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徹底燃到了盡頭, “噗”的一聲, 最後一點火光熄滅, 屋內登時陷入一片幽暗。窗戶半開半掩, 風從縫隙中吹進來,敲擊著珠簾, 發出一陣叮當輕響。

    輕音入夢,夢境迷離。

    花九簫睫毛顫動著,緩緩睜開了眼睛,濃烈的黑暗霎時褪盡,夢境裏淩亂的光影逐漸消弭, 隻餘眼前紅紗飄揚。

    腦袋有些昏沉,他用手揉了揉眉心, 扶著額頭自榻上坐起。想起昨夜的放縱,他的雙眼不由泛起溫柔的波光, 下意識地掃向身邊。

    被子微微隆起, 還泛著餘溫, 被子的下方卻是空蕩蕩的。

    花九簫抬手,將被子掀開。

    大紅色的床單上鋪著一麵雪白的帕子, 帕子的中心, 染了斑駁的血跡, 如一團團紅梅, 在雪地裏灼灼地盛放著。

    花九簫的心頭宛若被潑了一罐子蜜, 嘴角忍不住揚起, 眼底皆是柔情蜜意。

    “黛黛。”他轉頭溫聲朝帳外喚道。

    喚了好幾聲, 皆沒有人迴應。

    這一大早上的,又折騰了大半夜,她一個人能跑到哪裏去。

    花九簫皺了下眉頭,拂開幔帳,撿起地上的衣裳,往身上套。

    忽然,他的動作一頓,衣服從手中滑了出去。

    蝴蝶金令不見了。

    花九簫的心底驀地一驚,從窗戶縫隙裏吹進來的冷風,像是一下子拂進了他的心底,透著一陣陣冰涼。

    過了一會兒,他仿若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將衣服穿在身上,隻是嘴角揚起的弧度一點點地僵硬了下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風好像停了,這會兒不管是珠簾敲擊的聲音,還是穀內迴蕩的金鈴聲都已消失不見。

    空氣裏泛著一股沉悶,這沉悶仿佛一下子堆在了花九簫的心口,重如千斤。

    架子上擺放著的蠟燭托座裏堆滿紅淚,一縷縷白煙騰空而起,待最後一絲餘熱消失,連白煙也沒了。

    花九簫眸底溫柔的波光,隨著消失的白煙,一下子凍結起來,冷凝的冰層下方,似有暗流湧動。

    他穿過珠簾,走到窗戶邊,打開了窗門,一股沁著濕意的寒氣撲麵而來。

    屋外,天已經亮了,黎明的曙光破開黑暗,照在枝頭。經曆一夜風吹雨打的紅梅,開得愈發得清豔。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響起,花九簫麵無表情地打開屋門,門口站著一名侍衛,他似乎有些焦急,見了他,連忙單膝跪下,抱拳道:“啟稟穀主,方才黛黛小姐持著一麵蝴蝶金令意欲出穀,她說此事是穀主授意,屬下特來求證。”

    花九簫尚未開口,沈流雲帶著一隊人馬麵色匆匆地衝進院內,見花九簫站在廊下,他愣了一愣,連禮節都顧不上了,疾聲道:“穀主,方才屬下帶著人巡邏到穀口,見一名侍衛滿頭是血的昏倒在地。”

    ***

    大雨過後,天色放晴,金色的日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投射在蝴蝶穀的每一個角落,將蝴蝶穀照得一片透亮。

    枝頭的紅梅經過雨水的澆灌,在風中舒展著柔嫩的花瓣,一眼望過去,滿目灼灼燃燒的紅豔,比花九簫的紅衣還要烈上幾分。

    半開的窗戶中,映出花九簫的身影,花九簫坐在珠簾後,沉默地盯著跪在珠簾外的兩人。

    他的麵頰十分白皙,那白像是浸了雪色,泛著冷意,偏偏眼尾處棲著一隻鮮紅的蝴蝶,美豔中透著淩厲的殺氣。

    跪在他麵前的是守著穀口的侍衛,他們也沒想到,守了這麽多日,竟叫自己碰上這等倒黴事。

    其中一名侍衛滿頭是血,暗紅的血跡已經凝固了,他瑟瑟發抖地垂著腦袋,聲音微顫地說道:“屬下沒有看住黛黛小姐,請穀主責罰。”

    花九簫的目光落在他臉側的血跡上,他的腦袋是曲黛黛砸破的,曲黛黛的心思,他又如何不知。她是怕他遷怒。

    在她的心底,他就是這樣濫殺無辜的大魔頭,寧可自己下了狠手,為這名侍衛博一線生機。

    花九簫搭在床畔的手緩緩握成一個拳頭,手背的青筋鼓起,看起來有些猙獰。

    明明窗戶是開的,還有寒風灌進來,可空氣裏沉悶極了,誰也不敢大口唿吸。

    “起來,找個大夫,將頭上的傷處理一下。”半晌,花九簫淡漠的聲音從珠簾後飄了出來,打破了這幾乎令人窒息的沉悶。

    侍衛難以置信地抬起腦袋,還以為自己驚慌過度,聽錯了。他身邊的同伴見他呆愣沒有反應,猛地推了他一下。

    侍衛如夢初醒,連忙伏地跪謝:“屬下多謝穀主不殺之恩!”

    沈流雲進來時,見花九簫沒有遷怒那名侍衛,有些意外。看來,這些日子曲黛黛的確改變了花九簫很多,花九簫向來以心狠手辣聞名,對待自己人也是賞罰分明,若是擱在以前,這般失職的侍衛,多半是要被丟去喂蛇的。

    沈流雲定了定神,抱拳道:“穀主,人手已經分撥派了出去,各地的密信也已發了出去,相信過不久,就會有黛黛小姐的消息。”

    花九簫沒說話,他似乎有些疲憊,雙眸微合,衝他揮了揮手。

    大婚前夕,新娘子出逃,被始亂終棄的對象,居然是花九簫,若非沈流雲親眼所見,還以為是誰在胡說八道。

    可事實的確如此,曲黛黛睡了花九簫,偷了他的蝴蝶金令,逃出穀去。

    這古往今來,春宵過後翻臉不認人的負心薄情男子不勝枚舉,可吃完抹嘴就跑的姑娘,曲黛黛還是頭一個。

    真是稀奇了。

    礙於被拋棄的對象是花九簫,蝴蝶穀裏的人再好奇再八卦,也隻敢私下議論兩句,若是被花九簫抓了個正著,那可是要命的。

    如今曲黛黛不見蹤跡,花九簫獨自一人失魂落魄,猛地叫沈流雲意識到,他武功再高,也是一個普通人。他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背後,想要的也是尋常的溫暖。

    想了想,沈流雲道:“興許黛黛小姐有自己的苦衷,待找到了她,不妨問上一問。”

    也好過花九簫如此傷心落寞。

    更怕的是,花九簫二話不說,殺了曲黛黛,等迴過神來,後悔就遲了。

    說完這句話後,沈流雲朝他鞠了一躬,緩緩退了出去。

    屋子裏一下子隻剩下了花九簫一人。

    過了一會兒,花九簫睜開雙眼,眼底已斂去所有神色。

    他站起身來,拂開珠簾,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豔麗的眉間堆滿霜雪之色,目光沉沉地落在桌子上。

    桌子上放著托盤,托盤中整整齊齊疊放著兩件紅衣,一件是他的,一件是曲黛黛的,這套紅衣送過來的那日,曲黛黛還穿在身上試了試。

    她一身紅衣,立在天光裏,唇畔泛著淡淡的笑容,雙眸盛著微光,眼神晶亮地看著他,妖冶得像是一株盛放在枝頭的桃花,灼灼燃燒在他的心口,燒得他心口滾燙一片。

    恍惚間,又看見曲黛黛穿著那身豔烈的嫁衣,站在他麵前,張開雙臂,笑盈盈地問道:“九簫,好看嗎?”

    心口那團火再次燒了起來,烈火一寸寸地蔓延著,將心口燒得一片灼烈,灼得他心口都痛了。

    花九簫神色恍然,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腦袋,霎時間,那個影子煙一般地消散在他的眼前。

    什麽也沒有。

    她走了,連隻言片語都沒有給他留下。

    沈流雲說,她有苦衷。

    她能有什麽苦衷,值得如此處心積慮地欺騙他一場。

    花九簫眼神驟冷,轉身的瞬間,腰間彎刀出鞘,掌心銀光翻轉,轟然一聲,桌子在這冷冽的刀光中化作兩半,頓時,桌上的東西嘩啦啦地碎了一地,那兩件裁好的紅衣,更是被這刀光波及,轉眼間化作一地碎片。

    一片片濃烈的豔紅,如花瓣般飄飄墜墜,落於地麵,泛著一地的頹靡之色。

    屋外的藍漪聽見這一聲動靜,咬咬牙,對跟在她身後的琉璃和明珠道:“你們跟我來。”

    三人踏進屋內,在藍漪眼神的示意下,琉璃和明珠開始收拾屋子。

    藍漪上前一步,施了一禮,啟唇道:“啟稟穀主,藍漪已經去黛黛小姐的屋子檢查過,除了那隻銀色的熏球,黛黛小姐什麽東西也沒有帶走。”

    花九簫的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神色未有什麽變化。藍漪注意到他眼底未消弭的殺氣,又瞧見那滿地的破碎紅衣,不由得渾身一僵,心中暗暗歎道,這迴曲黛黛可真是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琉璃以袖遮掩,麵色古怪地走到藍漪身邊,衝她低聲耳語了一句話。藍漪垂眸,她的手自袖中探出,露出掌心的東西。

    藍漪麵色一變,連忙將那東西抓在手裏,但顯然已經來不及了,花九簫的目光掃了過來,眼底透著淩厲之意。

    藍漪隻好硬著頭皮,走到他麵前,雙手將那東西呈上:“穀主,琉璃在桌子底下發現了這個。”

    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支青釉小瓷瓶,瓷瓶的周身貼著一張紙,上麵隻有三個字:安神散。

    醒來後的頭痛欲裂,揮之不去的疲憊感,都有了解釋。

    他一向警覺,隻有服用了安神散,才會對她的離開毫無察覺。安神散和安神香不一樣,安神香用來助眠,安神散卻可以放倒一頭牛。

    花九簫何其聰穎,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曲黛黛特意去了星辰閣,取了安神散,下在酒裏。可她沒想到的是,他飲下摻了安神散的酒,不但沒有睡過去,還險些發現她的詭計。

    她騎虎難下,掙脫不得,又擔心暴露自己,隻好咬了咬牙以身飼魔,獻祭自己的身體,贏得了出逃的機會。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安安分分做他的新娘子。

    她所有的情意綿綿,都是虛與委蛇;愛慕和信仰,皆為迷惑他的蜜糖。

    空氣沉寂下來。

    花九簫目光緊緊地盯著那支瓶子,眼底似有無數風暴匯聚,倏然,他抬袖將藍漪手中的瓶子拂落在地,“啪”的一聲,瓶子在他的內力下,化作無數碎片。

    藍漪連忙跪了下去。

    琉璃和明珠見她跪了,也跟著跪倒。

    三人低垂著腦袋,一動也不敢動。

    “退下。”花九簫漠然地看了三人一眼,啟唇道。

    藍漪等人鬆口氣,連忙離開了他的屋子。雕花木門合起的瞬間,隔絕了屋外透進來的天光。

    花九簫神色陰冷地走到床畔,撫著腰間的刀柄坐下。床榻上,染了血跡的帕子一角皺起,暗紅色映入他眼簾的瞬間,他眼底的神色有了變化。

    花九簫伸出手,將帕子抓在手中,一點點地收起。

    黛黛,這天涯海角,你又能跑到哪裏去。

    你跑不了的。

    花九簫眼底眸色逐漸轉深,唇畔緩緩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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