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也不例外,子時一過,蘇木進去看了一眼,見顧香生睡得安穩,這才放下心,準備迴自己屋裏去歇息。


    哪知一踏出外間,迎麵就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差點沒把她嚇一大跳。


    “啊!”將要出口的驚叫聲到了喉嚨邊,隨即又被對方緊緊捂住嘴巴。


    蘇木定睛一看,登時有種鬆懈下來渾身一軟的感覺。


    對方見她認出自己,這才鬆開手。


    “你家娘子可是在睡覺?”他問。


    “是是,娘子剛睡下沒多久,您,您什麽時候迴來的?”蘇木有些結結巴巴。


    夏侯渝風塵仆仆,身上還是一副在外麵趕路的裝束,連腰間長劍都還沒截下來,可見一路來得急。


    “剛到的。”夏侯渝漫不經心道,解下長劍丟給她。


    蘇木手忙腳亂地接過,還差點失手讓長劍掉落在地上。


    那頭夏侯渝卻已經大步往裏走了。


    掀開珠簾,裏麵的人果然還在安睡,身影透過紗帳隱隱綽綽能看個大概,夏侯渝停下腳步,仔細端詳,隻覺得仿佛比自己出門前還要瘦了一些。


    他內心激動,卻反而不敢上前,甚至怕自己衣裳上的塵土讓她嗆醒過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方才想起脫衣服這個辦法,忙將外裳除去,小心翼翼掀開紗帳。


    在心裏夢裏念了很多迴的人此時正背對著他側睡,身體規律地微微起伏,好夢正酣,並沒有意識到床邊正站著一個人。


    夏侯渝慢慢彎下腰,貪婪地看著床上之人的眉目,很想伸手出去碰觸,又怕驚醒了她,隻好連唿吸都放輕。


    實際上此時距離他離京遠赴柴州,也才剛剛過了三個月不到,但感覺上,卻好像已經有一輩子那麽長。


    從前他總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哪怕身邊有張芹跟著,哪怕迴到齊國封王受爵,內心深處也總是空落落的,有時候夜深人靜時,甚至有種自己依舊還和之前在魏國時一樣的感覺。


    隻有在成親之後,這種感覺才完全改變,就算遠在柴州,哪怕浴血奮戰,隻要想起一個人,心裏就會暖洋洋的,仿佛被日光照亮。


    本以為還要熬過三年才能迴來,到時候不知道出生的孩子還認不認得他,夏侯渝滿心惆悵,隻能夜夜空歎,沒想到想打瞌睡,迴鶻人就送來一個枕頭,他沉住氣將計就計,與賀玉台聯手,直將迴鶻人打得爹媽都不認識,還趁機將宜州給收複迴來,可謂近年來齊國與迴鶻人交鋒的一次大捷。


    而他也因此得到了迴京述職報捷的機會。


    夏侯渝心想,反正柴州的戰事已經告一段落,這次陛見,他一定要爭取皇帝同意他留下來,起碼也要待到孩子出生,否則自己就是抱著皇宮的柱子也不肯迴去了。


    他托著下巴,一邊走神一邊看著妻子發呆,忍不住伸手想碰一碰對方的臉頰,手到半途忽然頓住,轉而伸向她的腰肢。


    “好啊,你居然裝睡!”


    顧香生嘻一聲忍不住笑出來,她其實在夏侯渝進來時就已經醒了,本來想再裝睡一會兒,嚇他一跳,沒想到對方在床前半天不動彈,她這才露了餡。


    夏侯渝故作怒氣衝衝:“我還怕吵醒你,你卻等著捉弄我呢!”


    顧香生被他撓得癢癢直求饒,笑得連眼淚都冒出來了,手肘傷處不小心碰到床榻,笑容微微一滯。


    夏侯渝早將她一顰一笑都放在心上,見她表情微變,當下跟著慌了起來:“怎麽了?”


    顧香生:“沒事。”


    夏侯渝卻握住她的手腕,將袖子往上一撩,臉色就變了。


    “這是怎麽迴事?”


    ☆、第141章


    早在得到夏侯渝即將歸來的消息之後,顧香生就交代府中上下不要過分渲染那天她受傷的事情,免得夏侯渝好不容易打個勝仗迴來還要生氣擔心,誰知道千算萬算,卻是在自己身上出了差錯。


    得虧傷口還用紗布包著,否則若是他看見手臂上一層皮被蹭掉的樣子,指不定得怎麽激動。


    “我沒事,就是不小心蹭到了。”


    夏侯渝那表情像是恨不得以身相代:“怎麽會蹭到的,你的身手向來很好,是不是被人推撞的?”


    顧香生沒必要替夏侯淳隱瞞,便點點頭,將那日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


    夏侯渝聽罷冷笑不已:“我那大兄果真是個蠢的,被人輕易挑唆不說,都已經被軟禁了還不安生,活該被人當槍使!”


    顧香生:“其實當時人人都覺得陛下兇多吉少,但卻隻有他最沉不住氣,當先跳出來。”


    夏侯渝:“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連累了你,夏侯洵裝得再無辜也罷,我不信此事當真與他半分關係都沒有,你受傷的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們算明白。”


    顧香生嗔道:“別鬧太過了。”


    雖然夏侯渝什麽也沒說,她卻有些明白對方想做什麽。


    這不由讓她想起從前與魏臨在一起的時候,有些事情即便對方說明白了,她也覺得話有未盡之意,仿佛霧裏看花,朦朦朧朧。


    兩相對比,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


    往事已矣,與魏臨有關的事情,她想起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甚至就連對方的形容舉止,也變得有些模糊起來,然而顧香生忽然發現,從前她所認為的心意相通,其實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前塵遺憾,反而襯托出現下的可貴。


    夏侯渝風塵未洗,卻守著她不肯離開:“來,你先躺下,是我把你吵起來了。”


    顧香生:“你急著趕迴來,還沒吃飯罷?”


    夏侯渝:“我不餓,要不等我去沐浴迴來陪你躺著?”


    顧香生:“說了一陣話,反而清醒了,也有些餓。”


    夏侯渝趕忙道:“那我陪你吃,你想吃什麽,讓蘇木吩咐下去做。”


    顧香生沒忍住,撲哧一笑。


    夏侯渝莫名其妙。


    顧香生搖搖頭,含笑道:“我忽然想吃炸醬麵。”


    她隻是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這輩子能有一個人將她放在心尖上如此珍視。


    夏侯渝聽見她想吃東西,自然隻有高興的,起身道:“好,蘇木那丫頭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我去吩咐他們做。”


    那頭蘇木聽說兩位主人想吃東西,急忙命人下去準備,夏侯渝則先去洗漱更衣,他動作很快,待吃的一一呈上來時,他也過來了,頭發還有些*的,洗去了疲憊風塵之後,俊美麵容光彩照人,幾個小婢女甚至有些不敢直視,低著頭匆匆路過。


    顧香生從蘇木手裏接過帕巾為他擦頭發,一麵笑道:“你黑了不少。”


    夏侯渝摸摸自己的臉:“你喜歡白的,我就努力養白迴來,你喜歡黑的,我就繼續曬黑。”


    顧香生哈哈笑起來:“我喜歡陰陽臉,你能不能半麵黑半麵白?”


    夏侯渝作出委屈情態:“客倌的要求聞所未聞,恕奴家無能為力啊!”


    兩人說罷笑作一團,夏侯渝連忙抱住她:“你小心些,別扭到腰!”


    顧香生一看桌上又笑了:“我說要炸醬麵,你怎麽一股腦讓人做了那麽多種麵?”


    桌上除了炸醬麵,另有陽春麵和炒麵,蜜汁蓮藕,醉蝦,碎金飯,蘇木怕夏侯渝沒吃飯,所以特意讓人多做了些,還好顧香生懷孕之後,灶房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有十個時辰是加柴火常熱著的,準備這些倒省了開鍋燒水的功夫。


    夏侯渝:“可以換著吃,不膩味。”


    他急著趕路,今日幾乎就沒吃過什麽東西,早就餓得狠了,端起碎金飯就開始吃,顧香生忙給他盛了一碗竹笙豆腐湯放在邊上。


    夏侯渝衝她笑了一下,接過湯碗,舀了一口喝下去,方才道:“我在官驛的時候接到陛下的旨意,說是讓我明日入宮覲見。”


    顧香生:“陛下自打迴來之後,連朝會也沒有舉行,據說於晏等人至今沒能見上一麵,隻像出門在外的時候一樣,讓人將奏疏遞進宮裏去,待他批閱之後再送出來,所以現在外麵謠言不少,都說陛下病勢沉重。但他既然召你進宮了,想必身體應該沒有大礙罷?”


    夏侯渝放下湯碗,歎了口氣:“隻怕恰恰相反。”


    顧香生詫異:“此話怎講?”


    夏侯渝:“陛下先前出征在外,久無消息,眾人都以為龍體有恙,是以蠢蠢欲動,魏人也如此覺得,殊不知陛下反而借此讓人由蜀入魏偷襲,致魏國大敗,此役之後,魏國情勢一落千丈,齊人則士氣大漲,一路長虹直逼魏國都城,如此下去,不出三個月,定能攻破魏國,逼得魏帝投降。”


    說到這裏,他拍拍顧香生的手,略表歉意道:“我非針對魏國,僅是就事論事。”


    顧香生迴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曉得,你繼續說。”


    夏侯渝:“陛下伐魏無非也是為著這一刻,但他卻一反常態直接先行迴來,隻留了魯巍在那裏,迴宮之後也沒有見過任何人,所以我私下揣測,陛下可能當真在前線受傷或生病了。”


    言下之意,皇帝隻是將計就計引得魏軍上當,但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所以才不得不提前迴來,迴來之後沒有召見任何人,說明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又不願讓人知道,免得再度引起朝野動蕩。


    眼下雖然對魏戰事局麵大好,但畢竟還沒有將魏國完全打下來,這種時候更加不能動搖軍心民心,否則後方不穩,很容易就影響到前方。


    想到這裏,顧香生微微一震。


    她望向夏侯渝,後者笑了笑:“你想到了?”


    顧香生深吸了口氣,慢慢道:“或許我應該提前向你賀喜。”


    夏侯渝拿了個小碗給她舀些糖藕出來:“現在道喜還為時過早,無論如何,等我入宮覲見之後再說罷。”


    如果有旁人在這裏,定會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兩人在打什麽啞謎,但實際上這番對話的含義並不難理解。


    夏侯渝說皇帝現在身體狀況欠佳,以致連外人都不能見,可見嚴重程度。


    天子安危,身係社稷黎民。之前皇帝身體康健,他不想立儲,底下的人也就由著他,但如果皇帝的健康問題浮上台麵,不說朝臣肯定會上疏請立太子,幾個皇子必然也會有些想法,即便撇開這幾個外在因素,皇帝本人,也必須考慮到江山承繼的問題。


    這種情況下,他不見外臣,卻又急召夏侯渝迴來,就顯得意味深遠了。


    所以顧香生才會向夏侯渝道喜,因為他們倆都知道這次召見,很可能是與帝位有關。


    當然這也不一定,夏侯渝打了勝仗,皇帝召他迴來,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能說皇帝一定就看中了他。


    所以事情還有可能出現變化,關鍵就在於明日的覲見上。


    兩人神色如常,一個吃麵,一個喝湯,並沒有因為這個推測而過分激動或驚喜。


    顧香生且不必說,夏侯渝自小磨難,再驚險的經曆也曾遭遇過,又剛從與迴鶻人交手的戰場上迴來,縱然對帝位有所期待,也不可能如何形於顏色。


    顧香生吃了一塊糖藕,一小碗炸醬麵,外加一小碟醉蝦,覺得已經飽了,便放下碗筷看著他吃。


    夏侯渝吃東西的動作很慢,這與教養無關,卻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從前在魏國當質子時俸錢有限,張芹隻能將有限的月錢盡可能節省下來,以免用得太快,到了月底就無錢可用,所以夏侯渝吃穿用度,比稍微寬裕的百姓人家還要節儉些,一年到頭難得做幾身新衣,裏麵的單衣褻褲,通常是縫了又補。正因如此,飯桌上常常難見葷腥,久而久之,夏侯渝吃飯的時候也習慣細嚼慢咽,以便仔細品嚐飯菜滋味。


    如今看來,這細嚼慢咽的習慣卻顯得慢條斯理,分外優雅,不知情的定以為夏侯渝從小就受嚴師教導,禮儀規範。


    顧香生是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之一,當時她和魏初就算有心幫忙,也不可能將夏侯渝每月的用度悉數包下來,僅僅隻能是偶爾送些東西過去,杯水車薪,所以每迴看見他吃飯,心中總會湧起無限感慨。


    那些攀高踩低,曾經克扣夏侯渝的魏國官員,肯定也不會想到他還能有今日。


    “在想什麽?”


    夏侯渝用了一碗碎金飯,一碗湯,外加把剩下的桂花糖藕解決掉,終於停下動作,扭頭一看,便看見她在走神。


    顧香生笑道:“沒什麽,就是吃飽了就有些困意。”


    夏侯渝:“時辰不早了,也該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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