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幽迴來的那天下了一場小雨, 小雨剛停, 空氣裏泛著泥土的氣息。枝頭的花瓣落了一地, 融在泥水裏,顯出頹靡的顏色。

    清澈的天空宛若橫穿而過的河流,一隻風箏在雲間若隱若現。曲黛黛坐在石階上, 手中扯著風箏線,隨著她的動作, 風箏越飛越高, 幾乎要隱沒在雲層裏。

    葉雪幽從馬車裏走了出來, 侍從撐開一把傘,罩在他的頭頂。陽光隱在雲層後,雲層太薄,難免有些灼目。

    曲黛黛看見了他,立馬鬆開手中的風箏線, 一步三跳走到他跟前, 朝他攤開掌心:“我的禮物呢?”

    葉雪幽腳步一滯, 似乎怔了一下, 難得的麵露幾許愧疚:“忘了。”

    迴來時的確經過一片禦花園,隻是他腳步走得匆忙, 早已將曲黛黛的話拋之腦後。

    曲黛黛一臉毫不意外的表情。葉雪幽假裝喜歡她, 又不是真的心折她,有些話隨口一說, 轉身就忘了, 在所難免。

    “稍候補償你。”葉雪幽話不多, 也不想解釋,丟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曲黛黛轉身走迴台階,繼續放她的風箏。

    晚間的時候,春草向葉雪幽匯報這幾日的進展。

    “大人走後,曲姑娘未有什麽異常表現,倒是放了幾迴風箏。”

    “風箏?”葉雪幽記起,他迴來時,曲黛黛的確在放風箏。

    “大概是因為初學的緣故,力道掌控的不好,風箏線斷了好幾迴。”春草失笑。

    “風箏飄去了哪裏?”葉雪幽神思微微一動。

    “大人懷疑風箏另有玄機?”春草皺眉沉思,“這些風箏都是奴婢和曲姑娘一起做的,飄出青雲閣的風箏奴婢也著人盡數撿了迴來,已經仔細檢查過,並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葉雪幽沒說話,望著桌案上的燭火,隱隱有些走神。

    “大人還在懷疑曲姑娘嗎?經過這些日子觀察,奴婢覺得,曲姑娘興許是真的失憶了。”曲黛黛那麽看重葉翎,如果沒有失憶,見到葉翎的那一瞬,早就該失態了。

    “告訴曲黛黛,來祭神台一趟。”葉雪幽道。

    白日裏本就熱鬧不已的國都,到了晚上更是車水馬龍,即便隔了很遠,似乎也能聽到鬧哄哄的聲音。

    晉國本來是禁夜市的,葉雪幽當上大祭司後,向皇帝施壓,才將夜市開放。經過這些年的發展,晉國的商業愈發得繁華。除此之外,葉雪幽還主張減免賦稅,獎勵耕織。

    他是晉國人民的神,不僅是因為他是大祭司,更因為他為百姓帶來了富足的生活。接下來,他還要大力發展河運、海運,將晉國的東西銷售到其他各個國家……

    隻可惜,在這一環節上,遭到了不小的阻力。不是所有的國君,都願意敞開國門,友好往來。天下已經分裂太久,隻有真正的統一,才能實現他的那些野心和抱負。

    銀色的月華籠罩著祭神台,萬家燈火映在葉雪幽的眼底,掩去他濃烈的眸色。他看著這萬裏江山,眼中逐漸透出癡迷之色。

    依稀記得那位小皇帝渾身顫抖,臉色蒼白地跪倒在他的麵前,俯首稱臣的那一幕。他沉寂得像是被冰封的心湖,陡然掀起驚濤駭浪,無以名狀的興奮,在他的四肢百骸一點點地蔓延開來。

    權勢的力量如此強大,它可以令一個驕傲的頭顱,在他的麵前深深地垂下去。

    就算是晉國的皇帝又怎麽樣,那雙隻跪天地父母的腿,還不是在他的麵前彎了下去,像條狗一樣,趴伏在他的麵前。

    夜色送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葉雪幽迴過神來,轉頭瞧見曲黛黛氣喘籲籲地站在不遠處。

    祭神台修建得高,曲黛黛又不比他會輕功,這一路爬上來,自然累得滿頭大汗。

    曲黛黛沒料到葉雪幽會約她來祭神台,平日裏,祭神台隻有葉雪幽一人才能來。即便曲黛黛沒來過,也能猜到,以葉雪幽沉迷權勢的性子,定然常在這裏勾勒他心中的江山社稷圖。

    “春草說,你找我有事。”曲黛黛歇了一會兒,抹掉額前的熱汗,走到葉雪幽的身前。

    夜風拂來,吹散她身上的熱氣,瞬間涼快了不少。

    滿城絢爛的燈火映在曲黛黛的眼底,令她不由得露出滿目驚豔之色。也難怪葉雪幽喜歡這裏,萬裏山河盡收眼底,滿目的繁華皆是他一手創造,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心潮澎湃。

    在這裏站久了,連曲黛黛心底也有些激動,恨不得征戰九州,嚐一嚐踏上權勢巔峰的滋味。

    “我說過,會補償你。”夜風將葉雪幽的聲音送到曲黛黛的耳畔。

    葉雪幽話少,有時候說話沒頭沒尾的,曲黛黛愣了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待葉雪幽抬手從她眼前拂過,霎時流光溢彩,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從滿城燈火,變成了滿城花開,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補償,是欠了她一朵花,便用這滿城的繁花彌補。

    “喜歡什麽花?”葉雪幽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喚迴曲黛黛的神思。

    曲黛黛盯著盛放的百花,一下子驚呆了,下意識地答了一句:“桃花。”

    “給。”葉雪幽的掌中多了一樹桃花,桃瓣灼灼綻放,嫣紅一片,曲黛黛甚至能聞到隱隱的桃花清香。

    “這就是術法?”曲黛黛滿麵激動之色。她還是頭一迴見到葉雪幽的術法,不說都是幻象麽?怎麽跟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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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湊到他手邊,輕輕嗅了一口。

    不是她的錯覺,的確是桃花香。她對桃花的香氣再熟悉不過了,從前她用來撩撥花九簫就是桃花香。

    曲黛黛湊過來的瞬間,毛絨絨的腦袋幾乎磕到葉雪幽的下巴。葉雪幽不動聲色地抬起下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發心。他想起了那日的觸感,很想伸出手揉一揉她的腦袋。

    曲黛黛沒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他手中的這樹桃花上了。她將桃花接了過來,等她轉過頭時,滿目的景象又變了。

    方才還是百花盛放,如今已經換成了灼灼一片的桃花,就連祭神台上也開滿了粉粉綽綽的桃花,無數的花瓣從天上飄落下來,瞬間就鋪滿了整個石台。

    桃花燃如煙霞,遠遠望去,恍若置身仙境。

    曲黛黛忍不住伸出手,一朵冰涼的花瓣停留在她的指尖,忽然,遠遠傳來一聲尖叫:“著火了!快來人啊,趕緊救火!”

    滿目的幻象盡數消失,清幽的月光,滿城的燈火,伴隨著黑暗重新映入曲黛黛的眼底。

    手中一空,曲黛黛垂眸,她握在掌心的桃花也消失了。

    曲黛黛迴神,連忙轉頭朝著黑夜中的神殿望去,隱約能見到一簇簇明黃色的火焰騰空而起,滾滾濃煙升入夜空。

    “大人,是水月姬的那間宮殿著火了。”春草急匆匆地奔上祭神台,氣喘籲籲地向葉雪幽稟告。

    葉雪幽不殺水月姬,並非仁慈,而是仇恨。如果他沒有下令處死水月姬,那麽,誰也不敢決定她的生死。

    空氣一下子沉默了下來,春草說完這句話後,便再無了任何聲音。不知道是不是曲黛黛的錯覺,她仿佛聽見了火焰嗶嗶啵啵燃燒的聲音。

    ……要賭輸了嗎?

    曲黛黛抬起頭來,看向葉雪幽,葉雪幽站在清冷的月色裏,側臉對著她,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似乎連春草也覺得,這樣的葉雪幽有些異常。她沉默了片刻,啟唇道:“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很大,請大人早做決斷,是否處死水月姬。”

    春草話音剛落,曲黛黛隻覺得身邊掠過一陣風,白影一閃,葉雪幽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春草連忙追上葉雪幽的腳步。

    月華籠罩著祭神台,也籠罩著遠處的繁華都城,萬家燈火。

    夜風拂麵而來,撩起曲黛黛鬢邊的一縷發絲,掠過樹梢,將葉子吹得沙沙作響。

    曲黛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賭贏了。

    葉雪幽因葉翎之死,對水月姬恨之入骨,水月姬戰敗後,葉雪幽留下了她的命。

    有時候,活著比死更可怕,葉雪幽不殺水月姬,就是要她清醒地承受著懲罰。

    如若不將心中的恨意全部消減,他不會放過水月姬,所以,他不允許水月姬輕易地死去。

    困住水月姬鐵鏈的鑰匙已經被葉雪幽熔掉,曲黛黛沒有辦法將水月姬放出來,但是葉雪幽可以。

    能成功將水月姬帶離那座廢棄的宮殿的,也隻有葉雪幽。

    曲黛黛建議,在宮殿裏放一把火,如若葉雪幽不願放過水月姬,他定會將她救出來。

    當然,這是一場豪賭。如若葉雪幽覺得,對水月姬的懲罰已經夠了,那麽,他不會救水月姬,等待她的會是活活被燒死的下場。因此,曲黛黛才會問水月姬,敢賭嗎?

    無論是哪一種結局,於曲黛黛而言,都不會損失什麽。水月姬死了,她剛好替葉翎報了仇,水月姬沒死,那麽,她便可繼續實施她的計劃。

    不過,曲黛黛更希望水月姬能活下來。想殺水月姬隨時都可以,離開青雲閣的機會可就這麽一次。

    曲黛黛走下祭神台的時候,大火已經撲滅了,隻餘下一縷縷白煙,逐漸在風中散掉。

    這場大火來得突然,整個宮殿燒掉了一大半,若非葉雪幽親自衝入火海中,徒手扯斷鐵鏈,將水月姬給拎了出來,水月姬必定會被大火吞噬。

    曲黛黛站在廢棄的宮殿前,剛好撞見葉雪幽拎著水月姬衝出來的一幕。

    他的臉色冷得駭人,眼神陰鬱森寒,衣角被火焰吞噬,燒得破破爛爛,雪白的料子也染上掉落下來的塵灰,烏黑一片。

    便是那漆黑如墨的發絲,發尾部分也掃到了焰火,燒得卷曲起來。唯獨一雙眼睛,盛著陰鬱的光芒,冷冷地看著曲黛黛。

    曲黛黛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第一反應是,他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計謀。

    還好,葉雪幽隻是掃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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