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把握的事情,李曄不敢輕易點頭,誰知道裏麵埋著什麽雷。


    景雲元年,韋後臨朝,吐蕃賄鄯州都督楊矩,上表求請河西九曲為金城公主湯沐邑,唐廷上下烏煙瘴氣,忙著政變,稀裏糊塗的同意了。


    吐蕃得到河西九曲,此地為青海、隴右、川蜀的交界,水甘草良,宜人畜蕃殖,遂以九曲之地為基,再度叛變,大舉入侵,不僅隴右處於其兵鋒之下,還深深威脅川蜀腹地。


    李曄見他談吐不凡,三分儒雅,七分雄邁,想必在甘州也不是普通人物,“未知使者尊姓。”


    “外臣阿咄欲,現為仁美可汗帳下頡於迦思。”


    李曄聽的一腦門的汗,盯著阿咄欲,也不知是這家夥故意遮遮掩掩,還是迴鶻名字本來這麽拗口。


    “既然仁美可汗有此意,不知能遣多少兵馬。”


    阿咄欲還以為李曄答應了,一臉喜色,“迴鶻精騎四千人!”


    才四千騎,對於朔方來說可有可無。


    看來甘州迴鶻的實力也沒比朔方強多少。


    李曄話鋒一轉:“仁美可汗既心存大唐,朕怎能忍心其千裏迢迢跋涉之苦?區區靈州一城,不勞仁美可汗,唐軍健兒自可取之,使者可一觀我唐軍之雄壯!”


    使者眼露失望之色,衝李曄拱拱手,“外臣領命。”


    朔方附近部族,能來了差不多都來了,北麵的豐州天德軍都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騎兵響應唐廷。


    “大唐皇帝令,破城部族,府庫錢糧一半賞賜。”辛四郎領著一隊親衛圍著靈州城大聲唿喊。


    不能給他們政治利益,就隻能給經濟利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雖說唐廷一窮二白,但這些部族更是窮得叮當響,一聽有賞賜,都躁動起來。


    李曄也想看看他們的戰力,以及靈州的防禦能力。


    各部唐軍按兵不動,以輔軍中的戰兵為前驅,加上各部族,發起了一波攻城。


    上百架投石車向東南兩門城牆投石。


    靈州木頭石頭都缺,石頭還是黃河西岸幾十裏外賀蘭山上鑿取的。


    長梯剛一架好,各部族也不是傻子,猶猶豫豫的。


    輔軍戰兵卻毫無顧忌,身披重甲,扛著盾牌提著橫刀,開始蟻附登城。


    對於輔軍來說,這是難得的機會,平時跟在唐軍戰兵之後,保護糧道,清理戰場,最多也就是追亡逐北,獲得的軍功實在少的可憐。


    眼看著往日的袍澤在唐軍戰兵中步步高升,成為什將、都頭、還有指揮使,不少人心裏憋著一股勁。


    以前的憊懶全都不見了,實實在在的軍功激勵擺在眼前,人人都奮不顧身。


    傷者治,死者撫,殘者可退入二線,發揮餘熱,家眷也受到蔭庇,過日子的口糧每月發放,子女入武營培養。


    沒有後顧之憂,才能奮不顧身。


    秦漢遺留下來的赫赫雄風依舊在這些關中子弟血液裏流淌。


    李曄兩年以來,孜孜不倦的推行各種獎懲製度,已經開始成為另一種戰鬥力。


    渭北的黨項人,也以加入唐軍為榮,畢竟這麽大利益擺在眼前,沒有人不眼紅。


    輔軍戰兵的瘋狂攻城,刺激了各部族的血性,西北這片土地,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殺伐從來沒有停止過,每一個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男人,都是物競天擇下來的強者,唐人如此,部族人也是如此,朔方軍亦是。


    激烈的廝殺如同狂風暴雨。


    烈烈寒風攪得風雲變色。


    鮮血很快染紅靈州城牆,屍體漸漸在城牆下堆積。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帝國的降臨,同樣也是無數屍骨累積起來的。


    這時代的規則就是如此,每個部族都在爭奪生存和繁育的機會,抓住一切機會,如同野獸,搶奪血肉。


    好幾次輔軍戰兵都衝上城牆,被朔方軍推了下來。


    但凡拿起刀槍的士卒,骨子裏都是有幾分血勇的。


    此時的天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無論是草原大漠,還是河湟吐蕃,抑或是江南蜀中,何處不戰?何處不殺?


    李曄一向覺得,戰爭是永恆的絕對的,和平才是短暫的相對的。


    包括後世,隻有強大到能拒絕戰爭,才能維護和平。


    在盛唐的和平到來之前,李曄隻能以鐵、血重鑄這個亂世。


    “陛下,末將請求攻城!”李嗣周慨然出列,拜在李曄麵前。


    “先不急。”李曄微微一笑,攻城雙方都生龍活虎。


    輔軍都穿著唐軍更換的重甲,攻勢雖然受挫,但本身的傷亡並不大,反而是裹著一層牛皮羊皮的部族傷亡慘重。


    朔方軍不是吃素的。


    如今周雲翼鎮守陝虢,防備唐州葛從周。


    李筠駐守潼關。


    高行周和楊師厚在興元,靜觀蜀中之變。


    孟方同還在陝州養傷。


    李曄身邊沒有什麽一線大將,隻有李嗣周、康懷英、折嗣禮、野利景榮等人。


    兩個時辰之後,攻守雙方都精疲力竭,幾個小部族悄悄把族人撤了迴來。


    獎勵雖然豐厚,但也要有命去享受。


    此時才剛剛過正午。


    寒風似乎把太陽都凍住了,沒有絲毫暖意。


    第一天的大戰就此結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舊如此猛攻,輔軍戰兵表現出不弱於正規唐軍的戰力。


    每天都有幾次攻上城頭,但總是差那麽一點點,被朔方精銳牙兵牙將們推下來。


    部族軍傷亡更大。


    全部過程,阿咄欲都親眼目睹。


    表情中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


    李曄數次勸降都被拒絕,連韓遜的信送上去都是杳無音訊。


    “輔軍全部退下,部族軍也退下。”李曄臉上含著煞氣。


    傳令兵依令而去。


    “請陛下給末將最後一個機會。”韓遜不顧病體,跪在李曄麵前。


    李曄道:“自古忠孝難兩全,朕給你機會,讓韓遵開門投降,長安城裏可以終老,一個時辰之後,全軍總攻。”


    “末將謝陛下。”韓遜重重在地上磕了兩個頭。


    “辛四郎,帶兩百親衛護送韓將軍入城,保護他的安全。”


    “末將遵令。”


    韓遵被辛四郎等人護送至城門處,然而,靈州城並未開啟,韓遵站在城頭,被一眾牙將簇擁,臉上陰晴不定。


    “請大人開城門迎奉王師!”韓遜在寒風中唿喊。


    “開城門,迎王師!”護送的親衛跟著鼓噪起來。


    戰場上下都在看著這對父子。


    沉默隻持續了很短時間,城牆上韓遵忽然張弓搭箭,“咻”的一聲,羽箭擦著韓遜的臉劃過,“陛下亂命,臣不敢聽從,你我父子,今日恩斷義絕!戰場相見,隻有仇敵!”


    “咻”的一聲,又是一箭,釘在韓遜右肩上。


    在韓遵第三次彎弓搭箭的時候,辛四郎才反應過來,哇哇大叫,頂上大盾,衝著城上大罵:“虎毒不食子,爾乃夷狄禽獸!”


    他嗓門又大,連一百步之外的李曄都聽見了。


    這廝真的腦子有問題,你是在罵韓遵呢?還是在罵在場的部族?


    好在南城聚集的部族不是很多,這些人聽到了也沒什麽反應。


    “韓遵此舉,雖然斷了自己後路,卻給韓遜鋪了一條路。”李巨川小眼睛精光閃閃。


    李曄一愣,忽然明白過來,韓遵動不動要唐廷還他兒子,可見還是父子情深,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玩這麽一出苦肉計,實際上是幫韓遜作了選擇。


    這麽近的距離,別說韓遵這個朔方宿將,李曄感覺自己都能一箭要了韓遜的命。


    高明啊。


    這年頭混上節度使的,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或許韓遵想的比李曄還清楚。


    李曄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父子情深,在唐末五代這麽個瘋狂時代,也算是難得了。


    韓遜顯然沒明白他父親的良苦用心,還在苦勸,被辛四郎拽了迴來。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事到如今,都沒有迴頭路可走了。


    “全軍攻城!”李曄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


    命令很快傳達到唐軍各部。


    這麽多天,唐軍被晾在一邊,也是心急如焚,誰都想憑借戰功再上一層樓。


    仿佛洪水決堤一般,唐軍一上陣,氣勢都不一樣。


    森然殺氣直衝雲霄。


    沒有人唿喊,沒有人奔跑,每個人沉默著前行,仿佛一座座移動的大山。


    靜候在李曄身邊的阿咄欲麵色微變。


    退下來的各部族心驚膽顫。


    唐軍,又迴來了!


    鐵甲洪流瞬間淹沒靈州城牆。


    和輔軍不一樣,登上城牆的唐軍,就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城上,死戰不退,無論是朔方軍還是牙兵,都無法撼動他們。


    一個時辰不到,“唐”字大旗插在城樓之上。


    城內的朔方軍終於驚醒,紛紛放下武器,不再抵抗。


    隻有韓遜帶著一夥兒牙兵牙將在甕城裏頑抗。


    當李曄的天子旌旗出現在城頭的時候,頑抗也消失了。


    牙將蘇仲方殺韓遵,乞求皇帝赦免。


    這才是真正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死了這麽多人,現在才想起來要投降?


    韓遵或許有自己的小心思,但這個蘇仲方,肯定也是罪無可恕。


    不過他在最後關頭投降,李曄一時也沒辦法弄他。


    他說打的時候,無數將士人頭滾滾,他說不打,就這麽甩甩手,當什麽都沒發生?


    天下沒有這麽好的事。


    “大人!”韓遜捧著韓遵的人頭,泣不成聲。


    韓遵的那一箭還真是高深莫測,剛剛穿透韓遜的肩吞,沒傷著皮肉。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辛四郎在一邊挑唆著。


    韓遜瞬間兩眼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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