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荷抬起頭,一臉病容。她看向眼前這個和記憶中的人有幾分相似的青年,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放柔,朝對方招招手:“來,微兒,到娘親跟前來。”


    夏紫微過去,一臉擔憂:“母親,您喚孩兒來何事?”


    “明年的會試,你就該去京城了。”夏雨荷伸手,一臉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又是驕傲又是心疼。她讓丫環去拿了個匣子,屏蔽了眾人,打開,將裏麵的東西交給兒子。


    夏紫微帶著困惑,接過了那兩樣東西。一把畫著荷花、題著詞的折扇,另一個是畫卷,畫著一幅“煙雨圖”。


    折扇上題著一首詩——【雨後荷花承恩露,滿城春色映朝陽;大明湖上風光好,泰嶽峰高聖澤長。】


    畫卷上題著字——【辛酉年秋,大明湖畔,煙雨蒙蒙,畫此手卷,聊供雨荷清賞。寶曆繪於辛酉年十月。】


    畫上還有印鑒,刻的是長春居士。


    夏紫微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他明白這是那個渣爹留下的信物。


    “乖孩子,不要恨他。”夏雨荷將人摟在懷中,緩緩道,“我們恨不起啊。”


    夏紫微一怔,悶悶道:“娘,您把這個給我作什麽?”


    “娘沒有別的心願,隻有一個乞求。你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找到你爹,問他一句,還記得大明湖邊的夏雨荷嗎?”


    “娘……您這是何苦?”夏紫微略有不甘,“他如果有情有義,就不會讓娘這樣委委屈屈的過一輩子!娘你……”


    “微兒,娘累了。”夏雨荷歎了口氣,看向自己的兒子,滿是慈愛,“他除了是你的父親之外,還是當今聖上,你的私生子身份注定坐不上那個位置,他也不會認你,但是憑借這一份愧疚,我兒可以活得很好。”


    夏紫微鼻子一酸,淚眼汪汪道:“娘……”


    “還是那般愛哭……都那麽大的孩子了,普通的人家,都要當爹了。”


    “等我當爹了也依舊是娘的孩子。”


    “好好,你永遠是娘的孩子……”


    夏雨荷將東西收好,被紫微扶著躺下,不住地歎息。


    “你的爹,是個無情的人,卻也多情,娘能為你做的,也隻是喚起他內心那僅剩的一點憐惜和愧疚,讓你過得更好。”


    “就跟他說……我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可依然感激上蒼,讓我有這個可等、可恨、可怨、可想的人,否則,生命將會是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事實也是如此啊……那一日啊,風雨忽至,我和你爹在雨荷廳內,聽雨打荷葉如珍珠落玉盤,湖上煙雨朦朧。如詩如畫的。我親手泡製了荷花茶獻給他品嚐,就是你小時候常喝的那種。”


    “他十分高興,讚賞不已,稱讚我心靈手巧,將隨身所帶折扇鋪在案頭,攢筆蘸墨,題詩作畫。”


    “我深知這段情緣恐難久長,為表明心意,也即在錦帕上寫了古樂府詩一首,迴贈於他……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葦。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我不悔,真的不悔,因為我有微兒,我的微兒如此出色,將濟南其他的男兒都比了下去。”


    “微兒啊,你以後遇上真心喜歡的人,就一定不要負了她……”


    “微兒,娘好累……”


    夏紫微手覆在對方手上,輕聲道:“娘,累了就休息吧,孩兒知道娘的苦心,孩兒會去找他的。告訴他您的苦,讓他愧疚、獲得他的庇護。”


    “然後孩兒會高中,會在殿試上揚名,然後告訴大家,孩兒的母親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希望聖上追封母親。”


    “不需要那個人,由孩兒給母親掙個誥命夫人來,讓母親風風光光的,無人敢說您。”


    夏雨荷笑了,笑著笑著忽然間落下淚來,她伸手摩挲著自家兒子的臉,聲音裏充滿疼惜:“本來……我的孩兒本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卻從小被人戳脊梁骨……”


    “還好,你是男孩,還好……”


    夏雨荷說完,聲音漸漸地輕了下去。


    夏紫微在一旁守著,安靜不語。


    翌日,夏家小姐夏雨荷薨。


    夏家少爺夏紫微變賣了家產,帶著幾個仆人,浩浩蕩蕩地前往京城去。


    “少爺,您此番前往京城……會不會有危險?雇傭的打手夠用麽?”


    開口的是丫環金鎖,在金鎖小的時候便在他旁邊跟著了,這個丫頭貴在忠心,在當年夏紫微腦洞大開覺得自己會被追殺之後,她硬是苦練了三年武藝,隻為保護自家看起來嬌弱、不知道何時會被追殺的少爺。


    一身白衣、打扮素淨的夏紫微一臉淡然:“總歸要去的。”


    他說完之後帶上了幾分悵然,掀開馬車的簾子,看向了不遠處。


    他恍惚間再度聽到了自己在家時經常聽到的、自家娘親愛唱的那首曲子。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遙遙!


    盼過昨宵,又盼今朝,盼來盼去魂也消。】


    “娘親……”


    ☆、第52章 特別篇:還珠阿哥2


    夏紫微在京城辦置了一間宅子,安置了仆人,對外就說如實是濟南來的,親人去世,前來京城的親人。


    眾人聽他帶著山東那邊的口音,外加剛到此地風塵仆仆的樣子,也沒有懷疑,在得知對方已經通過了鄉試,隻是娘親剛剛去世、還要守孝三年再參加科舉時,看著對方俊俏的模樣,都在心底暗道了一聲可惜,各自散去了。


    紫微也不以為意。身為男子,他晚一點成親不是什麽壞事。自己母親遲遲不幫自己定親,一是夏雨荷本身看重愛情的因素,二是無論是夏家老爺、老夫人,還是夏雨荷本人,都覺得自己的外孫兒子是頂好的,那邊的姑娘配不上。


    “少爺,您接下來打算幹什麽?”金鎖因為從小就跟在紫微身邊,比起一般聽話的仆人來多了幾分活潑,也敢於發問,“我們不是來找您的父親的麽?”


    在說到“父親”二字的時候,她不可控製地聲音放低了一些。知道自己少爺父親的真實身份,就算對這個人有怨氣,她也不敢表達出來。


    “嗯?找是要找……但是我們不能隨便找啊。”紫微歎息一聲,“我不能明目張膽地找上門去,否則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夏·善於陰謀論和腦補·紫微一想到之後的事情,不由得皺起眉頭:“如果我是個女子,找個好人家隨便嫁了就成;可是我是男子……縱然因為私生子的地位和那個位置無緣,一旦暴露身份,皇家為了自己的臉麵認不認我是一個問題……認了之後呢?我可不想被卷進那等大事裏去啊。”


    金鎖一向以自家少爺為首是瞻,聽到這話不由得眉頭皺緊:“少爺,那您……”


    “這爹呢,是要認的,不過要偷偷認。”紫微笑道,眼神也暗淡了幾分,“我總不能辜負了母親的一片心意……”


    金鎖見自家少爺那黯然的模樣,內心給當今天子記了一筆,輕聲道:“少爺,夜深露重,您迴去休息吧。”


    紫微搖了搖頭,歎息道:“金鎖,將我的琴拿來吧。”


    夏紫微坐在庭院中央,撥動了琴弦。


    他彈的是那首夏雨荷經常彈的曲子——《山水迢迢》,不過彈到一半思念夏雨荷思念地差不多了,他開始覺得自己彈這首略娘,就很快地換了一首《廣陵散》。


    一邊彈著,他一邊在思考如何私底下可以接近乾隆。


    他對京城不熟,也沒有認識的官員,幾乎兩眼一抹黑……


    他一邊想著,原先有一下沒一下的曲調一邊,開始連續起來,在彈到一半的時候戛然而止,眼神看向牆頭。


    “怎麽不彈了啊?”說話的是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十足的青年,他正趴在牆頭上,朝著紫微喊道,“多好聽啊!”


    夏紫微看過去,皺起眉頭,冷然道:“你是誰?”


    “我叫小燕子!偶然路過這邊!打斷你不好意思啦!別生氣啦公子哥!”對方笑起來甜甜的,露出一口細細的白牙,他興致盎然地喊道,“今天很晚了!後會有期了!”


    對方說完就跳下牆頭不見了。


    夏紫微蹙起眉頭,對著聞聲而來的金鎖搖了搖頭:“沒事,一個小毛賊而已。”


    而且名字還很娘炮。被打擾興致的紫微在心底冷哼一聲。


    本來夏紫微以為這就是一個插曲,沒想到還有後續。


    那是一個星期後,紫微去逛天橋打探消息。


    到了天橋,才知道北京的熱鬧。


    街道上,市廛櫛比,店鋪鱗次,百藝雜耍俱全。


    地攤上,擺著各種各佯的古玩、磁器、字畫,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雖然……


    “那些一定有很多假貨。”紫微鄙視道,不過下一秒他有笑了,帶著幾分興致,“但是也存在撿漏的可能。”


    見夏小少爺的情緒變好了,金鎖也有了幾分開心。今日她男扮女裝,跟在紫微身邊,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立誌保護好自家少爺。


    兩人走著走著,忽然聽到群眾哄然叫好的聲音,循聲看去,有一群人在圍觀著什麽。兩人就好奇的擠進了人群。


    隻見一對勁裝的年輕男女正在拳來腳去的比畫著,地下插了麵錦旗,白底黑字繡著“賣藝葬父”四個字。


    那一對男女,一個穿綠衣服、一個穿紅衣服,顯然有些功夫,兩人打得虎虎生風。


    夏紫微還在人群中發現了當日爬自家牆頭的小燕子,兩人眼光接個正著。小燕子愣了一下,認出他了,不禁衝著他咧一笑,那模樣在紫微眼裏有點蠢,於是他也答以一笑,帶著嘲笑的味道。小燕子沒有察覺,笑完便掉頭看場中賣藝的兩人。


    此時,那兩人的賣藝告一段落,兩人收了勢,雙雙站住。男的就對著圍觀的群眾,團團一揖,用山東口音對大家說道:“在下姓柳名青,山東人氏,這是我妹子柳紅。我兄妹兩隨父經商來到貴寶地,不料本錢全部賠光,家父又一病不起,至今沒錢安葬,因此鬥膽獻醜,希望各位老爺少爺、姑娘大嬸,發發慈悲,賜家父薄棺一具,以及我兄妹迴鄉的路費,大恩大德,我兄妹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各位。”


    那個名叫柳紅的姑娘,就眼眶裏蓄滿了淚水,捧著一隻錢缽向圍觀的群眾走去。


    群眾看熱鬧看得非常踴躍,到了捐錢的時候,就完全不同了,有的把手藏在衣袖裏不理,有的幹脆掉頭就走。隻有少數人肯掏出錢來。


    夏紫微對於兩人的山東口音有幾分興趣,但是也沒有過多關注,正也打算掉頭就走時,那個叫小燕子的青年忽然躍入場中,拿起一麵鑼,敲得很大聲。


    他一麵敲著,一麵對群眾朗聲的喊著:“大家看這裏,聽我說句話!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各位北京城的父老兄弟姐妹大爺大娘們,咱們都是中國人,能看著這位山東老鄉連埋葬老父、迴鄉的路費都籌不出來嗎?俗語說,天有什麽雨什麽風的,人家出門在外,碰到這麽可憐的情況,我看不過去,你們大家看得過去嗎?我小燕子沒有錢,家裏窮得答答滴,可是……”


    他掏呀掏的,從口袋裏掏出幾個銅板來,丟進柳紅的缽裏。


    “有多少,我就捐多少!各位要是剛才看得不過癮,我小燕子也來獻醜一段,希望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務必讓這山東老鄉早日成行!柳大哥,咱們比畫比畫,請大家批評指教,多多捐錢啊!請!”


    小燕子朝柳青抱拳一揖,然後就閃電一般的對柳青一拳打去。柳青慌忙應戰,兩人拳來腳往,打得比柳紅還好看。


    夏紫微看到這裏就停下了,他笑著搖搖頭,轉頭就走。


    金鎖好奇地問道:“少爺,那幾人是……”


    “嗯,大概是一夥的,不過打得還過得去吧。”紫微淡淡一笑,正要走掉時,後麵的小燕子突然朝自己襲來。


    他皺起眉頭,一側身躲過對方伸過來的手。


    小燕子見狀,咦了一聲,接著似乎興致上來了,伸手去摘對方的帽子,被躲過之後又去扯腰帶拉衣領,像個淘氣的孩子。


    紫微皺起眉頭來,拿起腰間的扇子格擋住對方的動作。金鎖原本還因為收到紫微的指示沒有動手,見對方三番四次挑釁也忍不住了,上前開始和對方動起手來。


    小燕子哎呀了一聲,退迴了自己的場地,摸了摸鼻子喊道:“好男不和女鬥啊!”


    周圍發出一陣哄笑聲。


    夏紫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喝住了氣得臉都快紅了的金鎖,拋下一小錠銀子之後轉身離去。


    金鎖有些不解:“公子,你為何……”


    “噓——”紫微勾起嘴角,“想要找消息,從這些人口中得到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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