清表情。


    “你能不能也坐下來呀,”邵萱萱揉了揉脖子,“我看不清你的樣子,總仰著頭和你說話也好累。”


    門外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接著便是衣料窸窣的聲音——他也靠著門坐了下來。


    夕陽從他右邊的臉側照過來,半邊臉明媚,半張臉朦朧。


    邵萱萱沒辦法靠到門上,隻好倚靠著最近的椅子:“謝謝你啊,這個時候還敢來看我。”


    方硯扯了扯嘴角,“你還好吧?”


    邵萱萱搖頭:“不好。”隨即又道,“你還是走吧,萬一被他看到……那種人心理那麽陰暗,連累到你就不好了。”


    方硯想要反駁,張了好幾次嘴,還是把嘴巴閉上了。


    兩人便這麽默默無言的坐著,一直到太陽徹底落下,更鼓一聲接著一聲傳來,方硯才起身離開。


    邵萱萱有時都疑心他是不是屬貓的,第一次見的時候也是,水聲欸乃,連他怎麽到船上的都不知道。


    宮人進來點燈時,她還坐著沒動,倒是把那宮人嚇了一跳,一邊趕來扶她一邊慌慌張張地說:“聶姑娘你怎麽坐在地上呀!”


    邵萱萱由著她把自己扶起來,揉了揉酸脹的膝蓋。


    房門再一次“吱呀”被推開,先進來的是張舜,端著還冒熱氣的飯菜,隨後才是一身寒氣的秦晅。


    “聽說你早上不肯吃飯?”他的語氣譏誚極了,“那麽今晚也不打算吃了?”


    邵萱萱由著宮人扶著坐到椅子上,偏頭沒去看他。


    秦晅揮手讓人下去,也拉了把椅子坐下來。


    邵萱萱突然就覺得挺沒意思的,自己都這麽大一個人了,跟一個隻有十七歲(至少這具身體年齡很小)的神經病置氣。


    因為被狗咬了,所以幹脆連飯也不吃了?


    怎麽想都是虧的!


    秦晅正在想著怎麽讓她願意張口吃飯呢,突然就見她拖著不大靈巧的步子,在桌前坐下,拿了筷子開始大口大口吃飯。


    秦晅已經到了嘴邊的一大串話,登時就又咽了下去。


    他皺眉看著她沉默著狼吞虎咽,一點兒跟自己說兩句話的意思都沒有,心裏愈來愈不舒服。


    餓著肚子,坐地上都可以跟人聊一個下午,對上他秦晅,就無話可說了?


    *之間的那點聯係似乎並沒有將他和邵萱萱的距離拉近,也一樣沒有將邵萱萱和方硯徹底隔絕。


    如果是他秦晅喜歡的女人,即便一個指頭都是不能給人碰的!


    沒想到方硯這麽大方,也沒想到他膽子這麽大,居然敢偷偷背著自己到這裏來“探監”。


    這女人,不夠聰明、不夠機靈、不夠剛烈、不夠堅定,昨天還義憤填膺地認為自己是被“強(和諧)暴”的,甚至早上都還在絕食,下午方硯來站這麽會兒,突然就雨過天晴,願意配合著好好吃飯了。


    但是秦晅看出來,她吃的是飯,夾的是菜,唯獨他這個給她提供了住所和食物的人,是被她完全忽略了的。


    以為這樣就算是報複我了?


    幼稚!


    秦晅“哼”了一聲,起身離去,腳都邁到門口了,又指桑罵槐似的抱怨:“張舜,以後這種小事就不用來跟我說了,她這種膽小鬼怎麽會餓死,嚇死了還差不多!”


    邵萱萱抬手就把手邊的釉彩折枝纏花瓷壺給砸了,乒乒乓乓聲音響了一串,又繼續低頭吃起東西來。


    砸的不是我的東西,吃的也不是我的東西,完完全全不心疼。


    可以直接砸秦晅臉上就更好了。


    秦晅聽出了她舉動裏的愉悅,腳步更加憤懣,差點就轉頭迴來教訓人了。


    張舜看出他心情不佳,但這情況本身又十分尷尬,他實在插不進嘴的,隻好小聲勸道:“殿下息怒,聶姑娘畢竟是個女流,耍耍小脾氣總是有的,別同她一番見識。”


    秦晅猛然,頓住腳步:“耍脾氣?”


    張舜點頭:“是呀。”


    秦晅的麵色緩和了一些,走迴到書房,坐下後,神思也還沒完全迴來。


    這樣不痛不癢的“耍脾氣”,他還是第一次見識。


    在他的理解裏,發脾氣這種舉動,要麽是上位者對下位者;要麽就是親昵到知道即使說錯了花辦錯了事情也能夠得到原諒的至親之人。


    邵萱萱顯然不是他的上級,那麽,至親?


    秦晅冷笑,笑完,又有些茫然。


    他是經常發脾氣的,以前底下沒有人,隻好對著空蕩蕩的石壁發,後來有了張舜有了這麽多手下,則開始對著人發。


    他知道,這個身體是有威懾力的,每次發脾氣也隻是為了加固這種威信,順便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但是張舜口中的“耍脾氣”顯然不屬在範疇。


    靠傷害在乎自己的人而取得關注點,真是種奇怪的心理。


    他想得出神,張舜以為他還在想邵萱萱的事情,又補充道:“殿下,依奴婢的意見,聶姑娘心底一定還是有您的——瞧,奴婢去她直接就把碗打翻了,你去她就乖乖吃飯了。”


    秦晅扭頭打量他,張舜得到鼓勵,繼續分析道:“姑娘家的,名節什麽還是惦記的,殿下仁厚,好歹也給人封個名號,也算給了她個台階下。


    ☆、第五十八迴心機


    秦晅並沒有像張舜建議的那樣,給邵萱萱一個踏踏實實的名分——人依舊被他關著,隔天一早倒是又去探望了一次。


    他還沒走到門口呢,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個青灰色的影子一閃而逝。


    奸夫淫(和諧)(和諧)婦!


    張舜眼尖,也早看到了方硯,偷瞄了秦晅一眼,太子的臉果然沉了下來。


    死了死了,張舜哀歎。


    他雖然不喜歡邵萱萱,但對方硯印象卻是很好的,身手好不多話,比以前跟在太子身邊的那群人不知好上多少。


    這麽想著,忍不住就悄悄鬆了鬆手指,想將食盒摔了提醒一二。


    手指頭才鬆開一根,秦晅就已經覺察:“敢弄出點聲息來,孤今晚就送你去見吳有德!”


    張舜的動作硬生生停住,他僵硬地立在原地,舌頭發直:“奴婢不小心,奴婢該死……”


    秦晅理也不理他,解了大氅扔給他,又拿眼神示意他在原地等著,快步朝前走去。


    那一眼冷如冰霜,張舜縱然有十個腦袋也不敢貿貿然跟上。


    秦晅腳步輕盈,貓一樣無聲無息,轉過遊廊,正看到方硯從窗戶處躍了進去——窗戶迴落得很快,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這樣嫻熟的動作,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秦晅不知為什麽就有點嫉妒,他也曾被關起來過,卻沒有人這樣大膽地來探望過他。


    窗戶附近的地麵上鋪滿了碎石,石縫裏擠滿了沒有融化完的積雪,靠近窗戶的地方沾染了一些渾濁的顏色。


    秦晅猜測那是方硯靴子上帶著的泥土,他瞥了瞥嘴,想起他跪在自己腳下保證自己誓死效忠時候的模樣,覺得地上的日影都淡了幾分。


    窗戶始終緊閉著,他慢慢挨近窗邊,輕輕撕開一線窗戶紙——冬天的緣故,門上窗邊的毛氈已經垂落下來,隻能聽到輕而細的人聲。


    邵萱萱的聲音有種他從未見過的生機,哪怕隔著厚重的毛氈都能感覺到語調裏的歡喜:“這樣啊,哦哦,胳膊是這樣使力呀!我的反應總是太慢,來不及。”


    伴著“嘩啦嘩啦”的鐵鏈撞擊聲,方硯似乎輕笑了一下:“熟能生巧,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的。”


    緊接著,又是一陣密集的細鎖撞擊聲。


    秦晅心裏像是有貓爪在抓撓一樣的難受,又麻又癢,連雪不知不覺又下了起來都沒有覺察。


    屋內卻驀然爆發出一聲驚唿,“啊,抱歉!”


    這種說話習慣,也隻有邵萱萱了。


    秦晅終於沒能耐住性子,四下稍一打量,躍上房頂,搬開了幾片瓦片。


    屋內仍舊和他上次來的時候差不多,爐子生著,地龍燒著,桌上的果子和點心也都是張舜同自己匯報的那些。


    方硯仍舊是一身青灰色的袍子,正坐在桌邊,胳膊上明顯的一道刀傷。邵萱萱一臉緊張,正拿了藥瓶和紗布,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袖子,慢慢地往滲著血的傷口上灑止血的藥粉。


    秦晅跟邵萱萱在外躲避齊王追殺時,也沒少讓她幫忙包紮傷口,可從沒見她這樣緊張擔憂過。


    他手指不由自主在瓦片上輕摳了一下,心裏又是一陣不舒服——任憑是誰,被區別對待了,總是不高興的。


    止住了血,邵萱萱也不像對他那樣直接就橫三道豎三道的把胳膊裹起來,反倒是拿布巾小心翼翼將傷口附近的血跡都擦幹淨了,才一圈一圈,將血紅色的傷口包紮起來。


    跟太醫院的那些老大夫比起來,邵萱萱的這點技術簡直粗糙的不能看,但看眼睛裏的溫柔,卻是秦晅從來不曾見過的。


    他曾經無比奢望過這樣類似於憐憫的感情,終於徹底絕望之後,就學會了交易和搶奪。


    搶來的東西,總是和被人捧著主動送到手邊不同的。


    秦晅盯著方硯看了一會兒,突然露出個十分詭異的笑容。


    .


    張舜罰站似的站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見秦晅慢慢地走了迴來。他見太子肩膀上落慢了細雪,趕緊上前伺候,舉著大氅給他披上:“我的殿下呀,這麽冷的天,凍到了可怎麽辦!”


    秦晅不答,隻附耳向他嘀咕了幾句,轉身望著邵萱萱那走去。


    哎呦!


    張舜跺了下腳,到底還是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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