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香生搖搖頭,她也不知道魏臨會作何選擇,離得遠了,時間一長,她腦海中關於他的印象也變得逐漸模糊起來,甚至隻剩下一個還算熟悉的名字。


    “謝謝你幫顧家說話。”她朝夏侯渝一笑,“其實你在魏國時,顧家對你也沒什麽恩惠。”


    不僅如此,顧經和許氏對她跟夏侯渝交好這一點非常反感,認為夏侯渝是敵國質子,又無前程可言,顧香生這樣做,不僅會招人閑話,而且很可能牽連顧家,讓人以為顧家與齊國有什麽勾連,後來顧香生與魏臨訂了婚,顧經還曾特地囑咐過她,讓她不要與夏侯渝走得太近,這些事情,顧香生並沒有告訴夏侯渝,但有時候大家一同出席宴會,夏侯渝不會感覺不到顧家人對他的冷淡。


    又或者說,在當時,不單是顧家作如此想法,基本上魏國的那些世家貴族,就沒有會去跟一個失勢質子交好的。


    齊國固然強大,夏侯渝在齊國又沒地位,他們自然不覺得有必要費那個心思。


    夏侯渝溫聲道:“你姓顧,你還認顧家一日,我便也會將他們當作親戚。”


    顧香生嫣然:“我自然知道你是最豁達明理的,這一說起來,我也有些想念他們了。”


    她雖然沒明說,但夏侯渝也知道,這個“他們”,指的自然不會是她父母,當初在顧家,真正關照過顧香生的,也就一個焦太夫人,焦太夫人早就過世了,與她還稱得上交好的,便隻有小焦氏和顧琴生了。


    “說不定很快就能見麵了。”夏侯渝如是迴道。


    ……


    翌日一大早,夏侯渝入宮聽政,顧香生卻去了城門處。


    孔道周離京,她自然要去送行。


    老先生門生不少,顧香生過去的時候,城門口已經聚了一大群人。


    在眾多儒生當中,顧香生一個懷孕的婦人分外顯眼,不知道的興許還會投去幾分異樣的目光,但大部分人知道顧香生身份的,卻絕對不敢小覷她。


    不說古往今來少有女子參與修史,卻說她在邵州守城與發明火彈的事跡,如今天下已經鮮有人不知,便是還有文人心下不屑,覺得傳聞誇大其詞,也得考慮她眼下身為肅王妃的身份,在她麵前斷斷不敢狂妄無禮。


    人一多,難免就耽誤時辰,待將老先生送走,已經將近晌午了,顧香生原是準備迴長春觀去看看的,眼下也隻能先打道迴府了。


    她雖然因為成婚懷孕的關係搬離長春觀,但卻一直都對學堂的事情保持關注,偶爾精力允許時還會過去授課,其餘時間則交給席二郎和陳弗兩師兄弟去打理,顧香生本也有借此鍛煉他們能力的打算,見他們將學堂打理得井井有條,便索性不再插手,隻在席二郎他們遇見難處來找自己時,才會幫一幫忙。


    在顧香生看來,這兩個學生,一動一靜,性格正好互補,品行卻都是上上之選,假以時日,稍加磨礪,未嚐不能擔當重任,興許十數年後的朝堂,也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不過眼下說這些為時尚早,顧香生並未刻意安排他們將來要往哪條路走,因為人生常常充滿意外,她自己當初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留在齊國,嫁給夏侯渝。


    馬車迴城的時候,顧香生還特意讓人繞到賣蜜餞的鋪子裏,讓人稱了半斤黃梅,半斤蜜李子,又去城中有名的八寶記帶了半斤水晶鴨舌和五香牛肉絲。


    她和夏侯渝都是愛吃零嘴的主兒,她自己懷孕之後就更愛吃,閑暇時候手邊幾乎就沒停過,神奇的是這樣吃了許多,竟然也沒有太過明顯地發胖,興許是那些東西全都讓孩子吸收了的緣故。


    可能是看見蘇木在笑,有些不好意思,顧香生亡羊補牢:“你們郎君昨日還說想吃鴨舌,這些買迴去之後多半是要進他的肚子。”


    蘇木繃住笑:“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顧香生白了她一眼,見她忍笑忍得厲害,自己倒沒忍住,也笑了出來。


    馬車剛行至肅王府門口,上官和黃珍等人自裏頭迎了出來,二人俱都喜氣洋溢,笑容滿麵。


    “恭喜娘子!”顧香生一下馬車,他們便不約而同拱手行禮。


    顧香生奇道:“二位先生何故如此,喜從何來?”


    上官和道:“方才宮裏來了人,頒下旨意,陛下追封郎君生母為懿節貴妃,又任郎君為吏部侍郎,郎君在宮裏已經接了旨意。”


    顧香生禁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昨日夏侯渝當麵拒絕認在皇後名下之後,他們夫妻二人就曾在私底下討論過皇帝會作何反應。


    至壞的結果是,皇帝因為這件事惱羞成怒,不再看好夏侯渝,但一般來說,皇帝的器量胸襟斷不至於狹隘到這個地步,後來他留夏侯渝在宮中吃飯的舉動也說明了,他非但沒有生氣,可能還對夏侯渝的迴答感到滿意。


    今日追封的旨意也恰好說明了這一點,假若昨日夏侯渝答應得痛快,又或者稍稍表現出一點欣喜,皇帝未必會高興,興許還會認為你為了榮華富貴就不認生母,過於薄情。


    不過礙於他對孝惠皇後的情分,將夏侯渝生母追封為皇後的可能性也不大,因為夏侯渝生母原本就不受寵,若非天大造化生了個出息的兒子,估計一輩子到頭,也不會留下什麽痕跡,所以能夠被追封為貴妃,就已經算是皇帝格外抬舉了。


    因為如今後宮位分最高的女子,也不過就是淑妃,若夏侯渝的生母被追封為貴妃,他的出身履曆也會相對好看一些,雖然不如認皇後為母那樣光鮮,但起碼貴妃的兒子被封為儲君,會比無名嬪妃的兒子被封為儲君更名正言順。


    但讓顧香生訝異的並不是這道旨意,而是方才上官和說,皇帝讓夏侯渝任吏曹侍郎。


    吏曹乃選拔人才,任用官員之所,六曹之中,吏曹為先。能在吏曹任職,是常人求不來的肥差,更可借此了解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員,熟悉部門運作,皇帝沒讓夏侯渝去兵曹或戶曹,卻讓他去了吏曹,而且讓他當尚書的副手,這個任命顯然寓意深遠。


    雖然皇帝還沒明確露出立儲的意思,但他現在所做的,基本就是在為夏侯渝鋪路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上官和跟黃珍他們也正是看出這一點,才會欣喜交加。


    顧香生心裏也高興,但麵上還能保持冷靜:“陛下現在什麽也沒說,我們自然更不能形於色外,別說現在還未正式立儲,即便立了儲,我們就等於站在明處,盯著我們的眼睛也隻會更多,越是這種時候,越要保持謙遜低調。滿招損,謙受益,無論何時,都是至理名言。”


    上官和等人也是一時高興忘了形,被她提醒,馬上就反應過來,肅容應是。


    顧香生又與他們說了兩句,便與蘇木迴到自己院子裏。


    那頭朱砂早已將午飯擺上,顧香生一見桌上的水晶鴨舌就笑了:“你別擺上來,待會兒我忍不住吃掉,等他迴來都沒剩下一點了!”


    朱砂笑嘻嘻道:“郎君想吃就再去買,這有什麽難的?”


    顧香生:“都怪蘇木,在路上說我吃得多,還要拿你們郎君當借口!”


    蘇木:“婢子不過是說了句大實話,就被您記仇記到現在,可見忠言逆耳啊!”


    “什麽忠言逆耳?”外麵傳來熟悉的聲音,夏侯渝大步走進來。


    “郎君迴來啦!”蘇木朱砂忙上前伺候他脫下外裳,又端來清水給他潔麵淨手。


    “你們先在外麵候著。”做完這些,他拉著顧香生坐下,對蘇木等人道。


    待飯廳隻餘下他們二人,夏侯渝對顧香生道:“剛剛傳迴來的消息,三日前,魏軍在都城外的開陽縣大敗,一退再退,如今隻剩下都城潭州,以及西麵的幾個州縣了。”


    顧香生一怔,臉上卻無半分意外,隻歎了口氣,緩緩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的。”


    ……


    一場秋雨一場涼,原本今年有些熱得出奇的古怪天氣,伴隨著兩三場雨下來,突然之間就涼快了不少,夜裏睡覺甚至需要蓋上棉被了。


    爬山虎悄悄變成了紅色,雨水從上麵滑落,滴答滴答,落在牆邊的野花上,那裏原本擺了不少茶花,俱是府裏某個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人留下來的,當初她入宮嫁為人婦,隻拿走一兩盆,其餘都留給了小焦氏,但養花種草也要講點緣分的,小焦氏也不是沒有用心去照看,卻總不能令它們像那人在時開得那樣漂亮光鮮,後來更是慢慢枯萎,基本都死幹淨了。


    小焦氏沒有將那些花盆丟棄,便讓人擺在牆邊,偶爾目光所及,想起往事,心中難免唏噓。


    “娘子,飯菜都準備好了,小郎君派人傳話迴來,說在學堂裏用午飯,就不迴來吃了。”婢女阿容走過來,輕聲打斷她的凝思。


    小焦氏站在廊下,聞聲迴過頭。


    她雖然看起來依舊年輕不失秀麗,但歲月還是在她臉上留下些許痕跡,尤其近兩年,顧家分家之後,顧經顧淩又不能出任官職,家中越發拮據,再不複往日富貴榮華,連帶早年焦太夫人留下的不少東西,也或多或少被變賣挪用,婆婆許氏是個不通俗務的,小焦氏一個人要打理一大家子的日常生活,自然有些吃力。


    然而顧家不少人將這一切都歸咎於顧香生,認為是她的出走,導致了今日顧家的沒落,二房時不時的冷嘲熱諷,令顧經尤為生氣,並下令家中任何人都不許再提起顧香生的名字。


    “郎君呢,你去問問郎君迴不迴來用飯,若是不會來,你就隻上兩個菜,我一人用足矣,那道雞湯先煨著,等小郎君下學迴來再給他送過去。”小焦氏道。


    阿容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她又去而複返,臉上多了些笑意:“郎君迴來了,說等會兒過來一道用飯。”


    小焦氏點點頭:“那你去將雞湯一並盛上來罷。”


    阿容:“是。”


    顧淩妾室衛氏所生的那對雙胞胎,在顧香生離開魏國之後不久就夭亡了,衛氏也因此沒法再迴京,緊接著小焦氏便懷了孕,生下現在這個兒子顧彤。


    因著顧家的一連串變故,顧淩慢慢地也沉穩起來,不能再做官,便在家代人抄些文稿,以此賺點零錢,添補家計。他在文壇上沒什麽建樹,也沒遺傳到父親顧經的才情,唯獨一手字練多了,卻練出些味道來,久而久之,也有人上門求字。


    家事如此,他與小焦氏夫妻二人的感情反倒好起來,患難見真情,顧經和許氏不頂用,他們唯有出麵撐起家門,讓顧家還能勉強支撐下去。


    小焦氏見顧淩進來,本想說話,但看見他的表情,心頭咯噔一下,不由問:“出什麽事了?”


    ☆、第144章


    顧淩麵色凝重,婢女端上來淨手潔麵的水他也視而不見,直接就在坐下來。


    “魏軍在開陽縣大敗,恐怕不久之後,齊軍就要兵臨城下了。”


    饒是已經有心理準備,乍聽這句話,小焦氏還是禁不住失聲道:“這麽快?!”


    顧淩歎了口氣:“這不算快了,我聽王令說,魏國西麵的州縣也陸續在淪陷,不知什麽時候齊人就就會截住我們的後路了!”


    小焦氏沉默下來。


    就算沒有到前線親眼看見戰況,京城裏還是彌漫著一股低落悲觀的氣氛,貴族公卿喜聞樂見的宴會也停止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連帶街上的小販都蕭條許多,因為兩麵受敵的緣故,百姓即便想逃也不知逃亡哪裏去,街上行人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惶然與恐懼,那是對魏國與自己未來命運的擔憂。


    這幾年齊國接連吞並吳越和南平之後,魏國人心裏普遍都產生一種技不如人的想法,認為魏國也是遲早要落入齊人手裏的,但在這種想法之下,魏國又怎麽可能打勝仗?


    原先淮南王妃“病亡”之後,朝廷尚且還能給顧家幾分體麵,但等到顧香生在邵州的消息公諸天下,即便魏臨沒說什麽,麵對同僚的異樣眼光,顧經也沒有臉麵再待下去,隻能上疏請辭,賦閑在家。


    彼時焦太夫人過世,顧家各房的矛盾浮上水麵,二房顧國和李氏更將顧家在外麵受到的冷遇悉數推到顧香生頭上,認為顧香生牽連了整個顧家,又冷嘲熱諷,怪責顧經許氏教女無方,以致顧家淪落到今時今日這等局麵。


    顧經何等愛麵子的人,自然受不了這番奚落,也顧不上焦太夫人臨終遺言了,當即就同意分家。


    焦太夫人在時,顧家雖然已經沒有人在朝充任顯職,但自老國公攢下來的富貴還未完全消耗殆盡,分家時顧經請來族老,所有錢財田契俱被三房瓜分幹淨,顧經因是長房,自然得了大份,二房居次,三房是庶出,得了最少,四房的顧民因常年雲遊在外,連焦太夫人去世都沒迴來過,顧家人疑心他早已在外麵過世了,但畢竟還要留一份給他,免得有朝一日人迴來了,卻什麽也得不到,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於是顧民分得的那份也暫且寄在顧經這裏。


    但顧經本身不懂經濟,不事生產,家中還有婢女仆婦隨從等等要養,大戶之家的日常開支尚且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更何況是顧家這樣的公卿世族,既要維持體麵,又要錦衣玉食,自然很難堅持多久,期間顧經還曾抱怨小焦氏吝嗇,將管家權交到許氏手中,結果卻是三個月後,顧經想吃一頓烤鴨,都被告知賬上已經沒錢了。


    不得已,管家權最後又迴到小焦氏手中,上有公婆贍養,丈夫孩子要照料,甚至下麵還有個未成親的小叔子,小焦氏左支右絀,異常艱難。


    如今的顧家一落千丈,早已不是當日能與嚴、程兩家齊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了,分家之後更不值一提,然而它的地位又十分微妙,因為顧香生的緣故,人們每每提及她,忍不住就會將目光放在顧家身上,兩者相隔何止千裏,彼此再無瓜葛,卻偏偏又是血緣至親。


    顧香生在邵州輔佐徐澈。


    顧香生隨同邵州軍民歸順齊國。


    顧香生受封濟寧伯。


    顧香生嫁給齊國皇子。


    一樁樁消息傳來,顧家人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顧經不止一次在家中暴跳如雷,痛罵顧香生,認為若非是她,顧家的名聲斷然不止於此。


    不過小焦氏注意到,近來隨著齊人大軍南下,越來越接近京城,伴隨著魏國形勢一日比一日糟糕,顧經這樣的話說得也越來越少了。


    顧經見她沉吟不語,隻當她被這個消息嚇壞了,還反過來安慰她:“你也別太擔心了,王令說這次齊國主帥是魯巍,此人素有仁厚名聲,就算潭州難逃此劫,想來也不至於到最壞的地步,更何況……”


    他沒有再說下去,小焦氏卻聽出裏頭的弦外之意。


    更何況香生嫁給夏侯渝,怎麽說也是皇子妃了,看在這個關係的份上,齊人想必不會太過為難顧家的。


    小焦氏就問:“朝廷可有什麽消息,陛下那邊呢?”


    顧淩搖搖頭:“我現在都沒有在朝為官了,哪裏來的消息,也就隻能偶爾從王令那邊打聽了。昨日我聽父親的語氣,像是想讓我寫信給魯巍,讓他看在四娘的份上,到時候放我們顧家一馬。”


    小焦氏忍不住提高聲音:“信已經寫了?”


    顧淩皺眉:“沒有,你那麽大聲作甚,嚇我一跳!”


    小焦氏:“阿翁可真是糊塗!且不說兩軍交戰,私通信件,能不能到齊人手裏另當別論,若被朝廷發現,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扣下來,咱們都百口莫辯了!四娘身在齊國,陛下沒有遷怒我們,已然是天大造化,這時候顧家正該低調謹慎,最好讓陛下忘了我們存在才是,阿翁居然還反倒主動去撩撥陛下的底線,這不是找死又是什麽!”


    顧淩苦笑:“我知道,這些道理我都懂,我昨日也勸了父親了,他卻說四娘欠了顧家那麽多,為顧家做點事,是她的本分。你別急,我已經讓府中下人留意了,若有信件流出,必然會報到我這裏來的,我也不會讓父親幹這種糊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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